查看原文
其他

安娜·阿赫玛托娃《北方哀歌》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布罗茨基谈阿赫玛托娃“北方的哀歌”片段:他们未曾向我多谈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家庭出身,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我只知道我的一个外祖父(我的母系)是胜家缝纫机公司的一个售货员,生活在帝国的波罗的海省(立陶宛,拉脱维亚,波兰)以及另一个祖父(我的父系),是圣·彼得堡的一个印刷厂主。这种沉默非关遗忘,而是在那个蛮力时代隐瞒阶级出身的需要,为了存活下来。我父亲是个有吸引力的健谈者,他追忆自己高中时的努力,看到我母亲阴沉的眼睛射来警告的一瞥,他会很快停下来。说到她,当她从街上或我的某个朋友偶尔听到一句法语,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尽管有一天我发现她和我的著作的一个法语版本在一起。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她默默地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离开了我的“生存空间”。 

被转向的河流奔向陌生的人工河口。任何人能把它消失在这个河口归于自然的原因吗?如果可以的话,如何考虑它的过程呢?如何考虑人的潜力被外界因素限制,被误导?谁可以解释它从何处被扭转了?有任何一个人吗?而问这些问题时,我看不到这种被限制或被误导的生活在其过程中可能导致另一种生活的事实,以我为例,如果不正是由于自由选择被限制,那就不会从一开始就发生,也就没有问题被询问了。不,我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的法则。我不希望我的父母从未相逢。我问这些问题只是因为我是一条被旋曲,被转向的大河的一个支流。最终,我料想,我只是自言自语。 
因此我问自己,何时何地从自由到奴役的转变获得了必然性的状态?何时它变得可以接受,尤其是对于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在什么年龄改变一个人的自由状态最无害?在什么年龄这种改变至少记录在一个人的记忆里?在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五岁?在子宫里?修辞学的问题,这些,难道它们不是吗?不见得。一个革命者或征服者至少应该知道正确答案。例如,成吉思汗就知道答案。他只是砍人,把他的头颅悬在战车车轮的中心。五岁,当时。但是,1917年10月25日,我父亲已经十四岁了;我母亲,十二岁。她已经懂得一些法语;他,拉丁语。因此我问这些问题。因此我自言自语。 



北方哀歌


我献出一切为了把你怀念……

——普希金


它们将是七首——我如此决定,

是该考验命运的时刻,

第一件事已经完成,沿着自己的路

走向耻辱柱……



一、历史的序曲


如今我已不在那儿居住……

——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

月亮被钟楼遮掩了将近四分之一。

酒馆生意兴隆,轻便马车奔驰,

斯莫尔尼宫的下方,兹纳梅尼耶路旁,

在戈罗霍瓦亚街上建起了五层大楼。

到处都是跳舞班,一次又一次调换广告牌,

附近有各种商店:“亨莱特”“巴吉”“安德烈”,

还有“老舒米洛夫”专门出售高贵的寿材。

不过,这座城市变化不大。

有时,它像一幅古老的石版画,

这一点并非我一个人,而且别人也已发现。

不是一流佳作,但相当不错,

大概画于70年代。

  尤其是冬天,黎明前,

  或是黄昏后——大门外,

  挺拔、笔直的铸造厂大街显得阴霾,

  那时它还没有被现代风格糟蹋破坏,

  我家对面是涅克拉索夫、

  萨尔蒂科夫两家的住宅……

  如今这两位各有一块纪念牌。

  啊,倘若他们见到这牌子

  该有多么伤心!我悄悄走开。

在老鲁萨一带,运河多美,

小花园里有几座柱脚腐朽的凉亭,

窗户玻璃漆黑,像是窟窿,

我觉得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好不要窥望,我们走吧。

  让每一个地方都展示自己的秘密

  不是处处能办得到

  (我再也不会到奥坡乔纳亚来了……)。

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围巾,

桃木框的镜子,

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赞叹,

我们儿时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欣赏过的糊墙纸,

至今还装饰着窄窄的走廊,

软椅上仍然铺着原来的绒布……

  一切都平民化了,一切都匆忙、随便……

  父辈与祖辈无法理解。土地已经抵押。

  而在巴登——进行轮盘赌。

那女人有一双透明的眼睛

(那么湛蓝,一看到它们

就不能不想到海水),

她的姓名罕见,她的手臂白皙,

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从她那儿接受了这种善良,

如同继承了一笔遗产——而它

只不过是我苦命中不需要的东西……

国家忽冷忽热,鄂木斯克的囚犯

看穿了一切,对一切都已绝望。

瞧,他现在会把万物都搅乱,

然后他在造成的混乱中

像个魂灵腾空而起。子夜钟声。

笔——簌簌写个不停,许多页稿纸上

都带有谢苗诺夫练兵场的味道。

我们准备出生,告别了空无,

准确地计算了时间,

以便不放过任何一个

未见过的场面。


二、关于1910年代


你是战胜生活的女人,

我是你的自由伙伴。

——尼·古米廖夫

根本没有玫瑰色的童年……

没有雀斑、没有小熊、没有玩具,

没有慈祥的姑姑,也没可怕的叔叔,

甚至小河碎石中间也没有朋友。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

某人的梦,某人的呓语,

或者是某人镜中的身影,

没有名字,没有血肉,

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已经晓得了我应当

犯的种种罪行。

于是我,像梦游者迈动脚步,

踏入人生,使人生为之一怔:

它在我面前变成草原一片,

成了当年普罗塞尔平娜在这儿散步的地方,

两扇大门突然在我这个无亲无故、

笨手笨脚的人的面前敞开,

人们从门里走了出来,口中喊道:

“她来了,她本人来了!”

我惊奇地望着他们,

心里想:“他们疯了!”

  他们越是赞美我,

   越是夸奖我,

  我就越觉得在世界上生活可怕,

  我就越想从梦中苏醒过来。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

  在牢房里,在坟墓中,在疯人院,

  在一切应当觉醒的地方,

  应付出百倍代价,

  可是却长期忍受着幸福的煎熬。



三、在那栋房里居住太可怕


在那栋房里居住太可怕,

无论是壁炉里太古时代的火光,

无论是我们婴儿的小小摇篮,

无论是我俩年轻时

满脑子的设想……

……和成功,

整整七年我没有勇气

离开我们的家门——

也未能减少这种恐惧。

我终于学会对它进行嘲弄,

每次我都剩下一口酒,

一小块面包,留给那个

深夜里像狗一样挠门的家伙,

或者扒着低低的窗户往里窥视的人,

而我们那时,我们尽量不去观察

镜子后边发生的事,

是谁的沉重的脚步在黑暗中

踩得楼梯吱吱哀叫,

如同苦苦地在乞求怜悯。

你当时在奇怪地微笑,说:

“他们沿着楼梯抬走了什么人?”

如今你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方,告诉我,

在这栋房里,除了你和我,当时还住过什么?



四、这就是它哟


这就是它哟——那秋天的景色,

我一生都怕和它见面:

天空——像烈火燃烧的无底洞,

城市的喧嚣——如同冥界传来的声音,

永远是那么陌生。

我一生中心里与之斗争的一切,

仿佛都获得了单独的生命,

变成了这些无窗的墙壁,

变成了这座无光的花园……

而在那一刻,我的故居

在我身后,眯缝起眼睛,

用那扇让我永远怀念的窗户,

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十五年——仿佛是用十五个

花岗岩世纪所封闭,

不过,我自己也像块花岗岩了:

如今,恳求吧,忍受煎熬吧,

自称海下女皇吧。无所谓了。不必了……

但,我必须说服自己,

这事发生过多起,

而且还不止我一人——别人也有过类似经历,

甚至更凄惨。不是更凄惨,而是更优裕。

我的声音——看来,太可怕了——

从黑暗中传来:

“十五年前,你唱着什么歌儿

欢迎了这一天。你曾祈求苍天、

群星、流水,

赞美这隆重的相会,

会晤今天离开的人……

这就是你的银婚:

邀请客人来吧,显耀吧,庆祝吧!”



五、严酷的时代改变了我


到这个世界的人何其安乐,

在那不祥的时刻。

——丘特切夫

献给尼·奥

严酷的时代改变了我,

如同改变了一条河。

更换了我的生命。让生活流入另—条河道,

从另一条河旁流过,

于是我连自己的两岸也不认识了。

啊,我放弃了多少该看的场面,

幕布升起时没有我,

幕布降落时也没有我。我一生中

有多少朋友一次面也没有见过,

有多少城市的轮廓

可以唤出我眼中的泪水,

可是我知道人间唯一的一座城市,

我即使在梦中用手摸也能把它找到。

无论我写了多少诗歌,

诗中隐秘的合唱在我周围旋转,

也许,有那么一天,

它们会把我扼死……

我知道生活的开端与结尾,

还有结尾后的生活,还有其他,

其他不该回忆的事。

有个女人占据了

我唯一的席位,

她使用我法定的姓名,

只给我留下一个绰号,我用它

做了大概所能做的一切。

我将躺在并非我的墓中,真遗憾。

有时嬉闹的春风,

或意外发现的一本书里强配的词组,

或某人的微笑,突然把我

引向不成功的生途。

在某一年发生了某些事,

可是这一年,乘车,观察,思考,

回忆,并糊里糊涂带着背叛的意识,

和昨天还没有出现的皱纹

进入新的爱情,

如同进入镜子……

…………

但,如果我能从某地窥视

我今天的生活,

那么我终于会明白什么是嫉妒……



六、回忆有三个时代


最后的山泉——使人能忘掉一切的冷水源泉,

它比一切更能缓解心灵的炎热。

——普希金

回忆有三个时代。

第一个——仿佛是昨天。

回忆的灵魂在幸福的穹隆下飘浮,

回忆的躯身在阴凉处歇息。

笑声还没有停,泪水还在流,

桌子上的墨痕还没有擦掉——

吻,唯一的、告别的、不可忘却的吻,

像留在心上的印迹……

但,这不会持续很久……

头上已经不是拱顶,

而是在一个偏僻的郊区

一个幽静的房子里,

那里冬天寒冷,夏天炎热,

那里有蜘蛛,处处落满灰尘,

热情的书信化成了灰烬,

相片悄悄地在更换,

人们去那里如同去坟地,

回家后,用香皂洗手,

并从困倦的眼皮上抖掉

骤然涌出的泪珠——一声长叹……

时钟嘀嘀嗒嗒,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天空呈现出玫瑰色,

城市的名称也在变换,

种种重大事件的见证人不存在了,

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

我们已经不再召唤影子,

他们慢慢离开了我们,

他们万一回来,我们会感到恐惧。

有一天,我们醒来,发现自己

甚至忘记了通往那幽静房屋的路,

羞愧与悔恨使我们透不过气来,

我们向那儿跑,可是(如同梦中一样)

那儿的一切:人、物、墙壁,都变了,

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是陌生人。

我们走错了人家……我的上帝!

最悲痛的时刻来临:

我们认识到,往事无法装纳在

我们生活限度之内,

往事就像隔壁的邻居,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死去的人,我们可能不认识,

可是上帝让我们离开的人——

他们离开了我们,生活得蛮好——

甚至越来越美满……



七、我沉默


我沉默,我已经沉默三十年。

沉默像北极的冰山

夜夜伫立在周围,不计其数,

沉默正在熄灭我的蜡烛。

只有死人这样沉默,那是可以理解的,

也不太恐怖……

我的沉默处处可闻,

它弥漫于审判的法庭,

它的吼声能够压制

隆隆的嘈杂声,它像奇迹

在一切事物上留下自己的印痕。

处处都有它,啊,天哪!

谁能给我想出这样一个角色?

让我稍微像某一个人,

哦,上帝呀!——让我有瞬间的可能。

…………

莫非我没有喝尽毒芹,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

我居然没有死掉?

…………

不,我的幻想不是让寻找这些书的人,

偷走这些书籍,甚至把它们装订起来的人,

谁戴着它们如同戴着无形的枷锁

记住背熟了每一句话。

…………

不,我的幻想并不向他飞去,

我也不会对他感念,

我只给那位敢于在耀眼的旗帜上

写出我的沉默的人。

谁和他住在一起,谁相信了他的话,

谁把那苦难重重的无底的深渊测量。

…………

我的沉默在音乐中,在歌声里,

在某一位龌龊的爱情当中,

在分别时,在书籍里……

在世界上最不为人所知的

东西里……

…………

我本人有时也怕它,

它以自己的重量

一边喘息,一边蠕动,压挤我。

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快。

…………

谁知道它是怎么变成了石头,

心脏怎样被烧毁,用的是什么火,

你想一想!每个人都很舒适,

都很习惯,谁爱这些。

你们都同意让它和我分离,

但,它毕竟永远属于我。

…………

它几乎吞噬了我的灵魂,

它扭曲了我的命运,

但,有一天,我会搅乱这一切,

以便让死亡出现在耻辱柱上。

高 莽 译




北方哀歌


一切成了你记忆的祭品……

——普希金


第一歌

(前史)


如今我不在那里生活……

——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月亮

被钟楼遮住了将近四分之一。

小酒馆做着生意,轻便马车飞驰,

一座五层高的大楼崛起在戈罗霍伏街上,

靠近斯莫尔尼宫的兹那梅尼亚教堂。

到处是舞蹈培训班,招牌不停地更换,

“Henriette”、“Basile”、“Andre”[1]站成一排,

还有豪华的棺材铺:“舒米洛夫老店”。

哦,不过,城市的变化非常小。

不只我一人,其他人也同样发现,

它有时就像一家陈旧的石版印刷场,

称不上第一流,但完全合乎礼仪,

看起来,似乎已有七十年。

尤其在冬天,在晨曦绽露之前,

或者在黄昏——那时,在大门外,

坚硬而笔直的铸造街一片幽暗,

不曾为现代派所玷污,

我家对面住着——涅克拉索夫

和萨尔蒂科夫……两家门上

都有纪念牌。哦,他俩要看到

这牌子有多可怕!我走过去。

而在老罗萨有繁多的水沟,

小花园里竖立着衰败的凉亭,

窗上的玻璃如此漆黑,仿佛冰窟窿,

我想,那里已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们最好头也不回地走掉。

并不是与所有的地方都能谈妥,

让它自己把秘密揭开

(而我再也不会去奥普塔修道院……)。

裙子的窸窣声,带穗的方格毛毯,

镜子上胡桃木的边框,

卡列尼娜的美令人震惊,

我们自童年起就在欣赏的

那些狭窄走廊上的印花壁纸,

映现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还有沙发椅上的天鹅绒……

已经全部平民化,匆忙,不管怎样……

父辈与祖辈不被理解。土地

被抵押。而在巴登——进行着轮盘赌。

一个有着透明眼睛的女人

(如此深邃的蔚蓝,只要瞧上

一眼,就不能不回想起大海),

有一只白皙的纤手,罕见的名字,

还有那善良,作为遗产

我仿佛从她那里得到了继承,

我悲惨的生活中多余的礼物……

国家发着高烧,但鄂木斯克的苦役犯

明白这一切,给它们摆上十字架。

哦,如今他已搅浑了这一切,

自己置身在原初的无序之上,

升空,如同某个精灵。子夜钟响。

笔尖吱吱响,许多稿纸上

散发着谢苗诺夫练兵场上的气息。

于是,我们想到了诞生,

准确无误地计算时间,

为的是不放过任何一个

从未见过的场景,告别虚无。

1945



第二歌

(关于1910年代)


没有一点玫瑰色的童年……

小雀斑,小熊和小玩具,

善良的阿姨,吓人的叔叔,甚至

没有溪边石滩上的玩伴。

我仿佛从一开始就自己

成了某人的一个梦或者呓语,

或者是陌生镜子里的映像,

没有名字,没有形体,没有缘由。

我也已经知晓罪行的清单,

那些我可能犯下的错事。

这就是我,像一个梦游症患者,

走进生活,去恐吓生活。

它在我面前伸展为草坪,

普罗塞庇娜[2]曾在那里漫步。

在举目无亲、胆怯的我面前,

意料之外的大门敞开,

人们走了出来,欢呼:

“她来了,她本人来了!”

但我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心想:“他们发疯了!”

他们愈是对我大加赞美,

人们愈是因我而欢欣鼓舞,

我在这世间就活得愈加可怕;

更加强烈的刺激就会降临,

而我知道,我所得到的百倍报偿

就是进监狱、进坟墓、进疯屋,

但随处可见的是,为我这样的幸福

付出的代价就是把酷刑期延长。

1955年7月4日莫斯科

 


第三歌


在那样的屋子里生活太过恐怖,

无论是来自壁炉的质朴的光,

无论是我孩子的摇篮,

无论是我俩年轻的时候,

那些充满灵感所构思的东西,

都不能缓解那种恐惧感。

而我也已学会去嘲笑它,

我也会留下一滴残酒

和一点面包屑,留给那些人,

他们在深夜像狗一样抓挠屋门,

或者向内窥视低矮的窗户,

那时,我们沉默不语,努力

不去注视镜子背后的创造,

在某些沉重的脚步踩踏下,

幽黑的楼梯发出了呻吟,

仿佛在可怜地祈求赦免。

而你却奇怪地笑着说:

“‘他们’在楼梯上又带走了谁?”

你而今也到了众所周知的地方,

请问:除了我俩,这楼里还住着谁?



第四歌


就是它——那秋天的景象,

我一生都那么害怕的景象:

天空——如同烈焰升腾的深渊,

城市的声音——仿佛来自彼岸世界,

一直喧响,永远陌生。

仿佛我内心与之斗争的一切,

化作了单独的生命,随后它们

被砌进盲目的墙壁,植入黑色的花园……

但在那一刻,在我的身后,

我住过的屋子仍然在跟踪我,

像一只含有恶意的眯缝着的眼睛,

还有那扇我永远怀念的窗口。

十五年了——仿佛造就了

十五个花岗岩的世纪,

但我本人似乎也成了花岗岩:

如今,你祈祷也罢,痛苦也罢,称呼

我海洋公主也罢。反正一样。不必了……

但我需要相信我自己,

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不仅在我身上——别人也一样,——

甚至更糟糕。不,不会更糟——要好一点。

我的声音——这会儿,或许

最恐怖——从黑暗深处发出:

“十五年前,你用怎样一支歌

迎接这一天,你祈求天空,

祈求星星的合唱、水的合唱

来迎接与那个人庄严的相会,

而今你已离开了他……

这就是你那一场银色的婚礼:

招呼客人,炫耀你的美,庆祝吧!”



第五歌


残酷的时代

翻转了我,如同掀动一条河。

我的生活被偷换。生活进入另一条

河道,流经另外的河域,

于是,我便不知自己的岸在何方。

哦,我错过了许多景致,

没有了我,大幕依然升起,

又落下。有多少朋友,

我在生活中没能再遇见一次,

有多少城市的轮廓可以

从我的眼眶中刺激出泪水。

但我仍知道世间还有一座城市,

即使凭借触觉我也可以在梦中找到。

有多少诗歌我未曾写出,

它们神秘的合唱徘徊在我周围,

而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间,

会令我窒息……

我十分清楚开端与终结,

但终结之后的生活,就这么着,

如今也不需要进行回忆。

而且,某一个女人

占据了我唯一的位置,

使用了我最为合法的名字,

留给我一个化名,我似乎

可以用它来做一切可能的事。

唉,我即将躺进的并非我自己的坟墓。

但有时调皮捣蛋的春风,

或者偶然之书中词的组合,

或者某个人的微笑都会将我

拽进一种非现实的生活。

去年就是那么回事,

今年还是——坐车,观看,思考,

和回忆,像进入一面镜子似地

进入新的爱情,怀有麻木意识的

背叛,还有昨天尚未出现的

小皱纹……

…………

倘若我能够从那里回望

我自己今天的生活,

我就最终会懂得嫉妒……

1945年9月2日喷泉屋

 


第六歌


回忆中存在着三个时代。

第一个时代——仿佛在昨天。

灵魂在至福的天穹之下,

肉体则在影子中悠然自得。

讥笑尚未停止,眼泪在流淌,

书桌上的墨点还不曾抹去——

唯一的、诀别的、永志不忘的吻,

如同心脏上的一个印记,……

可是,它并没有持续很久……

头顶上已不是天穹,而是

偏僻的郊区一座幽静的小屋,

屋里冬天寒冷,夏季炎热,

屋里到处趴伏着蜘蛛与灰尘,

屋里那些火热的情书正在腐烂,

那些肖像画也悄悄起着变化,

那么多人去过墓地,

回来后用肥皂清洗双手,

拭去疲倦的世纪正在

流淌的泪滴——发出沉重的叹息……

但钟表滴答地响着,春天

逐一更替,天空呈现玫瑰红,

城市的名称不断变换,

已经没有事件的见证人,

没有人可以一起哭泣,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

影子也在缓慢地离开我们,

它们已不被我们所召唤,

它们的返回令我们感到更加恐怖。

既然已经苏醒,我们就会发现,

我们甚至忘掉了通向幽静小屋的道路,

因为耻辱和愤怒而窒息,

我们奔向那里,但(梦中经常发生)

那里的一切变了样:人,物,墙壁,

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成了陌生客。

我们回不到那里……我的上帝啊!

最为悲惨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我们意识到:不能把往事

纳入我们生活的界域。

对于我们,它几乎是格格不入,

就像我们同一个单元的邻居,

那些死者,我们还是不认识为好,

而那些上帝判定与我们分离的人,

没有我们也过得很好——甚至

越来越好……

汪 剑 钊 译




安 娜 · 阿 赫 玛 托 娃

永 远 是 诗 歌 的 白 夜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阿赫玛托娃是20世纪世界诗歌史上少数堪称“大师级”的诗人之一,享有“继萨福之后第二位伟大的抒情女诗人”的美誉,而她的作品则是“俄罗斯的伟大象征之一”。更有评论家断言,倘若说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话,那么,阿赫玛托娃就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俄罗斯当代诗人叶夫图申科认为:“她永远是诗歌的白夜。”关于她的成就和地位,弗·阿格诺索夫在其主编的《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有过较中肯的评价:她“不仅在诗歌方面,而且在伦理方面成了自己时代的一面旗帜。她接受并分担了俄罗斯悲剧的命运,没有向‘黑铁的时代’妥协,没有向道义上的压迫低头。”而被阿赫玛托娃本人誉为阿克梅主义“第一小提琴手”的大诗人曼杰什塔姆,则将她的创作与俄罗斯19世纪的心理小说联系到了一起:“阿赫玛托娃为俄罗斯的抒情诗带来俄国19世纪长篇小说所有的错综复杂性和丰富的心理描写……她参照心理小说,发展了自己诗歌的形式——尖锐而独特的形式。”
提及自己的履历,阿赫玛托娃在自传中写道:“我于1889年6月11(新历23)日出生于敖德萨。我的父亲是一名退伍的海军工程师。我1岁时,全家迁居到北方――皇村。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6岁。”她的童年在圣彼得堡近郊的皇村(现为普希金城)度过。1907年,到基辅学习法理学,后转入彼得堡大学语文系。阿赫玛托娃原姓高连科,由于父亲不愿意女儿从事文学活动,禁止她用“高连科”的姓氏发表作品。于是,她署上了母亲家族的姓(据说,她的母亲是鞑靼可汗阿赫玛特的后裔)。阿赫玛托娃的童年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回忆,从她的自述文字中,我们知道,她没有什么玩具,没有善良的阿姨,也没有吓人的叔叔,甚至没有同龄的玩伴,因此,“对我而言,人的声音并不可爱,我能听懂的只有风的声音”。家里的书籍很少,仅有的诗集是一本涅克拉索夫的诗选。幸好她的母亲对诗歌尚有兴趣,偶尔还给孩子们朗诵一点涅克拉索夫和杰尔查文的诗歌,这成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10岁时,阿赫玛托娃得了一场大病。令人诧异的是,就在那时,她开始了诗歌写作,此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诗歌道路与这场疾病有着某种神秘联系。
1910年,安娜·阿赫玛托娃嫁给诗人古米廖夫。对这位内心充满冒险精神的新浪漫主义诗人而言,安娜是缪斯、普绪克、海洋女神、美人鱼、月亮女郎、夏娃、酋长的女儿。此后,几乎整整10年时间,阿赫玛托娃在他的创作和生活中一直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不过,两位天才诗人的日常生活并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幸福和美满。他们各自强烈的个性往往会有意或无意地给对方造成伤害,在内心烙下深刻的创痕。这种婚姻受挫的情绪在阿赫玛托娃的早期抒情诗中已经初露端倪:
时而像蛇那样蜷缩一团,
在心灵深处施展巫术;
时而整天像一只鸽子,
在白色的窗前咕咕絮语。
……总是那么固执、那么诡秘地
挪走人的快乐、挪走安宁。
同年秋天,以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为首的青年诗人创立了诗歌实验组织“诗人车间”。不久,他们又挂出了“阿克梅主义”(该词源自希腊语,意为“高峰”、“顶点”)的旗帜,主张诗歌的清晰性、客观性、形象性、原创性和阳刚性,注意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强调诗歌的张力和韧性,以对抗当时占主流地位的象征主义诗歌朦胧与暧昧的特点。在“阿克梅主义”的几位核心诗人中,阿赫玛托娃从未发表过宣言,只是默默地从事诗歌写作,以丰硕的成果赢得赞叹。
1912年,阿赫玛托娃的第一部诗集《黄昏》出版,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两年后,她出版了第二部诗集《念珠》。这两部诗集为她赢来了最初的诗名,《念珠》更是在十月革命前重版11次之多。正如很多批评家所指出的,阿赫玛托娃早期诗作的基本主题是苦恋、忧愁、背叛、愤怒、悲哀、绝望等,因而具有明显的“室内抒情”特点,抒情主人公往往被放置在一个狭小空间,传达内心与周围世界的秘密接触和碰撞。她的诗歌语言简洁、准确,善于用具体细节来表达抽象情感,娴熟地在短短数行中描述一个戏剧性的场景。在《最后相会的歌吟》中,诗人写道:
胸口是那么无助地冷却,
而我的脚步却那么轻快。
我把左手的手套
往自己的右手上戴。
与很多描写失恋的诗歌不同,阿赫玛托娃择取了一个小细节――戴错了手套,透露了抒情主人公内心的失衡,在行为的慌乱中凸现了后者的大悲哀。形式主义理论家迪尼亚诺夫认为,她的诗歌对题材“并不在乎”,“使题材有意思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处理它并赋予它活力的某种语调角度,新的诗歌角度;这几乎就像一种耳语的句法,出人意外的家庭词汇是不可或缺的。她的室内风格,她生硬的家常语言是一种新现象;且诗句本身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来回走动”。另一位批评家维诺格拉多夫对此的评论则是:“诗人仿佛在镜子中观察内心状态的外在表现。”
1913年,彼得堡一家专为流浪艺术家和诗人提供活动场所的酒吧“野狗俱乐部”开业。阿赫玛托娃是常客,她的不少诗歌都是先在这里朗诵,然后才广泛传播。她在一首诗中对此有所描述:
这里,我们全是酒鬼和荡妇,
我们在一起多么郁闷!
连壁画上的鲜花和小鸟
也在思念流动的彩云。……
啊,我的心多么忧伤!
莫非在等待死期的来临?
那个如今正在跳舞的女人,
她命中注定要下地狱。
最后两行献给演员苏杰依金娜的诗句几乎谶言一般预示着诗人自己今后的命运。20年代以后,阿赫玛托娃进入了生活的低谷。首先是已经离异的丈夫古米廖夫被卷入一场莫须有的政治案件,惨遭枪杀;随后,惟一的儿子列夫两次被捕,流放古拉格群岛多年。她本人,起初是因为诗歌阴郁、低沉的调子和“既没写劳动,也未写集体”而在文学界受到批评。更富于戏剧性的是,在1924年,格罗斯曼在莫斯科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将阿赫玛托娃与萨福相提并论后,引起了当局对她的特殊关注。结果,她有将近15年的时间,被非正式地禁止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作品。在这样的背景下,她开始转入普希金诗歌研究;同时从事诗歌翻译。但苦难和厄运没有完全压倒诗人的创作冲动,反而玉成了她诗歌中最具精神深度的部分,帮助她最终走出了“室内抒情”的局限。从30年代开始,在居无定所的状态下(直到1961年,她才在彼得堡附近的小镇柯马洛沃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她一直坚持着阅读、翻译和写作。
20世纪的俄罗斯有过一个特殊时期,诗歌或文学遭遇了外在的压力,受到了非文学的干扰和伤害。纯粹的文学写作不被承认为一种劳动,因此,作家也就成了所谓的“游手好闲者”,遭到被流放或驱逐出境的命运。布罗茨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和诗人被迫作出了三种选择,其一是流亡,远离祖国,远离熟悉的母语,到异国他乡去寻找构想中的自由;其二是调整心态,同时调整文学观念,放弃既有立场,以适应新的形势;其三是选择在公众场合沉默,退回到为自己的内心、为“无限的少数人”的写作中。
阿赫玛托娃大约可以划入作出第三种选择的作家群体。对此,诗人的密友、女作家楚科夫斯卡娅曾在著作《阿赫玛托娃札记》中以见证人的身份传达了一个同时代人的印象,记录了她美丽的个性,她出众的人格魅力,她的创造力的喷发和受挫,她的痛苦和欢乐,藉此复原了一个完整的女诗人形象,澄清了不少与事实悖离的传说和揣测,例如:俄侨文学研究专家司徒卢威曾经用统计数字证明,认为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是“阿赫玛托娃特别没有成果的时期”,她基本中止了诗歌写作。但楚科夫斯卡娅认为,司徒卢威的结论失之武断,因为他忘却了诗歌写作并不遵循“计划经济”模式的特点,对诗人而言,作品的出现只是他(她)灵感迸发的结果,而不是灵感的运行过程。其实,创作的开始远远早于作品的下笔时间,更不是作品的发表与出版时间。
须知,在那个时代,到处都存在着告密的恐怖,人与人之间的“信用”几乎降到了零点。谁若有事找人商量,便会面临“自掘坟墓”的危险,不仅牺牲自己,甚至还会搭上亲友的性命,于是,“死者沉默着,而活人就像死者一样沉默,否则他们就要冒着变成死者的危险”。在发表渠道不畅的情况下,人们仿佛重回荷马时代,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记诵诗歌,一首诗先写在小纸片上,然后,在小圈子里(有时甚至只有两个人)把作品背熟,最后把它烧掉,不留下任何痕迹。阿赫玛托娃的一部分抒情诗和几部重要作品,诸如《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等,都是在这种地下状态中完成,并且通过心灵与心灵的沟通得以流传的。
作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堪称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知音。她在题为《普希金》的诗中如此吟唱:
有谁懂得什么是荣誉!
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是他的才能还是天赋,
睿智而调皮地调侃一切,
然后又神秘地沉默,
将大脚丫称作玉足?
“将大脚丫称作玉足”实际道出了诗歌创作的秘密,那就是对语言的敬重。与普希金一样,阿赫玛托娃也是对母语恪尽职守的守望者,又是作出创造性贡献的开拓者。她把对俄罗斯的爱、对祖国历史的敬仰都寄托在语言中,“无论她写什么,她从未背叛过‘保守而又保守的’俄罗斯语言”。无疑,这与阿赫玛托娃对传统的理解有关,她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不曾被当代诗歌所打动的话,那么,古典诗歌也不会引起他的共鸣。理解当代诗歌的道路是通过当代诗歌,通过‘与我有关’而铺就的”。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如何欣赏和喜欢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自然也就欣赏不了普希金,更不知道如何以个人的方式来接受普希金。在她看来,现在的青年无法理解经典,他们已经丢失了俄罗斯经典,因为通向经典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经过现代诗,但他们找不到现代诗,所能读到的那些所谓的诗仅仅只是分行的文字而已。
经历现代,把握古典,最终抵达永恒。阿赫玛托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对普希金的理解不同于学究式的做法,她热爱普希金,但并不作旁征博引的考据,或是皓首穷经地搜罗什么普希金的手稿,而是以相近的人生经历,从自己的内心走进普希金的内心,共同回忆他们精神深处长期承受的忧伤、痛苦和不幸。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后者尚未写出的诗境,踏入诗歌诞生前的“空寂”,追踪心灵运动的轨迹,完成前辈诗人未竟的事业。正是有着如此的见识,她的诗歌表现出了一种独特的“传统性”:“既保持着古典诗歌的外形,又在诗歌内部进行着地震和转折。”这种非学院式的研究进一步丰富了阿赫玛托娃本人创作中的经典性和优雅品格。
卫国战争期间,阿赫玛托娃创作了一批具有相当高艺术水准的爱国主义诗篇,其中如《誓言》《勇气》《故土》和《悼亡友》等,在当时就成了鼓舞人心的名篇。战后不久,阿赫玛托娃再次遭遇厄运。1946年,她与左琴柯一起成为“极端不公正和粗暴的非难”(特瓦尔朵夫斯基语)的牺牲品,受到了日丹诺夫的点名批判。这位当时掌管苏联意识形态的领导人认为,她作品散发的“时而是修女,时而是荡妇”(艾亨鲍姆对阿赫玛托娃作品抒情主人公的评语被用作简陋的标签贴到了作者的额头)的气息,被开除出苏联作协。发表她作品的杂志《列宁格勒》和《星》分别被勒令停刊和整顿。
此后,阿赫玛托娃一直生活在郁悒和屈辱中。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消沉,更不像另一位天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那样,选择自杀作为对不公正命运的抗议。苦难给诗人的生活带来了常人难耐的创痛,却也刺激了她巨大的创造力。纵览阿赫玛托娃的整个创作可以发现,这一时期乃至以后,她的写作便由早期恣意的抒情更多转向了深刻的沉思,就篇幅而言,以前灵感迸发式的单篇抒情诗也逐渐减少。诗人开始将主要精力投入大型建筑式的构建上,由自发的写作走进了自觉的写作,最直接的成果就是那些出色的组诗和长诗。借助《安魂曲》《北方哀歌》《野蔷薇开花》《子夜诗》和《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等作品,她本人也完成了由优秀诗人向伟大诗人的蜕变。
组诗《安魂曲》是阿赫玛托娃的代表作之一,写于1935―1940年间,也就是大清洗时代,但直到1987年才得以全文发表在《十月》杂志。《安魂曲》的主题是以个人苦难来折射民族的灾难和不幸,在谴责刽子手的卑鄙和残暴的同时,歌颂了受难者的崇高与尊严。就阿赫玛托娃的创作生涯而言,它们标志着一个重要转折,诗人此前写作中的精致、纤细、典雅,仿佛脱胎换骨似的融入了粗犷、坚韧、沉着、有力的主导性声调之中,使作品既保持了细部的可感性,又摆脱了早期写作的纤巧与单薄而呈现了肃穆、庄重的风格。表面看来,《安魂曲》的全篇似乎有点支离破碎,但这些破碎的片段共同合成了对悲剧时代的完整记录,诗人天才地用最平凡的词语竖起了沉甸甸的诗歌十字架。
早在20年代,当人们还在关注阿赫玛托娃创作中的“室内”元素时,她本人已经萌发了成为民族代言人的雄心。她在《缪斯》一诗中如是告白:
深夜,我期待着她的光临,
生命,仿佛只在千钧一发间维系。
面对这位手持短笛的贵宾,
荣誉、青春和自由都不值一提。
呵,她来了。掀开面纱,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问道:“是你,向但丁口授了
地狱的篇章?”她回答:“我”。
从诗中,我们可以发现阿赫玛托娃意欲成为但丁式的人物,创造俄罗斯的《神曲》。而从之后的创作来看,应该说诗人部分地做到了。她的《安魂曲》《北方哀歌》等,都属于来自“地狱”的篇章。其中,尤以《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最具史诗的特征。这部长诗有着非凡的实验性和广阔的沉思域。在徐缓的语调中,诗人不时插入题辞、札记和回忆录,让它们散布在抒情的韵脚与节奏中,刻意把文学的艺术含量焊接在历史的现实脊骨上。诗歌从1913年的鬼魂假面舞会开始叙述,一直延展到1942年德国法西斯对列宁格勒的围困,反思了世纪初的思想狂欢,分析了文明与暴力的关系,指出包括自己在内的同时代人也应该对世纪的悲剧承担的责任。作品充满了时代感和历史感,体现了一种“抒情的历史主义”风格。俄罗斯文艺理论家日尔蒙斯基认为:“《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实现了象征主义诗人的理想,完成了他们在理论上鼓吹,而在创作实践上未能做到的东西。”对史诗艺术的探索,辅之于纯抒情的天性,阿赫玛托娃得以跻身于20世纪世界诗歌最杰出的大师行列。
50年代后期,阿赫玛托娃被恢复名誉,以前的诗集被允许重版,新的诗歌也可以在刊物上公开发表。1964年,她在意大利被授予“埃特纳·陶尔明诺”诗歌奖。次年,英国牛津大学授予她名誉博士学位。1966年3月5日,阿赫玛托娃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随后,遵照诗人遗愿,她被埋在彼得堡近郊的科马罗沃。这里,永远陪伴她的是松林窸窸窣窣的絮语,不远处时不时地还会传来大海的涛声,仿佛是世界给予她的一个悠长的应和。
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阿赫玛托娃传》中,我曾有过如下表述:“在整个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群中,撇开他们各自的诗歌成就不说,仅以性格与为人而言,相比茨维塔耶娃、曼杰什塔姆、吉皮乌斯等在性格上有一定偏执倾向的诗人,我个人比较偏爱阿赫玛托娃。这种喜爱一部分与她天才的创作有关,另一部分则来自我对她的生活的认识。她生活在一个精神分裂的时代,但保持了一种和谐的健康心态,历经苦难却从不丧失对生活的信心,面对诗歌与生活之间时而出现的两难困惑,总是依循情感和人性作出正确的选择。这一切都让我发自心底地钦佩和向往,并引为自己的生活和写作的标尺。”或许,人类真的已经进入了黑铁时代,但白银的月亮依然散发着纯洁的光芒,慷慨地照耀我们充满倦意的内心,并神奇地将它们点化成诗歌——那精神的黄金!( 汪 剑 钊 )




推荐阅读:

加耶夫斯基《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弗罗斯特诗15首

丽塔·多佛诗7首

马克·斯特兰德诗11首

马克·斯特兰德诗50首

沃伦诗19首

涅美洛夫诗13首

布罗茨基诗8首

劳伦斯诗16首

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巴尔蒙特诗40首

埃雷拉诗2首

莫娜·范·杜恩诗9首

特雷西·K·史密斯诗4首

希梅内斯诗24首

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

吉皮乌斯诗50首

梅列日科夫斯基诗10首

洛赫维茨卡娅诗20首

安年斯基诗13首

阿利耶娃《请把你的忧愁给我》

叶赛宁抒情诗选105首

特朗斯特罗姆诗37首

诺德布兰德诗20首

叶赛宁《波斯抒情》

俄罗斯英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

安德烈·别雷诗4首

贝拉·阿赫玛杜琳娜诗44首

阿赫玛托娃诗54首

罗伯特·哈斯诗9首

尼扎尔·格巴尼诗65首

菲利普·莱文诗2首

特德·库塞诗10首

凯·瑞恩诗17首

霍华德·奈莫洛夫诗12首

查尔斯·赖特诗43首

丽塔·达夫诗8首

斯坦利·库尼茨诗9首

罗伯特·品斯基诗8首

比利·柯林斯诗13首

唐纳德·霍尔诗15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23首

罗伯特·潘·沃伦诗14首

罗伯特·潘·沃伦诗32首

尼娜·卡西安诗2首

奈古列斯库《多瑙河的歌声》

托马诗3首

马林·索列斯库诗8首

斯特内斯库诗9首

聂鲁达诗42首

巴科维亚诗70首

尼娜·凯瑟诗9首

考什布克诗2首

多伊纳什诗5首

阿列克山德里《爱》


太阳下山了夜里也有灯打开
你看 这世界不坏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