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刘辰翁
刘辰翁的悲悼亡国,不是像张炎那样凄婉缠绵,也不像王沂孙那样托物寓意,而是以“辛派后劲”的笔力,发悲咽愤懑之情。他的感情不是隐晦不显的,也不是纤细柔弱的,如这首《柳梢青?春感》: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云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这是临安已陷落后的又一年春天,他之前送春词中殷勤的致辞:“春去,尚来否?”如今春天真的去了又来了,进入的却已是一座“愁城”,昔日的锦绣山河,已奔驰着铁骑,曾经的轻歌曼舞,已经被“番腔戏鼓”所取代。词人忿忿的说:“不是歌声!”其实即使异族的音乐也是音乐,只是在亡国遗民的耳中,再也带不来欢娱而已。他惟有追思故国,寄希望于仍在海上坚守抗元的残存力量。但流亡的残宋朝廷仅仅坚持了一年,便于崖山全军覆灭,君臣尽节,词人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告破灭。从此刘辰翁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送春当中,度过了宋亡以后的二十余年生涯,用他沉咽的词笔,写下这一段历史的悲苦。他自己说:“暮年诗,句句皆成史。”和同时代的遗民词人比较,蒋捷的竹山词是流浪者的苦笑,张炎的白云词是亡国王孙的哀歌,王沂孙的碧山词是遗民故老曲折隐约的一腔忠爱之情,而刘辰翁以辛派词人的身份,“钟情剩有词千首,待写《大招》招些。”用他的血泪悲咽,为亡宋谱下一首首招魂大曲。
《蕙风词话》评刘辰翁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笔意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东坡。”将刘辰翁的风格之比辛弃疾、元好问乃至苏轼,自是很高的赞誉。刘辰翁的词作,能够“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发出苍凉沉郁之音,不仅是他有才力,也是因他这一腔爱国热忱,是从小就积累起来的。
与张炎、周密、王沂孙、蒋捷等人在亡国前安于自己的舒适生活,亡国后才感到切肤之痛不同,刘辰翁从一开始入仕,就培养起忠义报国之志。他自幼丧父,“家贫力学”,与后来千古流芳的文天祥同时同里又同门,师从于著名学者欧阳守道、江万里之门,过从甚密,交情深挚。文天祥在德祐元年毁家纡难,起兵勤王,刘辰翁曾参与其江西幕府,有过战场兵火的考验,虽然最终失意,但他的爱国情操,并不显得低沉抑郁而是激昂奋发。
刘辰翁在亡国之前仕途一直不顺,他于景定三年(1262)到临安赴进士试,廷试策对时慷慨直言:“济邸无后可恸,忠良戕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怜。”这几句话相关宋末的一次朝权斗争:宋宁宗无后,要选择宗室中可立的子弟以备皇储之选,最后择定了宗子贵和进封为济国公,改名竑,立为皇子。赵竑对宰相史弥远擅权有所不满,得罪了史,到宁宗病重时,史弥远矫诏立了另一个宗室子为皇子,宁宗死后又擅立为帝,是为理宗,进封赵竑为济王,赶出都城,未几矫旨逼他自缢,对外则宣称是病死,死后封号也一贬再贬。当时朝野对这件事都非常不平,但由于理宗自己是得益者,所以即使到史弥远下台之后,也不许人提起为济王申冤的事,谈论者都遭到残酷压制。刘辰翁敢于在廷试策对时当着皇帝的面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可见胆气过人,同样是权相的贾似道见了,十分恼恨,却因宋理宗这一回没有追究,无法公开黜落刘辰翁,只得给了他最末等的名次。刘辰翁不愿混迹官场,以寡母年老为名请求做濂溪地方书院的山长(相等于学院的院长),后来到了其师江万里幕下为僚客。
江万里是南宋末年著名的学者,亦是一名忠臣,刘辰翁最初受知于他,是在景定初年在临安做太学生时,江万里正担任国子祭酒,也就相等于最高学府的校长一职,对这个年少有才的学生青目有加,师生相得。江万里是江西都昌人,秉性刚直,敢于直言,在朝时每每不能久安于位,在度宗即位初一度入相,因与贾似道不合而罢官,其后又起用,这样的颠踬宦路,刘辰翁常常都陪在师长身侧。咸淳十年年末,七十七岁的江万里在湖南安抚大使任上,被元兵渡江攻破城池,擒获令降,江万里厉声斥骂,宁自杀也不屈服,后来乘元兵不备脱身遁归故里,次年饶州城亦陷落,其弟江万顷被元兵勒索杀害,江万里投水殉国。这时刘辰翁正在江西吉水县虎溪避难,闻讯后悲痛不已,赴门哭吊,作文祭祀,赞扬这位良师益友:“玉色金声,光风霁月,峨峨千仞,柱折维绝。”因江万里之子下落不明,无人营葬,刘辰翁挺身自任,为之奔走跋涉,办理后事,并建庵堂纪念这位忠臣良相。其时已是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江西正处于元政府的严密统治下,刘辰翁四处奔走,收葬殉国故相,是要冒着很大风险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实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这一年刘辰翁已经五十岁,办理完恩师的葬事之后,“托迹方外以归”,也就是出家为僧道,以示决不与新朝合作,也是亡国之后对无力回天的局势表示出一种心灰意冷。他晚年惟事著述,除了学术著作之外,便是将满腔亡国之恨,用一枝词笔尽情的倾诉出来。
百年之前北宋灭亡的时候,女词人李清照南渡,在临安怀念故都汴梁的元夕盛况,写了一首《永遇乐》词,下半阕说:“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刘辰翁每一次读这首充满故国之思、身世之叹的悲辞,都涕泪汍澜,哀苦不能自已,在临安沦陷后的又一年春天,他依韵和了这阕百年之前的伤亡国词: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他在词序中说:“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李清照生当南北宋之交,虽然半壁江山已属异族,终究还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的一方托足之地,还能在江南寻回昔年全盛的芳景,而轮到刘辰翁自己,连南宋这残山剩水都已沦亡,放眼天下无土可托,无路堪行,自然其悲苦之情,要远远超过百年之前南渡到临安的女词人。这样的轮回真为可伤可叹:一部南宋的历史,竟是以亡国始,以亡国终!
刘辰翁死于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或说元贞三年,即同一年),已经跨越了元朝一半的历史,下距元亡已经不到五十年。在江西庐陵避居之地,“老来无复味,老来无复泪”的刘辰翁离开了这个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四方学者俱至庐陵会葬,为这位享年六十六岁的老词人送行,“又何堪满目凄凉,故园梦里能归否?”他临终前的绝笔之作,是这一首《宝鼎现?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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