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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静之《时间是一把剪刀》

《时间是一把剪刀》是现代诗人汪静之创作的一首现代诗。此诗是一首抒写时间意识的哲理诗,诗人把时间比作“一把剪刀”、“一根铁鞭”,说明了时间的残酷性。全诗采用两节诗的建行形式,字数相同,各自押韵,整饬精严,琅琅上口,通俗易懂,但细读来却极富理性经验,具备一种刚健警拔的成熟风格。
此诗写于1925年秋,后收录在作者1927年出版的第二个诗集《寂寞的国》中。
汪静之是一个曾经受过“五四”新思想陶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且曾狂热地追求个解放,写过大量激情洋溢的诗篇,但由于他未能始终跟着时代的步伐前进,在“五四”退潮期里,热情大为减退,思想一度消沉,处于苦闷、优郁的境地。此诗正是作者当时的思想和情绪的反映。
古代诗人抒写时间意识的作品,往往承接孔“逝者如斯夫”和庄子“白驹过隙”的比喻,突出强调的是时间快速不停的流逝过程。与古人相比,汪静之的这首诗,首先在比喻上创新,把时间比作“一把剪刀”、“一根铁鞭”。“剪刀”的功用是把完整的剪裁破碎,“铁鞭”的功用是实施击打笞挞,这两个比喻意象已然显示了时间的全部残酷性。紧接这两个对时间的比喻之后,是两个对生命的比喻。锦绮”、“繁花”固然是生命的美好本的传真写照,但诗人的用意却是让生命与时间构成对比,产生联系,让时间这把剪刀“一节一节地”去“剪完”生命的“锦绮”,让时间这根铁鞭“一朵一朵地”去“击”生命的“繁花”。“锦绮”和“繁花”,是为“剪刀”和“铁鞭”而设置的施虐对象,把生命比喻得越加瑰丽,生命被糟踏就显得越加可惜,糟踏生命的时间也就越加可恶。生命多么美好,时间又非常无情。这首诗每一节前两行构成对照的比喻和后三行在对照比喻的基础上展开的描写,都有令人竦然、惊心的力量。
用相对的眼光作辩证的看待,时间无疑也有两重性,它能成全也能毁灭。生命在时间过程中从无到有,再从有归无,走完她的全部历程。时间既使生命织成一匹锦绮,开出一树繁花;时间又使生命的锦绮碎成一堆破布,繁花落成满地残红;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在这首诗中,诗人对时间与生命的关系不作辩证相对的看待,只凸现时间无情毁灭生命的一面,目的是要在有限的诗句中制造出无限的恐怖效果,对那等根本缺乏时间生命意识或此种意识稀薄的人击以猛掌,警其痴顽,催其醒悟,使其清晰认识到美丽的生命是十分短暂的:“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在尘泥”,时甚至脆弱得不堪一击:“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从而获取、增强时间意识,加倍珍惜宝贵生命,及时有为,创造生命的价值,也及时行乐,享受生命的丰盛。
此诗两节诗的建行形式和句数、字数完全相同,各自押韵,整饬精严,琅琅上口;内容上也一改前期情诗的柔媚之气和天真单纯的孩子般口吻,转写过来人的深刻的理性经验,使这首诗具备一种刚健警拔的成熟风格。



时间是一把剪刀

时间是一把剪刀,
生命是一匹锦绮;
一节一节地剪去,
等到剪完的时候,
把一堆破布付之一炬!

时间是一根铁鞭,
生命是一树繁花;
一朵一朵地击落,
等到击完的时候,
把满地残红踏入泥沙!
破碎的时间



Time Is a Pair of Scissors

By Wang Jingzhi
Tr. Qin Dachuan

Time is a pair of scissors
Life is a bolt of splendid silk
When it has cut it into pieces
You'll consign the fragments to the flames

Time is an iron whip
Life is a tree of booming flowers
When it has thrashed them pell-mell
You'll tramp the remnants into the dirt



时间本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们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却很难用具体的形象语言把它描述出来。过去有一种颇为形象的描述,叫做“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形象性上可以说有独到之处,但是重复多了,就成为一种陈词滥调了。
汪静之此诗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时间的可感触性不但写得具象,而且颇有点冷酷的意味,让人读来感到胆战心惊。其实,人生在世,只要是具备了生命意识的人,都会经常产生一些对生命自身进行审视的想法。时间意识就是生命意识,对时间的把握也就是对生命的把握。从这个意义上说,汪静之此诗只是从时间对生命的“剪去”和“击落”的角度表现它的严酷性,或者会令人产生一种消极的感受。但是作为唯物主义者,正视严酷的事实是直面现实的精神,不必谈虎色变。
更主要的是,汪静之是在写诗,他的着眼点是在诗性的意义上来观察和审视时间与生命的关系,所以把生命当作“锦绮”和“繁花”,时间是“剪刀”和“铁鞭”,未尝不可以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解读。譬如一个人的一生,曾经有过成为“锦绮”的耀人眼目,成为“繁花”的万众欣赏,不就是一种生命价值的体现吗?既然有过“锦绮”和“繁花”的存在形式,又何必在乎它的被“剪去”和“击落”呢!对于曾经拥有的生命的辉煌,正是作为人的一种自尊自重和自傲自豪,而不必计较它最后的结局如何了。
自古以来,我们的诗歌传统中就有许多慨叹时间无情生命无常的诗篇,但并没有影响到千千万万有出息的中华儿女建功立业报国献身的豪情壮志,反而在阅读这些诗篇时获得了一种鼓舞,就是人生苦短,必须抓住宝贵的时间,让生命更灿烂辉煌些。
珍惜生命,把握生命,而不管它最终结局如何,这才是人生的最大意义和乐趣。



激 进 的 自 然 主 义

如果在1820年有人问起:“雪莱是谁?”任何一个体面的、有教养的英国人,如果能够有所回答,就一定会这样答复:“据说他是个思想荒诞、品质恶劣的诗人。并不随便诽谤人的《评论季刊》说,他这个人与众不同的特点是‘浅薄而傲慢、冷酷而自私、残忍而怯懦’;至于他写的诗,‘完全不知所云之处比比皆是’。他新近发表的一首长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在那家杂志看来是‘枯燥乏味的一派胡言’。各报刊的看法在这一点上完全一致。《文学报》有一篇文章说,如果得不到反证,就只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它的作者是个疯子——因为他的主张邪恶而荒谬;他的诗是信口雌黄、装腔作势、思想贫乏和自我炫鬻的大杂烩。这家刊物说《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是‘这位说梦痴人胡诌出的穷极无聊的蹩脚货’。”
我们这位英国人还非常可能会压低嗓音接着说:“关于雪莱,还有一些很难听的流言呢。对宗教的敌人特别不留情面的《文学报》甚至暗示有乱伦问题。这家刊物说,‘在这样一个人的心目中,从一位向朋友推心置腹的父亲的身边诱拐走他的女儿们,先用乱伦者的无耻逻辑败坏自己家里人的道德观念,然后再和家里的亲属随意乱伦同居,全都算不得什么。’这种说法也许言过其实,却也未必完全无稽。因为《布莱克伍德杂志》这仅有的一家可以说是对雪莱一贯友好的杂志,在评论他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时也说,‘简直不可能再有比它的危害性更大的这种亵渎神明、蛊惑人心、放纵情欲的混合物了’。你或许也曾听到过西奥多·胡克说的这样一句俏皮话吧:‘《未装订的普罗米修斯》——这名字起得好,谁会愿意装订它呢?’”
如果再过两年,到了这位生前被批评得一无是处的诗人离开人间以后,如果那同一位好奇心切的提问人再去向出版商询问那些遭受过猛烈抨击的著作的销售情况,被询问的出版商一定会抱怨出售这些著作是一宗失算的买卖。他还会告诉询问人,雪莱在世时,终其一生,除去《麦布女王》和《倩契》,任何一种著作的销售额也没有超过一百本,至于《阿多尼》和《心灵》大概只卖出去十册左右。
要是今天有人问:雪莱是谁?他将会得到一个何等不同的回答啊!但是在今天的英国,再没有一个人会这样问了。
1792年8月4日是英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的诞辰。这一天,在巴黎,革命的领袖人物如桑泰尔和卡米叶·德穆兰等人,正在“林荫大道”一幢房子里商讨几天以后导致君主制在法国最终覆灭的计划;同一天,在英国苏塞克斯郡菲尔德庄园,一个长着一对深蓝色眼珠的漂亮小男孩儿降临人世,而他的生命后来对人类思想解放所产生的影响,却要比1792年8月在法国发生的任何历史事件都具有更深远的意义。过了不足三十个年头,他的姓名,泼西·毕希·雪莱就刻上了罗马新教徒墓地内一块标志他骨灰埋葬处的石碑,在他的姓名底下还镌有这样两个拉丁词:CorCordium。
CorCordium,众心之心,这简洁的铭文就是雪莱年轻的遗孀对他的品格所作的鉴定;这是她所能找到的最真实、最深刻的两个词。
雪莱出生在一个渊源久远的名门望族之家。这位诗人的父亲提摩赛·雪莱爵士是一个饶有家财的地主,目光短浅的庸人,他拥护现存的一切,其简单的理由只是,它们已经存在。但是,对于成规积习的反叛在雪莱家族中却也有遗传性,就像性情的放荡和粗暴在拜伦家族中具有遗传性一样。泼西的祖父是个古怪而不安分的汉子,他先后三房妻室中有两个是以私奔的方式和他结合在一起的,他的几个女儿中也有两个以私奔的方式离家而去。他的孙儿一生中类似的经历会使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往事,正像拜伦的许多行为会使我们想起他无疑是从父母双方继承下来集中于一身的那种桀骜不驯和放荡不羁。但是不愿随波逐流和敢于反叛成规,只是雪莱生活中仅属皮相、较不重要的方面,只是透露他极其灵敏的感受能力和敏感气质的一个迹象,而这种精神素质发育之早却不能不使每一个雪莱传记研究者都感到吃惊。在学生时代,他曾受到虐待;按照英国当时的风气,年幼体弱的学生应当受年长学生欺凌,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受教师虐待;而他却公然反抗。雪莱似乎是这种残忍行径的特殊受害者,正像他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又成了许多别种残忍行径的牺牲品一样。他对一切卑劣、愚蠢、腐朽的事物怀有先天的反感。他对这种类型的人和事从不妥协。
从他死后才被发现的一张小纸条上,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当他刚一跨入人生大门时曾得到一种什么样的印象:
啊,这不是我曾设想的人生。
我早知道世上有恶人有罪恶,
有不幸和憎恨;我也不曾希图侥幸
不被痛苦触动就通过崎岖的峡谷。
像面对明镜,从我自己的心中
我已经见到了其他人的内心。
他告诉我们,他为他自己的灵魂制作了“一副以安详和坚定为材料的连环锁子甲”。但是容易被激发的愤怒却压倒了这种从容对抗的心情;他那装备着坚定意志之铠甲的灵魂实在过于热情,以至忍不住要从防御工事的后面谋划主动出击。
在《伊斯兰的反叛》序诗里,他回忆起“他〔我〕的精神从酣睡中顿然觉醒的时辰”:
那是一个清新的五月的早上,
我在晨露晶莹的草茵上信步漫行,
我哭泣,却不知原因:直到近旁
学校教室里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啊!那只是来自苦难世界的回响——
暴君和仇敌的斗争,发出刺耳的喧嚷。
这时我紧握双手,向四周围张望:
没有人在一旁讥诮我流泪的眼睛,
我的泪洒落阳光灿烂的土地上。
于是我毫不羞怯地宣布:我一定
要明智、宽厚、自由,而且公平,
只要我有这样的力量。因为眼看
自私而有权有势的人们继续横行
却不受谴责和制裁,已使我厌烦。
然后我收泪,心境安详,谦和而勇敢。
和法兰西第一共和国诞生在同一时期内、同一星辰下的那一代人,正在以早熟的聪慧批判一切传统的信念和常规。在学校里就目睹了暴虐的政治和虚伪的宗教狼狈为奸的雪莱,从小就熟读了法国百科全书派学者和休谟、葛德文以及其他英国自由思想家著作的雪莱,早在成年以前就深入思考着历史、命运和人类的谬误。他的思想是一种不成熟的青年的思想,但这种思想的精神却是十八世纪所理解的那种自由的精神。
当年的伙伴后来忆说往事,提到他总难忘记他面对权威的不驯姿态,尤其难忘他“骂自己的父亲和国王”的习惯。在伙伴们中间,他常被叫做“疯子雪莱”和“不信神的雪莱”。污辱性的称呼就这样早早地被加在他身上,并和他的姓名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甚至成了诟骂和诽谤他的一种口实。
关于雪莱一生中的若干事件,今天,凡是对他稍有所知的人都有了某种至少是肤浅的了解,因此这里没有必要再详加叙述。我们只需记住:当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时,他就有一种古怪的习惯,爱把他有关上帝、政府和社会之类问题的离经叛道的念头用书信的形式写下来,散发给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要求他们反驳,并为推翻他的论点提供他自己无法找到的论据;这些主要是由休谟以及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的语录构成的信件,又由他扩写成一本如今已无从寻获的小册子《无神论的必然性》,并且把Q.E.D.标注在文末;雪莱,出于要对时代精神施加一种改造性影响的天真愿望,曾把这样的一份小册子送给主教会议。随后就发生了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雪莱作为小册子的作者,不仅被开除出大学,而且被赶出了他父亲的门庭。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认为,任何一种不论是以什么方式表达的科学理论,应该给它的倡导者带来屈辱和惩罚;而雪莱所承受的惩罚在今天看来更是双重地不合理。因为我们发现,他在他那份小册子(其内容后来被他收入《麦布女王》的注释)里表现出来的,也无非是像我国(丹麦)厄斯泰德在他的名著《自然的精神》一书中所表现的那样一种无神论而已。更何况他还没有形成一套逻辑严密、前后一致的理论;他只在这样一个主要问题上是明确的:他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任何一种所谓天启宗教的信徒。他从读过的书本中得到的那些唯物主义印象,在他头脑中是和那种成为他终生思想特点的泛神论混合并存的。1822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特列劳尼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要自称无神论者?雪莱说,“我用这个名称是为了表达我对迷信的厌恶。我接过这个称呼,就像骑士拾起手套,显示我对于不义的蔑视。”
雪莱长成了一个身材修长、体质纤弱、胸部狭窄的青年,头的轮廓略小,而且不匀称,但是,他那一张嘴却美得迷人,显得十分秀气,一双眼睛闪射着一种女性的、几乎可以说是天使的目光;整个面部表情丰富、变化无穷,有时看上去和真实年龄一致——十九岁,有时像是已够四十。在他一生其余的十年里,他在外表上有了较多的男子气,但是依旧常常使人感觉到一种孩子的稚嫩和女性的柔媚——特列劳尼初次见到雪莱时曾经颇为惊讶:“这是可能的吗?难道那个只身空拳和全世界作战的怪物竟然是这么个面貌温柔、嘴上无毛的孩子?被满怀敌意的文坛圣贤斥之为恶魔派开山祖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他?”他的面孔能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恳切、欢快、哀怨凄恻、百无聊赖;但是在晚后的几年里最常见到的却是果断和坚毅。他的容貌常透露出他在《致爱德华·威廉斯》那首诗里形诸文字的那种感情:
憎恨使我自傲,轻蔑给我满足;
冷漠,曾伤害过我,如今
  它自身已冷漠。
此外,也许还可以借用他青年时期一个朋友的话说,他看上去“聪明得不可思议”;当时的一位画家马尔瑞迪曾经说过:要为雪莱画像简直不可能,因为他“太美了”!
因此,我们就应该把和朋友们相处的雪莱想象成这样一种青年:像诗人一样容易激动,像英雄一样勇敢,像妇人一样温柔,像少女一样羞怯,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爱瑞尔一样轻捷。威廉斯夫人曾这样谈起过他:“他来去像个精灵,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的身体一生都极为虚弱,如果不是严格坚持一种最简单的饮食,就很可能完全垮掉。大约从1821年起,他开始素食,很难说得到了什么好处。他有发烧的毛病,常常受到神经疾患间歇性发作的折磨,有时病势猛烈,使他痛苦得满地打滚,而不得不用鸦片来麻痹他的知觉:在发作得最严重的时候,他手里总是握着鸦片酊瓶。他曾到伦敦的几家医院去,为了便于帮助穷人而学医,但他自己却因此染上重病。一位很有名的医生预言,肺病将夺去他的生命。但是他的肺在后来的几年里竟得以完全康复。1817年,他到贫苦人家的茅舍里去看护病人时染上了结膜炎。这种眼疾在那一年年底复发过,1921年又发作过一次,每一次都使得他无法阅读。
被他视若宗教的博爱精神,要求给予他人许多施舍。他到一处施舍一处。他住在马洛的时候,生活并不富裕,却使得邻近的穷人都成了向他定期领取生活救济金的人;他们按周来到他家领取津贴;当他们卧病在家时,他就送款上门。有一天,人们看见他光赤着两只脚来探望一个邻人,因为他把鞋送给了一个穷苦的妇女。几乎就在他刚被牛津大学开除的时候,他完全出于自愿,为了使他的几个妹妹受惠,放弃了取得他父亲产业中较大份额的权利。后来他得到的每年一千英镑的生活费,大部分都被他用来帮助别人,特别是那些穷苦的文人,他常常替他们清偿债务,向他们慷慨解囊,而对于拥有他那样一笔收入的人来说,这种慷慨几乎达到了过分自苦的程度。
关于他第一次婚姻的故事大致如下。被夸张和误解了的骑士精神,使他在十九岁那一年和一个名叫赫丽艾特·韦斯特布鲁克的女学生一道私奔。这位十六岁的姑娘深深爱上了他,她十分痛苦地向他诉说她父亲如何虐待了她(禁止他爱雪莱,逼迫她去上学!)。雪莱和她会见过几次以后,设法把她带到苏格兰去,和她在爱丁堡举行了婚礼。公众舆论曾为此而对这位诗人进行了最严厉的谴责;但是罗塞蒂的话却说得非常中肯,他说,有意义的是了解一下,“在那些富有的爵爷们膝下崇奉基督、纯洁无瑕的年轻继承人中间,究竟有百分之几能像不信神的雪莱那样,去和一个以情妇自荐的退休酒店老板的女儿结婚。”但是,这一次仓促的结合后来证明是不幸的,到1814年就告瓦解了。这一年,雪莱结识了玛丽·沃斯顿克拉夫特·葛德文,那时她还不满十七周岁。雪莱被她那不可抗拒的热情所吸引。玛丽·葛德文的母亲是妇女解放运动最早的一位著名鼓吹者玛丽·沃斯顿克拉夫特;父亲是一位自由思想家,也就是在雪莱少年时代曾经深受其影响的那些著作的作者,威廉·葛德文。她按照她自己的行为准则,坦率而且无所拘束地向他倾吐爱情。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理论,由于过分理想而不能不被邪恶的人们视为邪恶,而且,也太难以付诸实行。虽然在他们看来,婚姻的神圣纽带只能是爱情,但是为了实际上的原因,特别是为了他们子女的利益,他们仍然在1816年,当雪莱的第一个妻子自杀身死以后,按照习俗举行了传统的结婚仪式。在这以前,他们曾两度出国。第一次是短期出游,大部分是徒步旅行;第二次时间较长,中途遇到了拜伦。雪莱的名字因此而和拜伦的并列。英国报刊以极大的愤怒和火力同时攻击他们两人,甚至对他们光明磊落的高尚友谊也做出诽谤性的无耻解释。
骚塞利用一件微不足道而且于他人无损的小事,爆发出一场破口大骂的攻击,仅仅因为雪莱在夏蒙尼谷蒙坦维特修道院的游客留言簿上,在许多虔诚赞美“自然和自然的上帝”的陈词滥调下面,用希腊文题写了一行拼写有误的六韵步诗句。
εiμιΦιλáυθρэποsδημэκρáтικósΥ’äθεósтε.
(“我热爱人类,我也崇尚民权。”)
泼西·B.雪莱
上文已经提到的针对拜伦的那一场众所周知的猛烈攻击,就是以这次批评为其开端的。
这些就是有关雪莱的生活及其诗歌的一个简短的引言。
Corcordium(“众心之心”)是他当之无愧的称呼——因为他所理解和感觉的正是事物至深的内心,是事物的灵魂和精神:他所表达的感情也是那种心灵至深处的内在感情,这种感情使语言相形见绌,而只有在音乐中,否则就只有在他那样的诗歌中才能得到抒发,而他的诗正像圆润和谐的旋律一样富于音乐美。
雪莱抒情诗中有节制的忧郁有时会使人想起莎士比亚。例如《倩契》中的那首短小的纺纱歌,就会使人想起《皆大欢喜》中阿米恩斯的歌,或是苔斯狄蒙娜和奥菲利娅的歌。
但是,雪莱在他个性特色最鲜明的作品中,其精美程度胜过了莎士比亚;没有一个诗人能和他相比,没有一个诗人能超越他。他在1821年和1822年写下的那些短诗,也许可以大胆地说,是英语文学中最美的精品。
读一首题为《悲歌》的小诗,就可以略窥一斑:
狂野的风,你高声呻吟,
过度的忧愤,难成歌咏;
不驯的风,阴沉的乌云,
在彻夜不歇地敲叩丧钟;
徒然落泪的悲哀的暴雨,
枝杈怒伸的赤裸的树木,
凄凉的海,深邃的洞窟,
哭吧,为了世上的不公!
而在下列这样一首诗里,既有音韵的优美,又有措词的含蓄:
有个字过分被人们玷污,
我怎能再加以亵渎;
有种感情常被假意看轻,
你不至于也不尊重;
有种希望太和绝望相似,
慎重也不忍加以窒息;
从你的心上发出的怜悯,
比别人的更珍贵可亲。
用字不多,韵律也毫无特殊之处,但是没有一行可能出自雪莱以外任何人的笔下。
在这些短诗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诗人的忧郁,一种在较长的作品中常被他对光辉的未来和人类的进步的信念所遮盖或压倒的忧郁。他的内心深处浸透了一种悲哀,那是由于痛感万物无常,也由于过早经历了感情的贻误、爱的失望、生活的欺骗而产生的悲哀。
他曾以不可泯灭的诗句表达了那种对于万物无常的感触:
今天,鲜花笑容可掬,
明天,就会凋谢;
我们希望留驻的一切,
诱惑,而后飞逸。
什么是这人世的欢乐?
那是戏弄黑夜的电火,
像闪,随亮随灭。

美德,是多么脆弱,
友谊,多么难遇!
爱多么可怜的幸福
把骄傲的绝望换取!
它们和伴随它们的欢悦,
和“我们的”,转瞬逝却,
生活却还要继续。

趁此刻天光明媚湛蓝,
趁花儿娇艳芳菲,
趁眼前景色犹自变换,
白昼未向黑夜让位,
趁宁静时光缓缓流动:
你且入梦,再从梦中
醒来,醒来哭泣。
第一节咏叹人世间美好和欢乐的一切,只能是昙花一现;第二节写痛苦正蕴藏在欢乐之内;第三节规劝世人,及时享受这梦幻般的欢乐。
同类的情绪也可以在另一首不可比拟的《无题》中发现。雪莱这首诗,如果不是在他所醉心的那些信念相继幻灭之后,如果他对赫丽艾特、对玛丽、对艾米莉雅·维维亚尼的爱恋之情不曾以伤感的觉醒告终,就不可能写得出来。但是,它却又毫无吐露个人隐痛的痕迹。这首诗安详地宣示生活中的普遍规律,起初是低声吟哦,然后唱出了独一无二的歌声。
一盏明灯破碎,
灯光在尘土里熄灭;
天空云雾散去,
虹霓的光彩也就消歇。
琵琶断了琴弦,
甜美的乐曲难再追忆;
话从嘴边说完,
可爱的语声就被忘记。
谈论人心的第三节,词意的凝练如同蒲伯的双行体诗,音韵的优美又和贝多芬的乐句相似:
哦,爱,既然你
为万物的脆弱而痛哭,
又何必选择最弱的
做摇篮、家室、棺木?
这首诗以下列的预言作为结束,我们可以从中听出,占据心灵的热情也伴有粗暴的意愿:
它的热情会簸弄你,
像暴风雨簸弄飞鸦;
明澈的理智会讪笑你,
像冬季太阳的光华。
你鹰巢般的家屋,
会烂掉椽木,把你暴露,
寒风起时树叶落,
使你面对嘲讽,无躲处。
这些诗表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强烈的个人特色,但是雪莱还有另一种与此大相径庭的特征——在那些只从诗选了解他的读者的心目中,它会立刻被看成是雪莱作品的主要特征。我指的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他的一些最著名的抒情诗的灵感源泉都是来自生活以外的,甚至是整个人类世界以外的题材;这一类诗篇所写的是云,是风,是各种自然物的生命,是风和水的不可思议的自由和气势磅礴的力。这些是气象诗,宇宙诗。然而,这位在内心深处最容易动感情的抒情诗人,同时在表面上又最热衷于描写外部世界,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矛盾。在雪莱的一篇题为《论爱》的短文中,我们可以找到他自己对此做出的解释。他把爱的本质描述为不可遏制地渴求同情:“如果我们思考,我们愿意被人们理解;如果我们想象,我们愿意我们头脑里诞生的灵物也在别人头脑里出现;如果我们有所感受,我们愿意别人的神经和我们自己的共振,而不至于由僵硬如冰的嘴唇来回答由于美好的感情而炽热、而颤动的嘴唇。这就是爱。……同一种能够清晰领会我们的理解的理解,一种和我们内心珍视和培育的优美素质亲和一致的想象的会合……这就是爱所向往的视不可见、攀不可及的境界。……所以,孤独时,或是虽在人群之中却处于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被遗弃状态时,我们便爱花、爱草、爱水、爱蓝天……风无舌而有动听的言词,水长流而有乐音,像情人单独为你唱出的歌声,会使你的眼睛被不可思议的柔情热泪浸润。”
雪莱夫人在为《阿特拉斯的女巫》所加的题注中也写到,是因为已经深知在同胞中间既不能唤起同情,也无法获得赞许,再加上不愿意由于描写人类感情而揭开自己心灵的伤口,才使得她的丈夫到虚无缥缈的幻境神游中寻求忘却。
正是对于这种为同类拒绝给予的同情的渴望,才使他对自然的感情变成一种热切的追求,并且赋予它以奇妙的独创特色。这在英国诗歌中是前无古人的。刻板、雕琢的蒲伯式诗风已经被湖畔派诗风取代。蒲伯曾经矫揉造作地给空气熏香,而湖畔派已经知道打开窗户放进高山大海的清新风光。但是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爱缺乏激情,而不管他在《廷腾寺》一诗中说了些什么与此相反的话。自然,在他心目中,是促使人们按照新教精神反省的鼓舞者和启示者。最平凡的小花常使他产生若干过分深奥以致不可能动人心弦的思想,他把这样的小花插在纽扣眼里作为装饰,有时以庄严而安详的神态注视着,思考着一个比喻。雪莱是由于人们向他关上家门而去向自然寻求慰藉的。他不像别人那样视大自然为残酷、冷漠的身外之物。在他看来,和人的残酷、愚蠢相比,大自然对人的幸与不幸保持着石头般的平静,对我们的生与死、暂时的成功和长期的受难表现出一视同仁的无动于衷,都算得上是一种仁慈。在《彼得·贝尔第三》这首讽刺长诗里,他嘲笑华兹华斯,因为就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爱而论,“他正逐渐变成精神上的阉人”;而他自己却是自然的热情恋人;他像影子般追随她最隐秘的步履;他的脉搏和自然的有不可思议的一致。他自己,像他笔下的阿拉斯特,像“风的精灵,有闪电的眼睛,急切的气息,步履不惊积雪”。
他称动物、植物为他心爱的兄弟姊妹。他把他自己,把他那高度的灵敏感觉和极强的感受能力,和变色龙及含羞草相比。在他的一首诗里,他写到了变色龙,说它们的颜色随同光线变化,一天就变化二十回,它们维持生命依靠光和空气,正像诗人的生命系诸爱和荣誉一样;又把诗人在这冷酷大地上的生活,比作变色龙从一出生起就深藏海底洞穴所可能过的生活。在他最著名的一首诗里,他告诉我们:
花园里生长着含羞草一株,
青春的风喂给它银色的露;
它向阳光张开扇形的叶子,
黑夜的吻又使它把叶片阖起。

…………

每一朵鲜花都感染和浸润
邻近花朵倾泻的芬芳和光明,
像因青春和爱而亲近的恋人,
为彼此的气氛所缠裹和充盈。

含羞草从叶到根都承受着爱,
却没有爱的丰硕果实结出来,
它接受得最多,它爱得最深,
在只需要它时可以完全献身——

因为含羞草没有艳丽的花,
色彩和芳香的禀赋不属于它;
爱得像爱神,内心热情充沛;
渴望的珍品,是它所缺的美!
在那首哀悼济慈的优美挽诗里,雪莱以个性特征更加鲜明的笔墨,抒写了带有艰苦命运烙印的心内之心至深的感情。这首诗是《评论季刊》卑劣、恶毒的攻讦点燃了他的怒火之后的作品。他描写了当时的同代诗人们相继来到他们的兄弟灵前吊唁:
在其他声誉较低的一群里,有一名
羸弱的吊客,像人世间的一个幽灵,
孤独无侣,像暴风雨将尽时的残云,
雷鸣就是他的丧钟;我想,他一定
曾经凝视过大自然赤裸的美,就像
阿克泰翁那样,如今,正落荒而行,
迈着疲惫的步履,跨过人世的荒原;
他的思想像怒犬,沿着坎坷的途径,
追逐他——它们的猎物,也是它们的父亲。

是一个文豹似的精灵,美而且敏捷,
是软弱缠身的力,面目凄凉的爱情,
它几乎载不动压在身上的时间重负;
是衰竭着的阵雨,行将熄灭的孤灯;
一头正在破碎的波浪——甚至就在
这说话时刻,莫不是已经碎为纤尘?
在枯萎的花朵上,夺去它生命的太阳
笑得光辉灿烂,在人的脸颊,生命
能在血中燃烧,甚至在心可能破碎的一瞬。

他的额头上缠裹着开败了的三色堇,
还有蓝色、白色、杂色紫罗兰落英;
一支轻巧的长矛,缀着翠柏的球果,
粗糙的矛杆长着卷曲的深色常春藤,
丛林中正午时的露水还在滴落如霖,
由于怦怦搏动的心跳震撼着那一只
握住它的手,整个长矛在微微颤动;
他最后来到,落落寡合,踽踽独行,
像是鹿群遗弃的孤鹿,被猎人射穿了身心。

所有的人闪开,听到他过度的哀伤
全都含泪微笑;因为这儒雅的一群
深知,他似乎在用异国的口音吟唱
他新的忧伤,假借悼念他人的不幸
哭泣自己的命运;幽兰尼仔细端详
这位来客,“你是谁?”她喃喃地发问;
他不回答,只是突然把手伸到头上,
撩开额上头发,额上有血迹,有烙印,
不是像该隐便是像基督。哦,但愿是这样!
雪莱在这里把他自己比作由于看见了大自然的赤裸的美而情不自禁地如癫如狂的阿克泰翁。显然,要保证这位体质虚弱的诗人不被他想象的幻象彻底毁灭,就必须有坚强意志的力量。他时常觉得,这种想象的幻象似乎多得头脑难以承受;当他作为流亡者漂泊异域,从与世隔绝的孤独中寻求痛苦的解脱的时候,他从大自然获得了被他保存在一首读之令人陶醉的诗歌——《无题——写在那不勒斯附近心情抑郁之际》——里的那一类印象。这首诗具有雪莱诗的本质特点。他不描写风光景色。他从不描写。他展示给我们的不是事物的外在形貌和色彩,而是他对之异常敏感的、我们称之为事物的精神和灵魂的那种东西。
只是一笔两笔,海湾就呈现在我们眼前:
太阳温暖,天空明净,
波光粼粼的大海舞踊不息,
蓝色小岛,积雪山岭
承受着庄严中午透明的威力。
那扑岸而来的海浪“像星星的阵雨体解形消”。中午的海上晶光闪耀,从它节奏鲜明的运动中升起一种音乐,“多么美啊,”诗人赞叹道,“有谁分享我此刻的心情!”
我,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健康,
内心不安宁,四周不平静,
没有哲人在冥想中发现的那样
远比财富贵重的满足心境,
沐浴着内在的荣光行进——
没有名声、权势、爱情、闲逸;
我看见享有这一切的人们
欢度人生,把生活称作欢悦,
我的生活之杯却斟满另一种滋味。

然而,绝望在此刻也显得柔和,
甚至像流水,像清风,
我似乎可像困倦的孩子般躺卧,
在哭泣里消磨尽净
必须忍受的忧患人生,
直到死亡像睡眠无声降落,
直等到在温馨的空气中
觉得面颊渐冷,听大海在我
垂死的头上送来最后单调的音波。

有人会叹我冷却,像我叹惜
被我这苍老得太快的心
用这不适时宜的呻吟亵渎的
美好的白昼失去踪影;
他们会叹息,由于我这个人
不为世人爱重,又会遗憾,
和这美好的白昼不同,当着
太阳在无瑕的荣光中离去,
还会像享尝过的欢乐留驻于记忆。
不久就要被大海以残酷的波浪淹没其垂死的头颅的这位诗人,感觉到自己正在分解成慈惠的自然的元素,而把自己的最后一息和南国夏季美丽的落日加以类比。他不像拜伦那样只爱激动和狂野的自然;他自己淳朴,也爱自然的淳朴,爱它神圣的安详。
然而,这并不是他最典型的特征。他是属于泰坦族、巨人族的,他爱自然界气度恢宏的美。就这一方面而论,他也和拜伦完全不同。最能激发他的灵感的,不是那种具体的、易于被感知的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不是那种田间花草、林中树木的诗情画意。不是!他那伟大精神最美好的灵感都来自宏伟和遥远的事物,来自海洋和大风强劲的运动,来自苍穹深处星群的舞踊。就这种对于大自然的宏伟现象和巨大变化的熟稔而论,雪莱很像拜伦。但是,雪莱之像拜伦,正如善守护神之像恶守护神,爱瑞尔之像晨光之子卢西弗一般。
在拜伦看来,咏海,就是咏唱狂风恶浪、覆舟沉船;写天空,就要写暴风骤雨、雷电交加。他与之交往的自然,他引为荣耀的自然,是灭绝生命的自然。《查尔德·哈罗德游记》第四章中以“汹涌吧,你深沉、阴暗的蓝色海洋,汹涌吧!”为起句的著名段落,以兴高采烈的笔调记录了大海把艨艟巨舰从水面上扫荡一空,把一个帝国葬入深渊的业绩;并且以夸耀的口气说,没有一个寿命比水泡更长久的生灵能够说出人类已经沉沦到何种境地。这一段很像是《天与地》那一描写洪水泛滥宏伟场景的诗剧的序曲,这部诗剧就是赞美杀生欲的颂歌。
读过这一类诗篇,再来读一首雪莱的名篇《云》。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听到各种基本自然力在嬉戏、戏谑,他们有巨人的欢欣,是一些以倾泻恩惠于大地为乐的仁慈的巨人。这几行读来何等清新可喜:
从河川,从海洋,我为焦渴的鲜花,
带来清新的甘霖;
我用凉荫遮蔽绿叶,当他们
憩息在午睡的梦境。
而云又是何等任性当他这样唱着:
我挥动冰雹的连枷,把绿色原野
抽打得有如银装素裹,
再用雨水把冰溶掉,我轰然大笑,
当我在雷声中走过。
我筛落雪花,洒遍下界峰岭山峦,
苍松因惊恐而呻吟呼唤;
皑皑的积雪是我通宵达旦的枕垫,
当我在烈风抚抱下入眠。
以及
火山黯然无光,群星摇晃、颠簸,
当旋风把我的大旗张扬。
它又是何等自豪,当他高唱:
血红的朝阳,睁开明亮的眼睛,
当启明星熄灭了光辉,
抖开他熊熊烈火的翎羽,跳上我
扬帆疾驰的飞霞脊背。
而在这一段里又显得何等安详:
当落日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吐露出
渴望爱和休息的热情,
在黄昏的上空,绯红的帷幕也开始从
天宇至深处降临;
我敛翅安息在清虚的巢内,像鸽子
孵卵时一样安静。
下一段里又是何等有力地洋溢着对于它自身威力的自觉:
从地角到地角,仿佛宏伟的长桥,
跨越海洋的汹涌波涛,
我高悬空中,似不透阳光的屋顶,
巍峨的柱石是崇山峻岭。
我挟带着雨雪、飓风、炽烈的电火,
穿越过壮丽的凯旋门拱,
大气以它的威力挽曳着我的车座,
门拱是气象万千的彩虹。
然而云的真实精神却是活泼天真,像孩子一样活泼天真。甚至当太阳把它从天空扫除干净,它也只是一笑:
我却默默嘲笑我这座虚空的坟冢,
钻出积蓄雨水的洞穴,
像婴儿娩出母体,像鬼魂飞离墓地,
我腾空,再次把它拆毁。
其动人之处,不仅在于这云具有不同于拜伦式阴郁感情的无邪天真的稚气和慷慨博大的爱;这首诗还有另一个下文将作进一步讨论的特点,那就是它的古朴和绝对原始精神,使人们读后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古代雅利安人的自然诗,古印度的《吠陀经》,古希腊的荷马。相形之下,拜伦就完全是个现代人。当《云》唱到:
焕发出白色光芒的圆脸盘姑娘,
凡人都称她为月亮,
朦朦胧胧走来,滑行在夜风铺展开的
我的羊毛般地毯上;
无论她无形的纤足在何处落下,
轻得只有天使能听见,
若是把我帐篷顶部的经纬踏破,
星群便从她身后窥探。
以及当他说到“血红的朝阳睁开他火球似的眼睛”,诗人就以他生机勃勃的、具有原始气息的想象力把我们带回到一个业已化为神话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时代。
而在雪莱心目中,这类现象万古常新。他以古往今来任何诗人都不曾也不会采用的方式生活在它们中间。他那三十年短促的一生,一多半是在露天旷野度过的。大海为他所爱;他常扬帆海上,当他躺在小艇里,听任烈日灼烤、晒黑他热情洋溢的面孔和纤细的双手,他写出了最美的诗篇。这是一种给他生命以欢乐也导致他死亡的爱好。与船艇和航行有关的一切,对于他都有魅力。他像孩子一样喜欢顺水漂流纸船;据说,有一次,由于身边没有带纸,他在肯辛顿公园的湖面放出一只五十英镑钞票叠成的小舟。
他始终没有学会游泳。他曾和拜伦一道日以继夜地在日内瓦湖泛舟,有一次几乎翻船。雪莱拒绝任何救助,准备从容落水。后来他写道:“我面对这种死亡迫近的前景,体验到一种错综复杂的心情,其中掺和着恐怖,十分强烈,却并不占上风。如果我是单独一人,我感受到的痛苦就会轻一些,但是我知道我的同伴会努力救我,当我想到他的生命有可能由于救助我而遭遇不测,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隔了几年,他曾毫不痛苦地思考过这样一种结束生命的方式。特列劳尼在他落水死去之前几个月把他从一次溺毙危险中救出时,他只是说:“这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要是老妈妈们讲的故事全都可信,再过一分钟我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了。”
他在意大利的日子是在户外度过的:有时,他和拜伦并辔驰骋在威尼斯、拉文纳或比萨的郊区旷野;有时,划着小船在阿诺河或塞丘河上作竟日游;有时,驾着游艇扬帆出海。研究一下他曾经多少次用小船作比喻是有趣的,他常在海上写诗,难得伏案室内。《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写在罗马卡拉卡拉浴场的山地遗址;他曾漫步在庞大的剧场上和高耸的拱门下那散发着阵阵馨香的灌木丛之间,罗马蔚蓝色的天空和明媚天气的生机蓬勃、几乎能使人沉醉却又令人振奋的盎然春意,成了他灵感的源泉。《生命的凯歌》有一部分写在勒瑞奇他住宅的屋顶上;另一部分,是他在干旱炎热的酷暑中躺在一艘小艇里写成的。雪莱属于耐高温的种类,炽热的阳光对他最为相宜。他那宏伟的杰作《西风颂》,就是躺在佛罗伦萨附近阿诺河畔一座小树林里写成的。
在这首诗的第一节里,风是秋的气息,它驱逐“蔫黄、魆黑、苍白、潮红,疫疠摧残的无数落叶”;而到了春天,它又“给高山平原注满生命的色彩和芬芳”——我们听见它在空中吹过,而在那感人的叠句里听见它的回声:“听,哦,听!”
在第二节里,当诗人唱到在风的川流上漂浮的乌云“挣脱天空和海洋纠缠交接的柯枝”,唱到“暴风雨的发卷”散布在西风清虚的蓝色波涛表面,“似狂热的酒神女祭司头上扬起秀丽的发丝”,我们就会又一次想起古老的神话故事。
但是,随同西风的声息,我们在气势磅礴的结尾处听到雪莱发自整个灵魂的呼唤:
……哦,快把我飏起,
就像你飏起波浪、浮云、落叶!
我倾覆于人生的荆棘!我在流血!

岁月的重负压制着的这一个太像你,
像你一样,骄傲、不驯,而且敏捷。

像你以森林演奏,请也以我为琴,
哪怕我的叶片也像它的一样凋谢!
你那非凡和谐的慷慨激越之情,

定能从森林和我同奏出深沉的秋乐,
悲怆却又甘洌。但愿你勇猛的精灵
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为剽悍的你!

请把我枯萎的思绪向宇宙播送,
就像你驱遣落叶催促新的生命,
请凭借我这单调有如咒语的韵文,

就像从未灭的余烬飏出炉灰火星,
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
通过我的嘴唇向沉睡未醒的人境,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试以这首颂歌和《查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三章拜伦在其中发出如下呼声的优美段落相比:
如果此刻我能倾诉、能用语言
传达心声——如果我能用我的口
表述思想,并且,能把我先前
探索过和正在探索、感受、怀有、
知晓,却尚未吐露的全部观念、
感情、心境和灵魂同化作一声
等同于闪电的字眼,我将发言;
然而事实是我生我死无人闻问,
我的思想默不作声,像柄入鞘的利剑!
或是和在暴风雨袭击日内瓦湖时他对夜的呼告相比:
……辉煌的夜!
你的到来不是为让人们安息!
请容我分享你强烈巨大的喜悦——
让我和暴风雨和你,合而为一。
不可能还有更好的例子来表明一个拥抱一切的诗歌天才和一个蔑视一切的诗歌天才之间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的差别。雪莱,不像拜伦,并不把自然视为武器,而看成是他的琴。他爱自然,对她庞大宏伟的气势和形象毫不畏怯,对各种奇异而强大的自然力熟悉而亲昵,他觉得宇宙是他的家。他想象自己与各种天体交往以为乐,他会为了那些天体的美和生命而心旷神怡,就像有些人会由于勿忘我花和玫瑰的美而陶醉入迷。
在一首闻拿破仑之死有感而作的诗里,他的想象气魄宏大而且富于感染力。
什么?活着而且这样勇敢,哦大地?
你,是不是过分勇敢了一点?
什么!像往古一样你匆匆向前,
像在你充满欢笑的晨曦时期,
灿烂群星家系的最后一员?
哈!像往古一样你匆匆向前?
灵魂离去了,难道肢体并不僵硬?
拿破仑死了,难道你还能运行?

怎么!你那灼热的心脏还没有变冷?
你的炉膛里还燃着什么火星?
怎么,难道响过的不是他的丧钟声?
你还活着,大地啊,母亲?
在那烈火般的精灵离去的时光,
在他那被覆盖的冷却的余烬上,
你是不是烘烤过你苍老的双手——
你笑什么,母亲,在他死去以后?

…………

“活着,而且依旧勇敢”,大地在高喊,
“我活得越来越有勇气,
死者用万千倍丰富的
昌盛、荣耀和欢笑使我充实丰满。
我曾经阴郁、寒冷、愁云弥漫,
像冻结的、蜷缩着的混沌一团,
伟大死者的精神终于使我的心脏
转暖,我所养育的又给我以营养。”
雪莱以他灵魂的慧眼看见有灵魂的星球旋转在太空,体内炽热、光芒远射,把黑夜照亮。他的目光能够探测深不可测的天渊,辨认出一个个翠绿的世界、拖曳着发光长发的彗星和皎洁清凉的月亮,在彼此追赶。他把这些天体比作清晨花心里的露珠;他看着它们旋转,一个接着一个,从发生到消亡,像溪流里的气泡,闪光、破碎,然而不朽,永远不断产生出新的实体、新的规律、新的神,或明或暗——成为遮蔽死亡的裸体的外衣。在他看来,它们就像拉斐尔画在波波罗的圣玛利亚教堂里的那样,每一颗星各有一名天使主宰;他行使他作为诗人可以驰骋想象的绝对权力,授给亡故不久的不幸的济慈一颗尚无主宰的星球的王位。
他的阿特拉斯的女巫家在太空。她驾着一片浮云,“歌唱着遨游在无涯的空间”,“听见流星在身后呼啸便放声大笑”。在这首诗里,雪莱和各种天体嬉戏,就像魔术师玩弄他手里的球形道具。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里,他把星球剖开,像植物学家解剖花朵。在第四幕,地球被描绘成水晶般透明,其核心深处的秘密都被揭露无遗。我们从中看到深不可测的烈火深井,看到“像哺育孩子一样哺育着大海的水源”,也看到矿藏和掩埋着的纪念碑碣、废墟遗址和城镇。雪莱的精魂翱翔在它的上空,吮吸着大森林蒸发的清香、看着叶片上折射的绿光,听着来自各种星球的音乐。但是在他心目中,地球并不是各种物质混合而成的实心球体,而是一个有生命的精灵,在它不为人知的深处酣睡着一个声音,到普罗米修斯获得解放才打破了缄默。
当朱比特被推翻,被投入无底深渊,大地和月亮以轮唱表达他们的欣喜时,那种赞颂的欢歌举世无双。大地为摆脱神的暴虐而庆幸,月亮向大地咏唱火热、极乐的情歌——诉说她在被大地的身影覆盖时变得何等宁静而安详,而且,为爱所充盈。因而,她不育的荒凉从此告终:
绿叶萌发,鲜花生长,
生动的形体活动在我的胸怀,
天空和海洋乐声悠扬,
黑沉沉的云飞翔四方,
把新生花蕾梦想着的雨水带来,
这就是爱,全是爱!
雪莱的想象把自然分解成各种构成元素,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稚气喜爱它们中间的每一种。阿特拉斯的女巫喜爱火:
很少有人懂得火有多么美;
一簇火焰是一件珍贵的宝贝,
在运动不息的明光中分解,
谁注视着它,它就属于谁。
她还喜爱睡眠的美:
这样的景象会带来甜美的喜悦:
看见凡人在各样的睡眠里安息,
这里躺着襁褓中一对孪生姊妹;
那里一个单身青年在梦中啜泣;
成双的恋人无邪地搂抱在一起,
松散的卷发披覆于他们的躯体,
像同根的常春藤伸出茎蔓枝叶;
白发的老人拳手而卧宁静安逸。
雪莱能体会为大海所钟爱、终于又消失在大海深处的河流的感觉;秋风萧瑟,寒冬将至,他会在大自然的灵前哀声唱挽;他能记得撒在阿童尼遗体上的绚丽鲜花;他可以描绘夏季和美的女神悉心照料花园里的花卉;他能写出时辰的精灵从天庭迤逦通过的情景(《阿列苏莎》,《阿波罗之歌》,《潘之歌》,《秋》,《含羞草》以及《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时辰的精灵)。
他能为生活中和自然界每一种事物都找到一种精当贴切的诗的言词——他描绘荒凉寂寞的处所:
     在那里,我们尝味到一种
有信念的喜悦:相信我们视野辽阔无垠
就像我们所希望有的无拘无束的灵魂;
他写时间:
深不可测的海啊!岁月是你的波浪,
时间的大洋,充满深沉的辛酸,
人类眼泪的盐分已使得你咸涩难尝!
他写雪和“寒霜的一切闪光的形态”。
含有上引这一行的那一整首诗都值得一读。他在这里以一种伤感的情调,写出了他对自然的全部的爱。这首诗的标题只是简单一个《歌》字,这是唱给欢乐的精灵听的。诗人抱怨这位精灵冷落了他;它忘却了所有的人而只把并不需要它的人惦记在心,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永远也无法使它心回意转;因为,烦恼使它惊慌,而责备之声,它不会听见。然而,他接着说:
我也热爱你所爱的一切
欢乐的精灵!
嫩叶乍吐时清新的大地,
星光下的夜景,
金色迷雾升起时的清晨,
和秋凉时节的夕照黄昏。

我爱白雪,和霜的一切
闪光的形态,
我爱波浪、清风和暴雨——
我几乎热爱
一切属于自然而人的不幸
未能污染的事物和情景。

我爱恬静的幽居和隐遁,
我也爱结交那些
文雅、明智、善良的人,
你我有什么差别?
你却拥有我所追求的一切,
虽然我爱他们不逊于爱你。
但是雪莱的精魂,展开他向往自由的崇高而热情的羽翼直升晴空,高飞在所有这类伤感情绪之上。他的颂歌《致云雀》,一首标志着他向咏唱自由过渡的诗,就是以心旷神怡而完全摆脱了烦恼的欢乐情调写成的。几乎可以毫不夸张地断言,在以往的英国文学中,就这一方面而论,再没有哪一首能胜过华兹华斯献给云雀的那些篇章中的佳作,那是湖畔派艺术和精神的典型代表。
把阴暗的树林留给夜莺,
那光辉的清静空间属于你。
这是华兹华斯的诗句;而作为一个真正的保守诗人,他接着又对云雀说:
智者的典范,你高飞而不游荡——
忠贞于苍天也忠贞于你的家园。
再看雪莱的云雀:
像一片烈火的轻云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我们似乎听见整个空间都响彻它“欢乐的强音”,仿佛不知不觉潜入清新不凡的音乐的海洋,为它所吞没。这是纯洁的自由精神的朝气蓬勃、清新无比、欢快之至的欢歌。它构成了雪莱转向一长串自由诗篇的过渡,在那一组伟大的诗篇里,他的天才变成了正在迫近的革命运动的嗓音嘹亮的预言者。他那些歌唱自由的诗篇,是包裹在变化无穷的乐曲旋律声中的持续的战斗呐喊。无论采取什么形式——不论是献给自由的颂歌,或是为自由呼唤的战歌(优美、雄壮,有如《马赛曲》的诗篇);是针砭陈腐积习或抨击反动人物的政治讽刺诗,还是嘲笑当时英国的腐败和愚蠢的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剧,或者是取材于神话或历史的悲剧——它们本质上都同样是对于不公和虚伪的强烈控诉,都同样是对仍然有能力感觉出什么是堕落的所有同代人发出的强有力的呼吁。
在第一次结婚之后,雪莱就开始扮演起政治鼓动家的角色。他到都柏林去促进那里的天主教解放运动,他写了一份极其幼稚的告爱尔兰人民书,恳求他们自行克制,不要采取那种玷污过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行动,而且孩子气十足地站在阳台上,把印有文告的传单撒在任何一个看上去有可能做出反应的过路行人面前。我们从阅读有关的材料多少得知,他和他年轻的妻子曾经怎样稚气地对待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正当他们一同散步,他突然忍不住要开个玩笑,把一份文告塞到一位妇女的斗篷帽兜里。这件事,据他妻子记述,曾使她“几乎笑死”。雪莱出席了好几次政治集会,有一次,他当着奥康奈尔和其他名流发表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说。当时在场的人们谈起他的口才时极其热情的赞誉几乎能使我们相信,他作为一位演说家甚至要比作为诗人更加伟大。
下一次是雪莱和当政的一方发生了冲突,这次冲突要猛烈得多而且是悲剧性的。赫丽艾特死后,她的父亲向大法官提起诉讼,要求裁决谁该是她所遗子女的适宜的教养人——是他,孩子的外祖父,一个退休的饭店老板;还是他们的父亲,《麦布女王》和《阿拉斯特的女巫》的作者,由于无神论思想而受到指控、非常有可能把子女也培养成无神论者的雪莱。
大法官艾尔登的判决大意是:有鉴于雪莱一向的行为极不道德,而且恬不以为耻,甚至为他邪恶的思想自豪,并试图把这种思想灌输给他人,法律自当完全剥夺他对子女的监护权;同时判决,剥夺他收入的五分之一,以充作子女的养育费用。这一子一女终于被迫交出而由一名英国国教牧师教养。雪莱因此而受到的打击在他精神上产生了极其沉重的影响,以至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从不敢向他提起那两个孩子。
在《致大法官》这首诗里,他高声呼叫:
我诅咒你,凭着横遭蹂躏的慈父之心,
凭着长久怀抱、最近才失却的希望,
凭着你永远也不可能体验的高尚柔情,
凭着你铁石心肠从未感受过的忧伤;

…………

凭着那些如同挂在绽开的花朵上的毒药,
一定会挂在他们嘴边的虚伪道学说教,
凭着以吞蚀日月的阴影笼罩他们从襁褓
直到坟墓的全部人生道路的邪恶信条:

…………

〔凭着绝望〕它在使一个父亲呻吟不歇,
哭叫着:“我的儿女已经不再是我的,
那脉管中流动的可能还是我自己的血,
但是,暴君,被玷污的灵魂属于你。”
而在写给他和玛丽所生的小儿子的一首诗《给威廉·雪莱》中,他写道:
他们已夺去你的兄长和姐姐,
使得他俩和你难再相处,
使他俩笑容凋落、泪水枯竭,
那本该是献给我的礼物,
使他俩从小沦为奴隶,献身给
恶毒的宗教信仰和罪恶的事业。

…………

不必担心那邪恶宗教的教士
和暴君们的统治会地久天长,
他们正在那愤怒的河滨站立,
面对他们以死亡污染的波浪,
这条河正得到千山万壑的哺育,
在围绕他们咆哮猛涨泡沫飞溅,
他们的刀剑和权杖将漂浮而去,
恰似永恒之流的怒涛席卷沉船。
由于担心他第二次婚姻所生的这个儿子也可能被剥夺,雪莱离别了祖国,再没有回来。大法官说他比英国任何人都不适于承担社会生活最起码的责任,而他自己却准备证明,他将成为世界上少数不朽人物之一。他带着罪犯的烙印离开英国,在国外遇到的多数英国人都认为他无恶不作而对他心怀畏惧和憎恶。他也似乎确实受到过一两次实际的人身袭击。
上文已经谈到,雪莱在1817年曾出版过一本谈论议会改革的小册子。要证明其中阐述的观点之温和与切实可行,只需提一下托利党人在1867年通过的那份改革方案就够了。这一方案几乎就是那位“无神论者兼共和主义者”五十年前设计的原件。他“不赞成立即实行普选或取消君主制和贵族权利的主张”,而且在许多其他场合,他声明反对急剧的变革。他的激进只在于他的思想比他的时代早了五十年。
备受当时保守狭隘的社会攻击和迫害的雪莱,现在把一首又一首鼓吹和歌颂自由的诗篇作为投枪掷向英国。他的政治抒情诗是用他的血写成的。他对卡色瑞和西德茅斯使用了这样的比喻:“嗓子干得格格作响的嗜血豺狼”“拧成了一股的两条毒蛇”。他是有理由使用这种比喻的。因为,在他心目中,卡色瑞、西德茅斯和艾尔登都不是人,而是一种原则的化身——那种断送他前途和幸福的重大而置人于死地的反动原则的化身。他在《暴政的假面游行》一诗中写道:
路上我遇到戴假面的谋杀,
和卡色瑞侯爵丝毫不差,
貌似温和,其实残忍可怕,
七条凶猛的恶狗紧跟着他。

…………

然后是伪善,以圣经为外衣,
和西德茅斯不差分毫,
如同黑夜的阴影披着明辉,
骑着一条鳄鱼向前奔跑。

…………

一旁闪出一个癫狂的姑娘,
她说,她的名字叫做希望,
其实,看上去更像是绝望,
她面对苍天,高声叫嚷:

“我父亲时间,等候美好的日子,
已经等坏了身体,等白了头,
瞧,他站在那里,像个白痴,
搓弄着他那麻痹了的双手。

“他生儿育女无数,
都已葬入死亡的泥土,
唯独留下了我——
痛苦!哦,多么痛苦!”
然而,在这一时期,雪莱并不仅仅是在那些战斗性的抒情诗里写进他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见解。1818年,他写了两首很有特色的叙事长诗:《朱利安和马达洛》与《罗萨琳和海伦》。前一首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和拜伦同在威尼斯时彼此交往的情景,为雪莱对拜伦的诗怀有高尚而热烈的钦敬之情提供了又一个证明。诗中记述了这两位诗人对威尼斯附近一座疯人院所作的一次访问,并且写出了在雪莱心头产生的印象。他有一颗“就像能被水滴滴穿的沙石一样,能被陌生人眼泪滴穿的心”,“能为别人听不到的灾难而痛苦呻吟”,因此就不能不因为同情那些不幸的人而深有感触——在那个时期,疯人能够得到的待遇仍然是以镣铐拘禁,以鞭笞惩治。
了解一下1798年对像乔治第三这样一个高居王位的精神病人所采取的治疗方式,就可以对当年在精神病方面的愚昧无知和治疗这种病症的野蛮残酷获得一个清晰的概念。那位国王的精神失常主要表现为过分多语,而并未表现出任何行使暴力的倾向。尽管如此,从一开始以至贯穿整个发病期间,他都被硬性套上一套紧身衣,受到严加防范的囚禁,听任他的侍从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们则可以对他拳打脚踢、恶语咒骂。这一切之所以会为世人所知,是因为这位国王康复以后,对发病期间所发生过的一切都保留着清晰的记忆。
雪莱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善意柔情和爱,表现在他为这些精神病人发出的呼吁。当时,他对法国大革命期间开始对精神病人采取的较为人道的治疗方式尚一无所知。他说:
     我以为,耐心
和亲切关怀可以治愈这些人,
既然音乐能这样使人感动。
另一首诗《罗萨琳和海伦》,对于偏见和缺乏容忍精神给人类带来的不幸,做出了生动而有力的描绘,但是这首诗迄今尚未得到恰当的理解和应有的评价。这首诗试图从多方面表现真正善良而思想开明的人们不得不忍受和人性中的丑恶结合在一起的陈腐思想与信仰的折磨。我们可以读到对于这样一个父亲的描写,他是强者面前的懦夫,弱者面前的暴君;虐待妻子的凶神,使儿女胆战的恶煞;他们一听到或是以为听到他登上楼梯的脚步声,就会面无血色,屏息静气。他死了,罗萨琳那位母亲因为孩子们为父亲死去而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也因为她自己情不自禁地颇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深为痛苦。那死去的男人具有严格意义上的正统思想。展读他留下的遗嘱时发现,他已经规定,孩子们只要继续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就不得继承任何遗产,因为她曾私下认为基督教的教义是虚伪的,而他一定要拯救孩子们的灵魂,以免永恒烈火的熬炼。于是,这位母亲觉得,她必须离开她的孩子们。“您知道,”她说:
您知道在不幸的日子里在人间
贫困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那是罪过,是耻辱和恐惧不安,
是天寒地冻时衣不蔽体,
是到处流浪无家可归,是痛苦,
是比一切更惨的心灵被玷污——
邪恶的自轻自贱,把青春的
灿烂笑容在冷嘲热讽中溺毙,
使青春的泪热如胆汁,然后,
枯竭。您知道做母亲的心柔,
决不能让孩子遭受这种劫数——
他心中对这一点也十分清楚。
罗萨琳的命运首先表明,一起不美满的婚姻结合,特别是妻子依附于暴虐恶劣的丈夫的不幸。在这首诗里,雪莱自己为失去子女而感到的忧伤也清晰可辨。而海伦的命运则令人回想起这位作者作为哲学家所遭受到的迫害。对于里昂内尔生活和思想的全部描写,都是诗人的自我表现。有关雪莱对他同胞的爱,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描写吗:
因为在他的身心,爱和生命
是一胎孪生,而一切别的人,
先有生命,后开始爱的过程,
虽然生它们的是同一个母亲。
年轻、富有、出生高贵的里昂内尔在革命期间,满腔热忱投身于革新者的行列,他们的目的是从迷信的残暴统治下解放人类:
人们惊讶,有些人冷笑讥讽,
看到有人作无可收获的耕耘:
“因为他有钱”,他们说,“而且年轻,
他能在豪华的殿堂美食酣饮。
如果他寻求荣誉,荣誉从不曾
奖励过坚持异端邪说的斗争,
如果他寻求权力,权力的王廷
设置在古老的是非标准之中。”
大反动的时期来到了:
再没有人抱希望。权力虽然年迈,
却依旧稳坐在她世袭的王位,
而宗教,那条毒蛇,并未被击败,
她那邪恶但是受了伤的队列,
甚至依旧在追随她血腥的足迹,
人们又被欺骗、蹂躏一如往昔。
里昂内尔的敌人以亵渎神明的罪名把他囚禁。他在单独监禁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远离开他所爱的女人。后来,他们终于重逢,在星空下举行了婚礼。
可以看得出,《罗萨琳和海伦》这首诗是在一种深感绝望的情绪支配下写成的;在任何其他作品中,雪莱都不曾在他向全部传统的法律和陈规做斗争的方向上走到这样极端的境地。我们在本书的前一卷已经提到过,本世纪之初,有许多作家都在考虑一个理论问题:对乱伦的极端憎恶来源于偏见。无论是《罗萨琳和海伦》或是《伊斯兰的反叛》,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如果不是由于出版商的请求,本来都是兄妹,雪莱在这种邪恶的反常问题上浪费了大量口舌(拜伦对此也很感兴趣),从而为后来人们在回忆他时对他发动愚蠢而令人厌恶的攻击留下了可乘之隙。
1820年是英国皇家离婚案丑闻四溢的一年。1798年4月8日,由于其地位而被迫成婚的摄政王和布伦斯威克的卡罗琳公主举行婚礼。他甚至从一开始就毫不顾及那种场合下的礼仪,当他们在圣詹姆士宫初次会见,那位公主向他下跪时,他竟对马默斯伯利勋爵叫道:“给我一杯白兰地!我有点不舒服。”马默斯伯利问他,是不是来一杯水更合适些,就在这时,那位摄政王从室内冲了出去,而且骂不绝口,却不对他的未婚妻说一句话。他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不断打嗝。不久,他就不再以对他的妻子表现极度冷淡为满足,而和好几个别的女人私通以表示对妻子的轻蔑。他对她极为残酷——把她囚禁起来,在她周围布置密探,甚至根据一项捏造的罪名夺走她身边的女儿,从而导致了一系列开庭审讯的场面。这位摄政王夫人的行为之无可非议似乎未能维持很久。她起初也仅仅是不够谨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就到一种既非无可指责、亦非尊贵庄重的行为中去寻求慰藉了。在她五十岁那一年,由她的信使兼宫廷内侍柏加弥——他先前的男仆,一个原名罗伊·布拉的意大利人——陪同,遍游欧洲大陆。她对他屡授赏赐、恩宠隆厚,而且一往情深地热忱相爱。
她的丈夫后来登极为王,当她回到英国指望加冕为后时,那位卑鄙可耻的君主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决定动用他雇佣的密探搜罗到的一切于她不利的证据。她在上议院被控不贞。在国内人民的愤怒示威声中,整船整船外国旅馆的男侍和女仆被运到英国来为指控作证。比这次审讯更加下流的丑事在历史上怕是难以找到的。调查涉及寝室和床铺的位置。有关王后及其内侍穿衣和未穿衣情景的描述日复一日充斥在新闻报纸的版面,直到——控诉被撤回:一部分的原因据认为是证据不足,一部分是由于公众对国王这位丑闻制造者表现出的轻蔑已经达到顶点。
正是这次离婚案,使雪莱得到一个机会写出一首绝妙的讽刺诗《暴虐的伊狄普斯》即《暴君斯威尔福特》,这是一个政论性喜剧。剧中故事发生在比俄西亚,那里的人民自称“布尔”,然而相貌却是猪;于是,英国人的特性、力量和精神就在这里笼统地以“猪性”这一个词来加以概括:
税收,猪性的真正的源泉,
(我怎能找到比猪性更合适的字眼
来概括宗教、道德、安宁、富裕
和使得比俄西亚堪为他国的楷模
以教育其他国家如何生存的一切?)
和猪性本身一同增长。
那位为人夫君的国王的虚伪,那位王后断言自己贞洁无瑕的厚颜无耻,卡色瑞和西德茅斯的伪善态度——凡此一切,都被他以大师的手笔做出了淋漓尽致的漫画式描绘。
但是,雪莱的天才不属于把大部分力量用在讽刺他那个时代畸形变态的一类;他那自由不羁、飘逸不凡的天才,最适合于向当时的知识界表达本世纪自由理想的闪耀光辉的概念。
而从雪莱的童年起,这也就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标。他最初的诗作都比较长而富于音乐性,遗憾的是结构不够讲究。这些诗,就其实质而论,全都是抗议性文字:抗议国王,抗议教士,抗议“使恶魔充斥人间、把人投入地狱,让天堂住满奴才”的宗教,抗议政府的徇私不义和司法官员的奴颜婢膝,抗议把妇女排斥在为挣得一块面包的职业自由竞争之外,抗议屠宰动物的残忍。总之,这些诗是对于一切形式的压迫和缺乏容忍精神的抗议,其写作的宏伟目标是要改造人性,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则是向人类表明,怎样才能消除不幸的根源,从而达到一种和现实相比可以称得上是真正黄金时代的境地。
雪莱,正如他曾笑着承认的,有一种“改造世界的强烈爱好”。尽管他自己厌恶说教诗,但是(他在《伊斯兰的反叛》的序言里宣布)他的意图是要在读者心头激起一种慷慨的强烈愿望,一种渴求完善的炽热感情。
“在法国大革命引起了暴力行动的那一时期内,”他写道,“像流行病一样传染人类各阶级的惊恐和激动,正在逐渐消退,而让位于明智。已经不再有人相信,人类将世世代代理所应当地继承令人绝望的愚昧和不幸。因为一个其人民当牛作马被愚弄了多少世纪的民族,一旦部分地摆脱了镣铐,是没有能力立刻就以自由人的智慧和宁静指导其行动的。……如果那场革命在各方面都十分顺利,如果枷锁可由于囚徒轻轻一弹指就被解开而并不以有毒的锈侵蚀人的灵魂,暴政和迷信也就值不得我们的憎恨的一半了。”
雪莱的宗旨在于以变形的方式提出若干革命原则。因此,他的诗变成了传道,他的想象体现的不是他的观察所得,而是他的愿望。他确信,想象具有真正的改造作用。这位被极端无知的人们斥之为唯物主义者的诗人,实际上在休谟和柏克莱的理论熏陶下,头脑中充满了极端的唯心主义观念。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思想——万物就是一层层的思想;宇宙本身也无非是各种古老的思想、意象和观念凝聚成的庞大集合体。所以,以创造能够产生有力印象的新的意象为己任的诗人,总是在不断搅动、骚扰和重新塑造着世界。“想象,”雪莱说,“是人性的官能,人性进步的每一阶段,不,应该说是每一细微变化,都有赖于它。”诗人表明他是个真正的革新者的行动在于,不是温和委婉地诱导僵化的思想重新流动,就是雄强有力地突破陈腐舆论的硬壳。
雪莱在热衷于研读哲学而对历史漠不关心的青少年时期,在他一生的一整个——写作《倩契》以前的——阶段内,从不为他改革的梦幻寻找时间和空间的基础;那些梦幻也就仅仅是愿望,并不含有历史的真实。这种缺陷使他笔下的人物缺乏那种只有与历史条件和地方特色相关的联系才能提供的实质属性。它们所具有的是深深植根于人类本性的那些原始属性。他在塑造他的人物时,总要追溯到人类最早的纪录。这些人物都是半神秘性的人物——巨人似的,轮廓模糊的,体现某种精神的人物;他们不易获得普通人的同情,其原因是,“历史”,这在普通人心目中被认为是能够引起兴趣的因素,恰恰为雪莱所轻视和忽略。因此,他的诗就无法适应广大群众的趣味。像瓦尔特·司各特这一类作家在所有能够阅读的人们中间永远也不会没有自己的读者群;而雪莱将永远只能拥有少数特别有文化修养的读者。
然而,雪莱只要选中了适合他独特精神素质的题材,就一定能写出最高水平的作品。他的创作禀赋,从我们现在借以评价的观点看来,是希腊式的;他的宗教感情、他的想象和思辨能力的全部表现,也可以归入这同一类型。他曾经在一个场合说过,“我们都是希腊人”。就他本人而论,这话没有说错。
不过,只有最早的希腊诗歌才描绘我们在雪莱笔下看到的那一类自然现象、那一类神、那一类英雄;所以,他的诗也就只能和那样的希腊诗相比。雪莱的抒情诗使我们回忆起荷马式的赞歌;他的政论性喜剧,不论是无所忌避的讽刺锋芒,或是剧中插曲浓郁的抒情气质,都会使我们联想到阿里斯托芬,而且也有资格和阿里斯托芬相比;还应该指出,他在严肃的正剧方面的成就,足以和埃斯库罗斯抗衡。他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是那位希腊悲剧作家所写《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现代姊妹篇;他的《希腊》对于希腊必胜的预言,则是和《波斯人》对等的现代佳作。
我还要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再占用一点篇幅。这部宏伟雄壮的诗作是雪莱献给自由的那一系列诗歌的顶峰。在普罗米修斯身上,雪莱终于发现、并且成功地体现了他那一阶段诗作的典型形象。曾经有许多堪为典范的人物从他心头通过,其中包括圣经上的约伯和意大利的塔索。这些人物在那个时期也吸引着拜伦和歌德的想象。而雪莱却选中了普罗米修斯。远远超越过同时代英国诗坛的丘陵与湖泊,拜伦的阿尔卑斯群山和他的曼弗雷德,雪莱的高加索山峰和他的普罗米修斯都高入云霄。
自从人类思想解放过程真正开始以来,普罗米修斯这一典型形象曾经出现在所有伟大诗人的笔端。大约在本世纪之初,这个形象先后引起了歌德、拜伦和雪莱的兴趣。歌德的优美诗篇表现了人的精神从对神的信仰中解放出来之后的创造性劳动和艺术生产能力——这样的人,为他那并非神造的小屋而自豪,依照他自己的形象塑造人物。歌德笔下的普罗米修斯自由不羁而富于创造才能。拜伦那坚实、简洁、火热的诗行则描绘了一个默默地咬紧牙关为人类忍受苦难的殉道者,任何酷刑的折磨都不能迫使他表示忏悔,他的心愿是不让任何人看出他感受的痛苦;这是一个决不愿像古希腊人的普罗米修斯那样、既不接受海神几个女儿的安慰、也不愿向她们倾吐衷曲的泰坦。拜伦塑造的是一个桀骜不驯而失去了自由的普罗米修斯。
雪莱所描绘的则和他们的全都不同。他的普罗米修斯是慈善人性的精灵,由于对邪恶的原则进行斗争而在难以计数的漫长岁月里遭受压制和折磨——而折磨他的并不仅限于代表邪恶原则的势力,而且包括其他一切,甚至包括那些善良的元素或精灵,他们由于受到欺骗而把邪恶视为必然和正确。他是只能被囚禁住一个时期的精神,不论这一时期多么久长,终于有一天,万物欢腾,他获得了解放——他是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终于胜利了的普罗米修斯,一切元素,一切天体,都向他欢呼祝贺。
甚至在受难期间,他也保持着绝对的安详,因为他知道朱比特的统治不过是宇宙生命中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他不愿舍弃他受折磨的地位去交换朱庇特宫廷中所有的淫邪欢乐。当复仇三女神“对着他永不闭合的双眼讪笑”而且恫吓他的时候,他只是说:
我掂量的不是你们的行为,
而是你们为作恶而受的罪。
一个拜伦式的普罗米修斯将做出何等不同的回答!这位泰坦内心充满了爱——对他敌人的爱,对全人类的爱。痛苦的折磨并没有使他对比较世俗的情欲关闭心扉。他在极为痛苦的时刻想起了他的新娘——
阿细亚,当我的生命流溢,
她像承受琼浆的玉盏金杯。
阿细亚是自然本身。她爱这位泰坦。她是光明——那生命之生命的女儿,她的
……双唇,以自己的爱
把从中通过的气息点燃,
她的笑容,在消退以前,
使冰冷的空气变成火焰。
灾难和不公正的时代终于过去,朱庇特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像懦夫一样嚎啕痛哭,哀求普罗米修斯对他慈悲为怀。普罗米修斯的时代开始了;天空成了万古常新的甜美情歌的海洋;大地雄浑深沉的喜庆乐章和月亮令人陶醉的幸福欢歌可以被轮番听到;然后,整个宇宙万籁齐鸣,和谐一致地加入连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曲终和声也无法超过的欢乐的大合唱。
我也就只能略提一笔的一个事实是,雪莱在和埃斯库罗斯作过一番竞赛之后,开始按照莎士比亚的路子创作。经过对于历史领域的一次突然的涉足,他给了英国一部连拜伦也赞之为莎士比亚以后任何英国作家都未能写出的杰出悲剧。《倩契》略微能使读者想起像《一报还一报》一类的剧本,但是莎士比亚并不怀有那种促使雪莱去写那样一个剧本的对暴政深恶痛绝的思想。
在罗马人心目中,贝特丽采·倩契的名字直到今天仍然是自由的象征。那位反抗她残暴的父亲(他的暴行得到教皇及其以下各级统治者间接的支持)以捍卫荣誉的姑娘,仍然被罗马人视为女中英杰和殉道烈士。在教皇肆虐的漫长历史时期,无论何时,只要天空有所澄清,只要地平线上出现一线光明,在罗马,她的名字就会被听到,她的画像就会在民间流传。在这部作品里,雪莱忘掉了一切理论,完全为历史所吸引。但是在这一起大义灭亲的悲剧性冲突中,在雪莱心头产生了深刻印象的,显然是和那个父亲的罪恶赖以成立的全部传统道德观的断然决裂;吸引他的还有,这一起事件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有可能把一束耀眼的探究的强光射向已成定论的所谓天父恩泽显示于宇宙万物的井然有序之中的神学理论。贝特丽采·倩契问道:
您啊,伟大的上帝,
您在人世的形象是父亲,
难道你果真已把我抛弃?
当她被询问到:
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是否有罪?
她答道:
您是否更该谴责那位最高裁判——
上帝,是他许可了我遭遇到的
那样一种行为,他见到那一切,
使它难出我口,使它无从回避,
使它免受任何惩治,任何报复——
独不该谴责您所谓的我的父亲的死?
在刑讯室里,她说:
我的折磨是头脑和心遭受的折磨,
我的痛苦是灵魂的,在灵魂深处,
它在哭泣,泪水像燃烧的胆汁,
为这邪恶的人世间没有人真挚,
我的亲属欺骗被他们背弃了的自己,
哭泣我苦度至今的全部悲惨生活,
和这种生活此刻面临的悲惨结束;
哭天和地对我和我的一切表现出
缺乏公道;哭泣您是这样的暴君,
他们是这样的奴隶;我们构成了
这样一个压迫与被压迫者的世界。
显然,贝特丽采性格中特别吸引雪莱的,是勃勃生气和温柔正直浑然一体。
行刑的时刻逼近,她想到死后会和父亲重逢而深感恐惧。她呼叫着:
     如果在虚空的世界,
在广阔、晦暗、无光、幽深的
无人世界,竟没有天和地和上帝!
如果一切事物竟是我父亲的精神,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触摸,
那围绕着我的死去生命的
气息!如果有时,他竟然来了,
以类似他的形体,甚至依旧是
在世上折磨我时的模样,戴上白发
皱纹的面具,用罪恶的手臂搂住我,
凝视我的眼睛,拉着我向下向下向下!
难道他在世时不是万能,而且
无所不在?纵然死了,他的精神
不仍活在一切能呼吸的人们的身心,
仍在为我制造同样的灾难、耻辱,
痛苦和绝望?谁曾从死神荒寂的国土
归来,向我们讲解那里的法律?
也许同样不公,就像此刻逼迫着
我们的,逼向何处,哦,何处?
正是在评论雪莱这部结构最好,最成熟的作品时,《文学报》写道:“《倩契》是当代最恶劣的作品,似乎出于恶魔的手笔。”那篇评论表示,希望再也不会看到“这种以猥亵、邪恶、无耻为其特征的”作品。
由此招致的恶意攻击使雪莱深为沮丧,因为他本以为这一次是做出了最大努力。但是,他并没有被吓倒,虽然他的创作欲大不如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的笔下再没有写出较长的作品。1820年11月,他写道:“舆论界对待我的态度足可以扑灭任何一个人的热情。”
他最后几封书信充满了有关那些抨击的议论。
1819年4月:“至于那些评论,我以为,除了谩骂,别无内容;而这种谩骂,又未能强烈和认真到足以博我一笑。”
1820年3月:“如果有哪一家评论骂我,请剪寄给我;如果是赞扬,就无需有劳于你了。我会感到羞耻,如果我竟相信我会值得他们的赞扬;而他们的咒骂,倒会使我觉得荣幸,而不亚于恰如其分的颂词。”
1821年,他在为济慈写作挽诗时,向一个被认为是导致那位青年诗人之死的评论家,做出了猛烈异常的抨击:
火烫的羞耻将灼燃在你隐秘的额际,
像挨打的狗,就像此刻一样,你将战栗。
1821年6月:“据说,对我的谩骂已超出了任何界限。如果见到特别恶毒无耻的评论,请寄给我。迄至目前,我一直在笑;但是,一旦我被激怒,就该那些恶棍倒霉。我已经发现,在《评论季刊》上诽谤我的,是那位牧师密尔曼先生。教士自有教士的特权。”
1821年8月:“我什么也没有写,也许,我什么也不会再写。”
拜伦被敌人激怒时,会把工作暂时停下来,接着就向他们显示雄狮的利爪。雪莱,他有不同的性格。《彼得·贝尔第三》这首诗中对于评论家们的讽刺,和拜伦对骚塞之流骂不绝口的抨击相比,只算得上是戏谑。无论何时,只要雪莱露面,那些文坛爬虫就会一拥而上,涌到他的脚下起哄。他们叮咬他的脚后跟,他却无法击中他们的头。正如史文朋所说,这类爬虫的头太小,以至难以分辨和击中。此外,拜伦的诗曾为他赢得了数以千计的朋友和仰慕者;他和歌德共同分享着文艺殿堂至尊的位置;他开始给欧洲大陆打上了他的精神印记。雪莱则在前进的道路上超越他的时代太远。群众愿意追随一个比他们先进二十步的领袖,但是,如果这位领袖和他们相隔一千步,他们就会看不见,因而也不会跟在他后面,而任何一个文坛海盗只要愿意,就可以向他射击而不受惩罚。
穆尔是一位具有很大才能的人,他也因此而在发挥很大的影响。而雪莱具备的并不是什么大的或小的才能,而是天才。他是真正的诗歌天才;他拥有天才所能有的全部力量;他所短缺的是对于现实的理解。他影响了本世纪所有继他而起的一代又一代英国诗人,但是他对同代人的影响却不及仅具才能的穆尔的二十分之一。拜伦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个性鲜明的诗人,却因此而过分以自我为中心;在他的个性里,不可能完全消除偏见和虚荣而不至于同时损害某些高贵的品质。雪莱却与虚荣和自我中心绝对无缘,他一心一意关注他的理想。他把他的自我扩大到足以拥抱全宇宙。但是,他作为人的理想品德,却给他的诗带来致命的缺陷——至少就那些在他过分短促的一生最初阶段所写的作品而论是如此。这位诗人由于从不考虑自己,也就长时期在自我节制方面表现得完全无能为力。和一部伟大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有关的结构感,曾经有不少年,他并不具备。当他第一次作为诗人出现时,他曾在门坎上绊过一跤。要使读者群众忘掉这样一种出场失误,只依靠天才是不够的。《伊斯兰的反叛》这首长诗,虽有细节的美,却晦涩朦胧而且结构松散;它抽象地飘浮在空中。除了其中的人物性格模糊缺乏血肉,它又被扩展到了如此庞大的规模,以至要把它读完都成了繁重的任务,而这是一项很少有人完成的任务。雪莱在写出《倩契》以前,他似乎完全不懂得鲜明个性特征的无限魅力和价值。甚至作为典范人物描写的普罗米修斯和阿细亚,也缺乏任何独特的鲜明特征;他们的名字不过是那些英国有史以来最美抒情诗的小标题而已。《倩契》却表明雪莱具有怎样一种获得他先天不足的才能的本领,但是可惜!在他硕果可期的青春年华,在他的同代人睁开眼睛看清他是什么样的天才以前,他竟溘然长逝以去。虽然他那些短小的抒情诗在深刻和清新、自然和魅力方面,超过了本世纪以抒情诗形式写出的任何作品,但是却未能影响他自己的那一代,因为其中大部分在他生前甚至都未曾发表过。
所以,雪莱并不比穆尔和兰多更有能力实现一场欧洲正急切期盼着的精神革命。要扫除欧洲政治和宗教的污浊气氛,唤醒沉睡的群众,把掌权的势力投入任人笑骂的深渊,是一项繁重而艰巨的工作。要完成这项工作,要求有一个个性坚强如雪莱之泛爱宇宙、容易激动如雪莱之耽于理想、粗野尖刻如雪莱之温文尔雅的诗人;要求有一个能够以他的美德和恶行,优点和缺点同样赢得同时代人同情的人。雪莱的乐器是精致的小提琴;然而,要振聋发聩,奏出战斗的信号,须用号角。
关于雪莱的一生,可谈的已经所剩无多——需要补充的只是,他最后一次从莱杭泛海返回勒瑞奇,突然遭遇夺去了他的生命的风暴,他那陷入绝望的妻子在沙滩上寻找了好几个漫长的日夜,终于发现他那具几乎难以辨认的尸体。托斯卡纳当地的法律规定,任何海上漂来的物体都必须付之一炬。于是,雪莱的遗体就由拜伦和特列劳尼安排火化。他们举行了符合他性格的希腊式非基督教仪式:把乳香、酒、食盐和油倾洒在柴火堆上。那一天晴空万里,风光明丽:面前是安详的海,背后是阿平宁山。一只麻鹬围着火堆盘旋,几经驱赶都不愿离去。火焰升得很高,发出耀眼的金光。遗体终于焚化,但是令人惊奇的是,那颗心脏却完整无损。特列劳尼把它从白炽的火堆中抢出,并因此而严重地灼伤了手。骨灰后来被带到罗马,埋葬在塞斯蒂乌斯的金字塔旁,那是一处雪莱生前曾经谈起过,被他认为是理想安息场所的地方。
在为雪莱的遗体安排火化的那几个人之中,上面第一个提到的那一位是雪莱精神上的继承人,这个人的姓名将出现在他那个时代历史的每一页。我们看到,这个人的道路为华兹华斯、柯尔律治和司各特所开辟,他本人为骚塞所憎恨,为兰多所误解,为穆尔所爱,为雪莱所钦佩、所歌唱,并受到雪莱的影响。他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占有一个位置,是他,给那个时代的诗歌文学打上了最后的决定性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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