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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余一鸣:湖与元气连(人民文学 2021-02)

余一鸣 人民文学 2022-04-06
 余一鸣: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十五本,曾获人民文学奖等十几个奖项。现任教于南京外国语学校。 


湖与元气连(节选)

余一鸣

人民文学 2021年02期

一  公元二〇一九年王三月到上元村上任那天,是乡长老杜亲自送他来的。上元地处本县的西南,属丹阳乡,南边是南漪湖,隶属另一个省份,北边是水阳江和丹阳湖。丹阳乡其实是个圩子,不过,这个圩子有些历史了,据说当年周瑜训练水军和饲养军马就在此地,现在依旧保留的地名,如拴马桩、饮马渡,印证了这个传说。王三月来之前,专门查阅了本县县志,有这说法。车在圩堤上行驶,王三月坐在副驾驶座上,视野开阔,左边是沉静的江水,隐约可以看到江对岸的村庄,右侧是郁郁葱葱的稻田,稻田之间,是纵横的水沟。这里的稻田被称为垛田,因为本来是平坦的湖底,先民们掘土成河,垒土成田。这一个丹阳圩,拥有良田五万多亩,近水,种植水稻得天独厚,本县有二十多个圩子,历朝历代都视此地为粮仓,所谓鱼米之乡。杜乡长指着前面树木掩映的村庄说,快到了,前面就是上元。王三月说,不对呀,上元应该在丹阳湖湖畔呀。看那左侧,依然是浑浊的江水,只是江道变窄了,对面还是相对而立的长堤。杜乡长说,你认的是老皇历,丹阳湖早筑成了新圩,胜利圩,丹阳湖只剩一个名号了。王三月是学中文的,李白曾经途经丹阳湖,赋诗一首,《姑孰十咏·丹阳湖》,王三月特意背下了。“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少女棹轻舟,歌声逐流水。”那莲叶呢?那芦花呢?那浩难止的风波呢?杜乡长哈哈大笑,说,李白是李白,王书记是王书记。假如现在的丹阳湖还像李白诗中那样,那只有是新圩破了,重回汪洋,那我这乡长你这书记,都当到尽头了。杜乡长朝窗外连呸了三下。没进村,小车就遇到了“拦路将军”,是一群水牛,它们聚集在圩堤中间。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水牛却不理睬。堤下有一个老头,冲水牛吆喝了几声,牛群才不急不慢地散开。剩下一头体格魁伟的黑色公牛,却转身,瞪着一双牛眼睛与小车对峙。堤面是土路,来往的车轮轧出了两条凹槽,中间凸起了一溜路脊,不熟悉路况的司机一不小心,车就会被架在路脊上,四轮空转。黑公牛站在路脊一侧,肩胛骨一边高一边低,肌肉紧箍,牛头下压,气势汹汹。杜乡长怕了,说,倒车,倒车,别惹急了它。王三月早拉开车门,在堤下绕到了公牛的侧边。杜乡长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轰的一声,那牛突然就侧翻了,路面腾起一团土尘,黑公牛顺势打了个滚,灰溜溜地小跑几步,朝堤下逃去。一个庞然大物迈着女人的小碎步逃奔,看上去狼狈,也可爱。杜乡长想不到王三月还有这一手,朝王三月竖起了大拇指,说,就该派你来上元,没错。王三月谦虚地说,练过几年格斗,三脚猫功夫,那水牛四脚站位有高有低,重心不稳,借势欺了它一把。说话间,堤下的老头已上了路面。王三月心里慌了,他曾经开车时不小心轧死一只鸡,赔了五百元,这可是一头牛,主人说把他的牛摔坏了,漫天要价,他怎么办?好在边上有杜乡长,杜乡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别担心,本地民风彪悍,但以取之不武为耻,没人会在自家村口耍赖皮。老头敲开车窗户,朝王三月说,好拳脚。说完转身就走,任杜乡长怎么喊也不回头。看他年纪,也有六七十了,戴一副近视眼镜,穿一件褪色的BOSS外套,不像是本地老农民。可他肩上挑着两只粪筐,粪筐里装着新鲜牛粪, 还冒着热气,手里拄着长柄粪铲,分明就是一个拾粪老头。杜乡长说,陈疯子,也是上元一个人物,以后你会领教他的。此人姓陈,上元全村刘姓,陈姓当是外来户。王三月在心里记下了这位拾粪老头。老杜把他带到了村委会,是一幢漂亮的三层楼,矗立在大院的中央。院子的两侧各是一溜平房,合起来有二三十间。王三月从车窗看过去,这些房子的墙上都画着建设新农村的墙画,门侧是统一的标牌,近处的标牌上是“电商培训中心”,看上去有模有样。王三月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办公室打过两年杂,后来是因为解决不了编制,才考了大学生村官。王三月跟着领导跑过不少乡村,大多数村委会都比较简陋,有的建在撤并后废弃的小学,有的就是几间平房,这上元的村委会够得上气派两个字了。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迎上来,杜乡长介绍说,村委妇女委员卜银花。卜委员说,欢迎王书记,刘主任让我一早就在这儿恭候领导大驾。卜委员和王书记握手时,王书记发现她的指甲上做了蔻丹,不像是下地干活的手。衣服可以网购,这发型和蔻丹是一定要上县城或者省城才能搞定的。王三月去车上拎下行李,卜委员抢过去,领着他上了三楼,推开一扇门,说,王书记,乡下条件差,委屈你住这屋了。王三月打量了一眼,屋里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套沙发,电视电脑俱全。门后还藏着一扇门,推开是大床和洗漱间,原来是个套间。卜委员说,楼上有两间这样的客房,这间以后就归你住了。乡下比不得城里,你将就着住。王三月说,卜委员客气,这于我而言,已经够奢侈了。杜乡长在二楼会客室喝茶,村主任刘四龙还没露面。卜委员说,他去县上办个事,说快回了。杜乡长说,你们刘主任可真忙啊。卜委员说,刘主任什么心思,还能逃得过乡长这双眼?刘四龙本来是上元的书记,满了两届,能力强,可负面消息也不少,乡党委早想换人,只是村民选举又把他选成了村委会主任。这事杜乡长心里明白,刘四龙心里也明白。卜委员说,闲着也是闲着,王书记,我给你讲个杜乡长的故事。那时候杜乡长还没当上乡长,是公社计生小组组长,上元的书记还是老支书刘大宝,就是刘主任他爸。杜组长盯上了老支书的侄媳妇,她已有两个女儿,有村人报告她又怀上三胎。老支书表态,坚决支持杜组长的工作,派饭就派在了侄媳妇家。老支书说,我这侄媳妇胖是胖了点儿,可腰肥的人不一定都是孕妇。这侄媳妇家就在村口,篱笆墙的院子,院子有两垄青菜,菜地边就是一露天茅厕。那时候农民都不讲究,只图浇灌方便。杜组长一行人,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茅厕里带血的卫生纸,副组长是女的,捣一下杜组长腰眼,说,这家女的还有月事,看样子确实弄错了。杜组长点头。吃饭时,上了一碗红烧鸡,杜组长往自己碗里拣了鸡肫鸡肝鸡肠子,筷子还在那盆子里倒腾。老支书说,你找什么呢?杜组长说,找鸡血,这鸡血可是好东西。老支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说,老杜,你这眼睛真毒辣,罢罢罢,先吃饭,吃完了饭我让她跟你们去公社。杜乡长说,你别听卜委员编排我。不过,这倒提醒我,不见刘四龙可以,但不拜刘大宝这个老龙头,王书记怕是在上元村行不通。杜乡长在丹阳乡政府干了三十多年,对每个村庄的状况都了如指掌。杜乡长说,走,去拜见老支书。我们不能空着手,得把后备厢里我那两瓶烧酒捎上。刘大宝是上元的“大神”,做了二十几年支书,曾经是县政协委员,现在是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承什么呢?上元武术。上元人崇武,自古至今,与阳江对岸的邻县人打,与湖里的土匪打,后来与日本人打。上元武术闻名的有矮凳花、桨拐花、长桨花,这个“花”在本地是类型的意思。有人说,只有上元人操练的“花”才称得上“花”,有褒奖的意思。矮凳是船上的小矮凳,拐和桨是划船的配套工具,争斗时,这些东西顺手成了武器,祖祖辈辈的上元人总结出使用它们的套路,变成了自成一体的武术,代代相传。刘大宝是远近闻名的矮凳花大师,年轻时使一张小矮凳,出为矛,守为盾,曾立于船头,将对岸来偷袭的十几个小伙子撂入水中。据说,等他将矮凳置于屁股下,慢悠悠抽完一锅烟,淡定地摇桨归去,那些落水者才敢爬上他们的船只,狼狈逃窜。刘大宝有四个儿子,大龙在南方做建材生意,小龙在省城做到了厅级,三龙在部队是校官,只有四龙留在身边,接了他的班。老刘家在这一带乡村,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四个儿子都出人头地了。圩区的村庄,大村都坐落在圩堤内侧,沿着斜坡向下延伸,一直扩展到内河边上。人丁兴旺的村庄,填了内河,占了垛田,形成一个庞大的村落。上元就是一个大村落。而小的村庄,大多是后期迁入的移民。由于经常闹水患,为了不让内涝的河水浸没逝者,圩堤的内侧都被坟墓占满,后来者不敢侵扰,只能在圩内安村扎寨。作为上元这个行政村附属的两个自然村,卜村和胡村就属于这种情况。人民公社时代,一个村就是一个生产队,而刘姓的上元有八个生产队,占了本大队的十分之八,刘大宝从当大队支书到当村支书,都是无可动摇的。刘大宝住的是三间平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栽着几垄蔬菜,院墙的下面,是一圈盆栽的花卉,王三月认出有几盆是名贵的兰花,这是有别于其他农家院子的地方。刘大宝不像王三月想象中的那样高大魁梧,瘦小,或许是老了的缘故,背也有些佝偻。但是这老头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迎上来与杜乡长和王三月握手,王三月能感受到那筋骨的坚硬。王三月学格斗时教练告诉他,要盯住对手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只有眼睛能暴露对手的下一个动作。但老头这双眼睛,是深邃而捉摸不透的。老支书说,杜乡长,我早就在家恭候大驾了。四龙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杜乡长说,你家老四到现在都没露面呢。老支书说,这小子肯定被事绊住了,一会儿准会追过来。怎么着他都是个党员,是个村干部,得讲党性、讲政治嘛。老支书回头对王三月说,王书记,你以后得替我多教育刘四龙。老支书说,王书记功夫不简单呀,没进村就放倒了一头牯牛。王三月很惊讶,这也太神奇了,莫非沿路都有他的眼线?老支书递过来手机,说,你看你看,陈疯子用抖音发上网了,村里人都在为王书记点赞。王三月说,我也就耍个巧劲,小巫见大巫,老支书您见笑了。开席前,刘四龙来了。他向杜乡长和王三月反复道歉,面对杜乡长,举起酒杯自罚了三杯,又转身对着王书记要再罚三杯。老杜说,不要再罚了,莫非还想再开第二瓶?刘四龙长得不像他爸。个子高,身胚大,看上去能扳倒一头牛。 二  公元二〇一二年陈疯子大名陈玉田,是县农业局种子站的退休技术员。陈疯子的外号并不是来上元后才有,是在单位上班时拜同事所赐。一个县级种子站,也就是个中转站,批发来种子,零售给农民,只要来处有手续,去处不是颗粒无收,不出乱子就成。陈玉田做事顶真,眼睛里含不得沙子,常把站长联系好的业务掐黄掉。陈玉田还常年坚持一个梦想,要培育出本县圩区的稻种。稻子一般是高产不好吃,好吃不高产,他的梦想是种的稻子既好吃又高产。可是他把种子站几亩试验田折腾了几十年,也没弄出名堂,同事们私下笑话他,你以为你是袁隆平呢,你就是个陈疯子。好在陈疯子到六十岁就退了休,种子站的试验田名正言顺地收回,种子站上下的人心情都舒畅不少。陈疯子有一套单位的公寓房,老婆走得早,儿子在京城一家研究所工作,据说是研究无人飞机的。陈疯子的老爸还活着,八十五六了,曾经是县中的历史教师,独居多年,陈疯子退休后把老爸接过来,小老头和老老头相依为命,俩人都有退休工资,衣食无忧。老老头身体依然硬朗,体检各项指标都没发现问题,只是耳朵聋了,与人交流不便,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忽一天早上,吃过牛奶米糕,老老头说,陈玉田,你爷爷让我们去他那里。陈疯子没听懂,爷爷死得早,陈玉田生下来就没见到过。老老头以为儿子没听见,声音提高了八度,听见没?你爷爷让我们去他那里。陈疯子觉得这回是老爷子疯了,说,爷爷在哪里?老老头说,你爷爷在上元对面,在丹阳湖里。上元对面确实是丹阳湖,没错,爷爷要是活着,得有一百几十岁了,莫非他在丹阳湖做了神仙?老老头说,我没糊涂,你爷爷天没亮时还坐我屋里喝茶,催我们早点动身。老老头从他屋里搬出几本线装书,一边用放大镜查找,一边说,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你爷爷在丹阳湖一去无踪影,可是老陈家每临大事,他都会回家与我夜谈。那线装书是一套一九四九年修订的三湖县志。几年前,老老头受县政府邀请,参与新县志修订,他留下了这套旧县志,成了他的床头书。他每天必读,也不知道读过多少遍。这套六卷本老县志页角已经起卷,封面皱皮,陈疯子想替它做个护理,老老头还心肝宝贝似的护着不让他沾手。老老头说,就是这一年。老老头所指的那一页上,有如下记载: 宋·《三湖志》:政和五年十月,上阅李白游丹阳湖诗,因询蔡京。京言:“此处石臼湖、固城湖、丹阳湖三湖相连,其中高阜处可围湖成田。”上遂召集建康、上元、江宁、句容、三湖、五邑民夫,命将军张抗督筑。值冬雪盈湖,时有白猪行踪之异,缘踵其迹而成之。内筑穿心一字埂,分为上下两坝,名曰丹阳圩。 小老头说,为什么是白猪引路?黑猪比白猪稀罕呢,黑猪肉比白猪肉的价格贵多了。老老头说,这都不懂?那时候是白猪比黑猪稀罕。古代,患了白化病的动物往往被奉为神物,比如国外某些地区的白牛白象。白色是圣洁的象征,你这水平,算个什么读书人。小老头挨了训斥,噤声。本县有点文化的人,都听说过这段历史。这蔡京曾四任北宋宰相,书法大家,历史上却是臭名昭著的奸臣。单从筑丹阳圩这一点来看,算是替他添了正面的一笔。老老头说,往下看,这一条才与你爷爷有关: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三湖县与湖阳县民众围丹阳湖,筑胜利圩。 陈疯子看了几遍,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爷爷陈大先。老老头说,你爷爷的故事就在其中,就在其中。陈疯子平时关注新闻,新闻播报的特点是字少事大,字多事琐。这史书不是新闻,却是一样的套路。陈疯子问老爸,我爷爷想让我们搬家,搬到上元住?老老头耳朵一点也不聋了,说,没错,我们搬到上元村。陈疯子觉得老老头……不,应该是他爷爷的建议不错。上元他去过,有一回上元大队买去了假稻种,是他连夜走了十几里路追回的,当时的支书刘大宝感动不已,说他救了全大队的老少。陈疯子还抱着私心,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农田有不少抛荒,他去了可以租农田,继续搞他的稻种试验。陈疯子满口答应了老爸,搬家,一定搬到上元村去。老老头没想到儿子能如此痛快,破天荒表扬了陈玉田一回,说,我儿孝顺。陈玉田找到了卜家村村口的一户农家,两层小楼加一个偌大的院子,户主两口子在省城打工,春节正好都在老家。户主年轻,不认识陈技术员。听说这小老头想租他的房子,将信将疑。现在的风气,农村人都是往城市跑,发大财的往大城市跑,发小财的往小城市跑,小姑娘结婚提条件,都有一条,在县城买套房。这小老头却逆行,要住到乡下来。或许是冲着乡下空气好,想长命百岁。房子得有人住,人气养房,房主正愁要不要请远亲近邻替他看守房子,这小老头来得正是时候。房主开价年租四千,小老头说,我再加一千。房主等着他压价,没料到有这一手。这人莫非脑子有问题?别遇上个问题老年,那就麻烦了。小老头说,是这样,我想把你的口粮田也一并租下。房主释然,一口应允。陈玉田搬家租了一辆大卡车。不是装家具,房主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他只带了几只箱子。车上最多的是他的试验仪器。紫外光照射箱、压力装置以及浸泡液等等,大部分都是他当年从单位实验室搬回家的。反正那些东西在单位也就是摆设,除了他,没人有兴趣,站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当然,单位的仪器也不能完全满足陈玉田的需要,他的工资有不少花在添置仪器和购买种子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生产队的稻种还是自己挑选育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的稻种全部从种子站购买。三湖县的农田基本上栽种的全是外来稻谷,本地的湖熟稻种彻底灭绝。外来稻种产量高、收益大,却无法留种。打个比方,它就相当于马和驴杂交后产下的骡子,孔武有力,却没有生殖能力。农民得每年购买种子,价格不断上提,稻子产量却连年下跌,逼得农民再购买新品稻种。种子成本不断加大,农民苦不堪言。陈玉田原来是研究外来稻种在本地育种的可能,屡试屡败,这才转变方向,培育本地的湖熟稻稻种,梦想替本地农民夺回稻子的种子权。陈玉田和老爷子搬家尘埃落定,坐在二楼阳台上歇息,前面是碧水波澜,远处稻田绿意盎然。陈玉田脑子里闪现出八个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似乎是多年前领袖的题词,现在用在他身上依然应景。老老头说,玉田,还有一件事没完成。我们得放鞭炮、烧纸,告知你爷爷,我们来到上元了。陈玉田诺诺。陈玉田喜欢在野外转悠,而陈老师尽管高龄,但腿脚灵便,他喜欢与上元的老人扎堆。夏天,他与老头老太们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冬天,他与老头老太们在山墙脚根晒太阳。老头老太们摆龙门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使耳朵不灵敏,他真正想听的内容,反复打听,一句都不会落下。老老头回家后,喜欢把听来的传说一一记在笔记本中。 三  公元二〇一九年王三月选择到上元当村干部,是听了父亲的建议。父亲在位时曾经是本县农业局的副局长,与杜乡长有过交集。父亲的意思很明确,放长线,在上元村干两三年,到乡政府干两三年,然后调回县城。很多人选择去贫困村,好处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就像运动员跳高一样,起点越低,升杆的空间越大。父亲说,那是书生意气,人家村干部几十年都没干出名堂,你一个赤手空拳的大学生,真以为能翻天覆地?起步得求稳。上元是全乡有名的富裕村,他和杜乡长一商量,王三月就定在上元村落脚。水阳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皖南山区的洪水经水阳江路过丹阳湖大泽,然后奔长江主流而去。上元村早些年的发家致富,主要是搞长江运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在圩堤上自造几百吨乃至几千吨的铁船,从湖北、江西挖沙,然后运到上海龙华码头卸沙,收入颇丰。上元船队几十条铁船同出同进,船户人心聚一,且人人都会武术,据说江匪也不敢招惹上元船帮。只是后来长江禁止挖沙,自造铁船又屡出断船沉船惨祸,村民才陆续上了岸。刘四龙在船上是船帮老大,下了船接任了村支书。村民们手里拎着第一桶金,造楼、买小车,不亦乐乎。但乐乎过后,钱拿在手里会毁人,刘四龙于是带领大家投资养螃蟹。别的村养螃蟹,都是各家养各家的,上元村成立了螃蟹养殖合作社,刘四龙是合作社董事长。从村委会的宣传栏看,上元是全乡集体致富的典型,刘四龙的事迹还上了市里和县里的报纸。上元的蟹塘都集中在新圩,说“新”,也有几十个年头,筑成于抗战胜利后,官名胜利圩。王三月上任不久,就到新圩考察了一次。这一带的村民家家都有一只四舱小船,去圩内或新圩劳作,方便自在,上坡下坡,一个男劳力能轻松扛过圩堤。王三月去新圩,得去大河边蹭船。划船的是一老汉,自称姓胡,接了王三月递的烟,说,王书记,刘四龙咋不给你派只船?王三月说,我没去过新圩,好奇,自个儿想去看个新鲜,不是公干。胡老头笑一笑,说,坐稳,江窄罡风猛,船小颠簸大。王三月站在新圩的圩堤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蟹塘,只在西南方向,有一簇隐约的稻田。这些蟹塘都是良田开挖,每个蟹塘都呈长方形,四周围一圈塑料挡板,防止螃蟹逃跑。在每个蟹塘的角落,都立着一间蓝色的小屋,塑板简易房,是养蟹人歇息的地方。天蓝,屋蓝,云白,水白,风景这边独好。王三月沿堤往前走了几里地,终于看到了界河,河那边是湖阳县,胜利圩一分为二,三湖县和湖阳县各占五千多亩。湖阳县那边基本看不到蟹塘,绿油油的庄稼犹如绿色的大毯,一直铺展到天际。王三月忽然想起李白那首咏丹阳湖的诗。这里本来是丹阳湖的湖底,倘若诗仙重来,再也寻不到云间片帆起的场景了。王三月在新圩渡口等船,远远看见一垛湖草缓缓移近,近了才看出是胡老头。偌大的草垛被捆在他的背上,草垛上还搁着他的竹篮,篮子里放着镰刀和茶杯,还有一个系着绳子的收音机。胡老头停下脚步,双臂从麻绳上松开,接了王三月的烟,说,让你久等了,撒完化肥,见湖草长得好,忍不住割了一堆。王三月说,不是说都用上煤气灶了吗?胡老头说,那是年轻人烧钱,这草,晒几个日头,草把往大灶一扔,才是过日子的烟火。说罢,突然往草垛上一仰,双手探进麻绳,嘴里说一声起,草垛就稳稳地立在他后背。上船,那草垛就占去了三个舱位。王三月说,老爷子,好大的力气!胡老头笑着说,这草都是浮材,看着一堆,其实才百十斤。要说厉害,传说刘大宝的太爷爷,原先也是穷人,年轻时一人挑两垛,到了巷口,横着竖着都进不了村,分成六垛才进了巷。王三月说,您还在侍弄稻田,我看不少人都养螃蟹了。胡老头一边划桨,一边说,那都是大村头刘姓的人,得听刘四龙招呼。王三月说,养螃蟹收入应该比种稻收入高吧?胡老头冷笑,也就是说得好听,养蟹户六七成都亏本,真正赚钱的就刘四龙。除了销售,他还经营蟹饲料、塑料挡板等,稳赚。要是我们卜胡二村跟风,只怕会人人亏得裤子没裆。这和王三月听到的宣传完全不同。王三月在村委会见面最多的是卜银花。别看这里只是最低的基层组织,小品里有句台词,别拿村长不当干部,现在讲究下基层,千条线一头扎,村里迎来送往的事都落在卜委员身上,王三月这村干部的日程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开村干会,王三月低调,敢跟刘四龙唱反调的也就这位女将。她婆家在刘村,娘家是卜村,农耕补贴、扶贫资金等,她都替卜胡二村力争,刘四龙也拿她没办法。杜乡长说她名花有主,她的老公是刘四龙的堂弟。王三月蹲村后从没见过这个人,后来才知道,她老公早年弄船,上岸后看不上挣慢钱,一心想让手头的钱翻倍上涨,去南方加入了传销,结果把身上的钱弄光了,还骗走了一众亲友的钱。老公没脸回家,卜银花在亲朋面前也抬不起头,过了一阵以泪洗面的日子,想开了,那男人就等于死在外面了,她和儿子的日子还得往下过,欠下的钱她慢慢还,她卜银花人在债不烂。卜银花说过,刘四龙是她人生中的贵人。卜银花进入村委做委员,虽说村干补贴有限,总比一分钱收入没有强,关键一条是,她在村委,逼债讨钱的人口气都变软了。她在村委会大楼忙活,那些讨债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这大楼里纠缠。刘四龙还让她做了螃蟹养殖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会计,另有一份工资。卜银花有一次让王三月有了点儿好感。第一次开村干会时,那几位依然一口一个刘书记,卜银花跳了出来,说,我建议以后村干会上我们还是正式一些,王书记是王书记,刘主任是刘主任。那几位都面面相觑。刘四龙说,卜委员说得没错。自那以后,村里人当着王三月的面,称刘四龙都称刘主任。某次闲谈,王三月问她,卜委员,你自己家在新圩的田都挖了蟹塘,为什么你父母和娘家兄弟的田还种着稻子?卜银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做不了他们的主。王三月说,种稻的收入比起养螃蟹差不少吧?卜银花说,也未必,养螃蟹风险大,蟹瘟、天气、市场,很多想不到的问题,防不胜防。种水稻,国家有农耕补贴,收成稳定。像我父母这帮六十岁以上老人,上级还发放养老金,他们过日子足够了。王三月继续追问说,比如你哥哥,他如果不愿自己养螃蟹,可以把田租给你们螃蟹公司挖塘养蟹,每亩年租一千二百元,他还能出去打工另外挣钱。为什么卜胡两村的人都不干呢?卜银花说,哟,王书记,你这些日子可没闲着,打听得这么详细呀。王三月知道引起了卜银花的警觉。王三月说,我就寻思,能不能让你们螃蟹公司把另外两个村也带动起来,共同致富嘛!即使下了乡,王三月依然不改散步的习惯。晚饭后,村外的圩堤上常常有他独自的身影。下乡之前,父亲一再叮嘱,克己复礼,小不忍则乱大谋。农村工作复杂,别卷入当地的纷争。王三月答应得容易,但真正面对,毕竟年轻气盛,再说,他是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按规定他至少得在村里干满三年,三年耗下去,如果一事无成,这与那些在机关一台电脑一杯茶混日子的人有什么区别?王书记心有不甘。要树立自己的威信,首先要借用卜胡二村的力量,其次要在刘村内部得到村民的拥护。王三月确实没闲着,但他是一个外来者,村民都觉得他这种干部待不长,没人肯与他交心。年轻的王书记,心里有点窝囊,但没有气馁。他有一个积极的支持者,他的女朋友,大平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柏亚男。每天通话时,柏经理都给他打气,最好的时代最好的年纪,我们必须有所作为。大不了你一辈子待乡下,我养你。女友和父亲唱反调,这拔河的比赛谁输谁赢,结果用不着猜。王三月是格斗爱好者。在县城,有一个同好俱乐部,晚上大伙一起切磋。到这乡下角落,他把沙袋杠铃等装备移到了宿舍,但毕竟房间小,施展不开拳脚,夜幕落下,他在散步回来的路上,会打几套拳活动筋骨。这天,他打完拳,发现堤面上倒了一个人。怕淹水,堤内侧都是坟茔。王三月来上元后听闻过不少鬼故事。他厉声问,谁?却并无应声。他打开手机上的灯光,照见地上躺着一位老者,照亮面孔,竟然是他蹭过船的胡老头,已陷入昏迷。他驮起胡老头,急奔村委会大院,发动小车,直接赶到县医院。小县城人头熟,他直接把胡老头送进了急诊室,值班医生是他中学同学。胡老头的毛病其实不严重,高血压高血糖,只是自己没当回事。胡老头醒了,医生给他开了一堆常用药,嘱咐他必须坚持每天服用。王三月心里踏实了,才转身去替胡老头补交了急诊挂号费,想了想,又从窗口扫微信,取了药。网上支付确实方便,手机在,钱就在,否则他随身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金。老同学说,三月,老人是你亲戚?在你家没见过老人家。王三月说,亲戚?当然是亲戚。在金庸古龙笔下的江湖,见人都称兄弟;在十里洋场上海,陌生人见面都称朋友;在省会南京城里,开口则称人师傅;而在三湖县乡下,向你问个路、打听个人,首先是喊你一声亲戚。这一声亲戚,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是亲戚也是亲戚了。医生走后,王三月才想起给胡老头的三个儿子打电话。村子小,以前儿子的多少就意味着家族力量的强弱。在胡村,胡老头有三个儿子。胡老头说,王书记,我刚才可听到你说了,咱是亲戚。王三月说,你认了我这个亲戚,吃亏大了。一旦村委食堂不开伙,我就到亲戚家来蹭饭。这是己亥年的初冬,踌躇满志的王书记和所有人一样,无法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庚子年年景将是怎样的残酷和凶恶。四  公元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乡村的夜晚是小老头和老老头都喜欢的,坐在院子里,或者站在阳台上,仰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对于老人而言,他们看到的满天星与孩子眼中的不同,与诗人骚客眼中的也不同。尤其是老老头,看过《新闻联播》后,天也黑了,星星出来了,老老头开始他的自言自语。他教了一辈子历史,有资格与星星对话,与往事干杯。他虽然不需要听众,但是,在这样的乡间夜晚,黑灯瞎火,小老头除了做一个聆听者,他能往哪里去呢?陈大先第一次来到水阳江,还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陈大先硕士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水利系,毕业后留校在水利研究所工作。水阳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之一,每年洪水季节,江水直冲三湖、湖阳等县的圩堤,首当其冲的就是丹阳圩。为免水患,光绪年间,本地圩民建筑了水阳江水牮。水牮由两部分组成,一为“九牮八垱”,二为鳡鱼嘴分水牮。前者作用是固堤护堤,后者功能为分水。垒石为壁的称“牮”,夯土为墙的称“垱”,共筑有九牮八垱。据传九牮的基核,都奠有真牛大小的铁牛,牮墙均是条石砌成,条石之间是用本地糯米米浆兑入江沙灌注,牢不可破。每牮之间建有垱,两牮相距十米左右,水阳江洪水到此,锐可当、势可阻,暴戾脾气陡减,从那以后,两县圩田有了保障。以丹阳圩为例,水牮筑成后,历史上只有两次溃堤记载。水牮是长江流域圩民智慧和劳动的结晶,也是陈大先的课题研究对象。陈大先到了三湖县城。三湖县大半是圩区,小半是山区。其时三湖县是日占区,汉奸在县城设立了伪县政府,但共产党在山区、国民党在圩区,也都建立了自己的县政府。陈大先手持文书,去伪县政府报备,人家根本顾不上理睬他,他在小旅馆待了三天,雇了一辆驴车,独自朝丹阳圩出发。既然伪官府靠不住,他到了上元村干脆找本地乡绅。村人引他去了族长刘金奎家,刘金奎既是刘姓族长,也是清末最后一批乡试秀才。刘族长听说过德先生赛先生的主张,对陈大先礼遇有加,敬重之余,老先生包揽了陈大先的吃住,并委派一名家丁听陈先生调遣,随时随地保护这位“赛先生”。应该说,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能遇到刘金奎,陈大先的运气不错。冬天是丹阳湖的枯水季节,湖底大半裸露在蓝天之下。刘黑皮说,春天一到,湖草能长到一人多高,人在湖草中穿行,一不小心眼睛就让草尖啄了。刘黑皮不光是族长的家丁,还是丹阳乡远近闻名的拳师,是上元村民团团长。刘黑皮说,三国时期,三湖地区是孙权的领地,丹阳湖是周瑜的军马场。陈大先只听说过草原上有军马场,第一次听说湖畔也曾经是古军马场,觉得新鲜。这一天,陈大先要在头牮的石壁上做一个水位线标尺,以后水涨水落,看一眼就心中了然。枯水期是做标尺最佳时节,刘黑皮先去了水阳镇,又去了县城,洋漆店都关了门,人心惶惶,老板们都无心做生意,关门大吉。还是刘黑皮出了个主意,先用黑炭做标尺标数,再刷几层桐油,晒几个日头,应该能长久保持。本地木船防水侵蚀,都是扛船上岸,在船身刷几遍桐油。陈大先觉得这主意不错,赞赏刘黑皮智勇双全。两人正忙活间,湖滩上走来几个人。战乱期间,防人之心不可无,刘黑皮掏出驳壳枪,喝住来者:什么人?对方立即卧倒,一个女声说,请问那位是陈老师陈大先先生吗?刘黑皮收了枪,答,正是。一个姑娘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枯叶和灰尘,说,我是陈老师的学生,钱中英。陈大先耳闻,急忙下了木梯,迎上来握手,说,幸会,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钱中英是大同大学工程分院二年级女生,不仅长得美丽,而且是学生社团活跃分子。即使她现在一身农妇打扮,肥袄肥裤,脚上是一双老棉鞋,但那城里姑娘的皮肤,即使脸手抹上锅底灰,也掩盖不了本色。钱中英说,听说陈老师在此做水阳江水文研究,我们几个也追随您来了。她介绍另两位男伴,都是大同大学的同学,一位师兄,一位师弟。看那两人打扮,都戴着老棉盔,着斜襟棉袄子,看那脸上的风霜,实在认不出是学生的模样。钱中英笑着说,国不像国,民不像民,学生也不像学生了。我们到了此地,只有化装成农民的样子,才敢下到这圩乡。陈大先对那两位不觉得面熟,大同大学学生人数不过一千出头,学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应该有点印象。但钱中英绝对是钱中英,大同大学的男生都不会认错她。既然钱中英这样介绍,陈大先也一一握手,表示欢迎。陈大先跟刘族长介绍,这三位都是他的大学校友,专程来参与水阳江的水利研究,刘族长给这三位也安排了吃住,待他们一视同仁。钱中英三人对水牮不感兴趣,其中的张同学据说是植物学系的,他们借了刘族长家的六舱船,穿行在芦苇荡中,寻找湖区新物种。他们三人食量奇大,常常出门时将灶间的包子馒头一扫而空,偶尔还会带走一篮干面当作中午的干粮。寄居在刘家的第三天,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那三人还没回,厨娘从菜橱里找到一张欠条:今欠刘金奎六舱木船一只、米三十斤、腊肉十斤,折合约为十五个银圆。落款为新四军一支队傅秋涛。刘族长低头抿茶,沉默不语。陈大先连声说,真没想到他们是新四军,早知道我不会把他们引入府中。刘族长抬起头说,也不算个事,只要是抗日的队伍,给他们提供方便也没做错什么。刘族长说,这张欠条,我一会儿烧了。一没指望新四军还得上;二呢,一旦被举报到上头,说不定诬我一个通共的罪名。老老头说,刘金奎并没有真的把那欠条烧了,那张欠条至今还保存在三湖县新四军纪念馆,我每年都去看它一两次。那个傅秋涛,系马来西亚华侨,确实是上海大同大学学生。日本人侵华,他和一批热血青年没等到毕业就投笔从戎,投奔了新四军。新四军中有一大批军人是富家子弟,更有来自东南亚华裔富商的后代,他们报国心切,令人感动。只可惜壮志未酬,冤死皖南。老老头打开新县志,县志载: 一月六日,国民党制造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原新四军一支队副司令员傅秋涛及孔诚、汪克明十几人从皖南突围后到达三湖境内,在党组织接应和群众掩护下,通过封锁线回到部队。是月,国民党四十师于“皖南事变”后回兵三湖县,驻扎于乡镇,追捕、杀害新四军人员。 陈玉田说,这么说,那个钱中英其实是党组织派她来护送那批新四军返回部队的。为什么是一个女大学生呢?首先钱中英肯定是共产党员,而傅同学张同学说不定读大学时就是共产党员,这三人还可能曾是一个党支部的成员。钱中英是他俩信得过的人。老老头说,小子,你退休后,终于变聪明了。刘金奎当年没想到,共产党真的有一天得了天下。刘金奎乐善好施,尤其他向当时的县长交出了那张欠条,所以虽划为地主,但县长说他是开明地主,有功于新四军。历次运动,那张欠条都做了他的保护伞。陈玉田说,那这与我爷爷的死有什么牵连?老老头说,五十年代,我奉命来上元合作社开展“扫盲”活动,也就是教贫下中农识字、学文化。教室设在上元村刘氏祠堂,我正在洒扫教室,有一老者叩门,问,请问可是县里来的陈老师?我抬起头热情相迎,说,正是。老者却惊呼一声,陈大先,陈大先你怎么还活着?我正要解释我不是陈大先,是陈大先儿子,却先是听到拐杖啪的一声落地,接着老者身子一歪,倒了。我急忙大声召唤人,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中。这老者就是刘金奎,我相信他一定知道我父亲死亡的真相,可惜没过几天,老族长就一命呜呼了。陈玉田越听越有兴致,老老头却赶他去睡觉。老老头说,我也得睡了,一会儿你爷爷又会来找我说话,不得耽误。老爷子是卖关子,让他“且听下回分解”。五  公元二〇二〇年春节过后,新冠疫情的形势严峻。先是封城,接着是封村。村委会上,王三月传达了上级指示,人与人保持两米距离,少出门,戴口罩,勤洗手。刘四龙说,真这么邪乎吗?这样弄,人没瘟死,也得憋闷死。王三月说,刘主任,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上级党委的指示,真有了问题,你我都担当不起。刘四龙说,行,封村不难,把两头的村口扎住,给武术队的人排班值日,书记放心,连只麻雀都不敢飞进村。问题是口罩,卜银花跑遍了县城,都断货。上网网购,不是价格奇贵,就是非正规厂家产的假货,不敢下单。刘四龙看了王三月一眼,说,王书记是县城人,门路多,有困难找书记,这事就烦劳王书记了。王三月还没表态,其他几位都一致呼应,王三月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说,我来想办法吧。王三月打遍了同学和朋友的电话,一听说买口罩,都说没那能耐。听说省城的口罩厂家每天都得完成中央相关部门布置的任务,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人在后面排队盯着,那口罩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厂门。王三月没辙,这下得让刘四龙他们看笑话了。王三月如困兽在宿舍里团团转,手机响了,是柏亚男的号码,这才想起有些日子没跟女朋友联络了。亚男说,王大书记,看样子有了新欢忘旧人了。王三月说,别闹,我都快愁死了。三月讲了买不到口罩的难处,亚男说,多大事啊,不就是买口罩嘛,你要多少?王三月说,全村六千多人口,一人三只,那也得有两万只才能对付。柏亚男比他有能耐,王三月服气。柏亚男的父亲是常务副县长,女儿不争气,考了个三本,原先在司法局上班,想说看有没有机会转事业编制。可柏亚男没耐心,坐了三个月办公室,人就闪了,去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柏亚男没让父母失望,一年挣的钱比父母工资加起来还多,而最让父母开心的是,她找的男朋友靠谱、聪明,而且求上进,考上了公务员。要说门当户对,柏副县长未必看得上农业局退休的王副局长,但他看中了这位未来的女婿。柏副县长的观点和王副局长一致,基层锻炼人,要做大事必须从基层做小事开始,从这一点上看,这两人不愧为党培养多年的老干部,有境界、有眼光。王三月根本不指望柏亚男能搞到口罩,她这只三脚猫,也就在本县地面上任性蹦跳,可本县没有一家口罩厂,即使孙悟空来了也变不出口罩。可柏亚男不仅买到了两万只口罩,而且亲自坐着防疫专车把口罩送到了上元村委会。据说曾有南方某市紧急截留了一批路过的防疫口罩,好事做到家,柏经理不放心,亲自押车。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刘四龙从此对王三月刮目相看。那时柏亚男火急火燎地卸了车,就拽着王三月奔了他的宿舍。王三月一连声说,谢谢,谢谢柏经理。柏经理说,少来虚的,我今天看那刘四龙,也没长三头六臂。柏亚男是大小姐脾气,她反对自己的男人在上元做三年的缩头乌龟。王三月你必须有所作为,青春才不悔。柏亚男对王三月这样说。王三月说,你先告诉我口罩怎么弄来的吧。柏亚男一五一十向他交了底,口罩市场脱货,本县有两家民办厂的老板发现了商机,抢先购买了机器和原料,昼夜不停开工,生产出了第一批口罩。可是虽说非常时期特事特办,他们一时还没拿到相关手续,不能马上面市。柏亚男就找上门去,两家老板拗不过她,各给了她一万只口罩。王三月说,照你这样说,这些口罩是三无产品?柏亚男说,都什么时候了,你穷讲究什么。你看电视上,有人用塑料皮做口罩,还有人用胸罩裤衩做口罩,这总比那些玩意强吧。王三月想想也是,说,那当然。又说,口罩这么紧张,压几天拿到手续就能赚大钱,他们怎么肯卖给你?莫非是搬出了你爸?柏亚男骂道,王三月,你这个没良心的,少门缝里看人。那两位老板都是我的客户,工厂和家人都在我这儿投了保,早就是朋友。我实话告诉你,他俩给我的都是成本价,一元五毛一只,冲你这话,价格翻倍。王三月说,姑奶奶,你可别,挣这钱是发国难财,是黑心钱。你是扛着招牌来帮我的,村上财政人人盯着,莫非,你这趟是想来谋害亲夫?柏亚男笑了,说,你是谁亲夫?八字都没一撇呢。两人闹作一团。因疫情期间一律不得接待客人,王三月说,要不,我煮几盒方便面吧?柏亚男朝他挤一下眼睛,说,我已经吃饱了。她上车前,刘四龙也过来送别,表达谢意。柏亚男说,刘主任,听说您集团下有一千多亩养螃蟹的水面,家大业大呀。刘四龙说,小本经营,柏经理见笑。柏亚男说,据长江汛情预报,今年可能发大水。刘四龙说,这疫情已经伤天害理,再要有洪灾,这庚子年是不想活人了。柏亚男说,我建议,您那蟹塘都来投个保,以防万一。刘四龙说,谢谢柏经理替我着想,我们商量一下再说。柏亚男走了,刘主任说,王书记,原来你女朋友是柏县长的女公子呀,咋不早点说一声。王三月说,不瞒您说,我也才知道她爸是谁。我们至今还没见双方父母,以前只知道她在保险公司上班。刘四龙说,蟹塘保险这事,过几天我给你们消息。王三月急了,这事柏亚男真没跟他通气,估计她也就是一时兴起脱口而出。现在提这事,好像她柏亚男是来做交易的,太不合适。王三月说,刘主任,她也就随口一说,职业习惯。刘主任朝王三月笑了一笑。疫情形势好转,冬天过去,春天也快要过去了。本县没有病例,风声小些后,乡政府通知把村口的岗哨撤了。上元的老百姓基本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柏亚男本来就是在家里坐不住的人,闭关几个月,春风一吹,拂动了她的心。她要拽住春天的尾巴,来上元走走。王三月当然欢迎,柏亚男提出想去胜利圩,看看从前李白诗中描写的丹阳湖当今的模样。王三月说,李白律诗里的四联,最多只能看到一联了,也就是界河还能见到“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的景象。现在是春天,芦花还没开,你去了最多只能看到半联,“龟游莲叶上”,罢了吧。可柏亚男执意要去,王三月便依了她。两人在圩埂上等胡老头的船,胡老头的船没到,一群牛先到了。堤埂的外侧都砌了条石,石头之间是水泥抹缝,人们为了方便,在石头上堆出一条土路。牛不比人笨,它们排着队,小心翼翼地走在土路上,近到水面,才扑通一声扑进江水,掀起一个个快乐的漩涡。牛群的末尾是一个戴笠帽的老头,陈疯子。王三月已经认识这个小老头,偌大的上元,喜欢在村头村尾转悠的就他俩,真正称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王三月起初以为他是个牛倌,后来才明白,这牛是各有其主,单干以后,牛都分到了个人名下。垛田不适合机械化操作,从圩埂上看,每家每户的田亩小得像豆腐块,种田为生的人,耕者有其牛。这些牛都挺自觉,早晨自己出门去圩堤边吃草,傍晚自己走回牛栏。陈疯子属志愿者牛倌,他放牛意在牛屎。他将这些牛粪通通挑回他的试验田。据说他种田不用农药、不施化肥,虽然收成只有别人的三分之一,却死不改悔。王三月给他递了根烟,陈疯子摇手,说不会。在乡村,男人见面递烟,是礼仪,是无声的寒暄。这陈疯子毕竟是个城里人,有自己的原则。还是第一次聊天。陈疯子说,王书记,你是来搞扶贫的吧?王三月摇一摇头又点一点头。陈疯子说,这里本来属江南鱼米之乡、富裕之地,哪有什么贫可扶?王三月说,您此话怎么解?陈疯子说,现在政策好,田亩有田亩补贴,六十岁以上的人口每年有老龄补贴,生病有新农合报销,过日子都没问题。刘四龙对刘姓困难户还留有一份义田补贴,保证刘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王三月第一次听说“义田”。陈疯子说,胜利圩筑成,当时刘姓族长做主,分田时刘姓拿出二十亩作义田,补贴本族贫困户,后来才收归国有。土地承包后,老支书刘大宝留了个心眼,带领族人将界河的塘口填土成田,这块田的收入便作为刘姓困难户的补贴来源,现在挖成了蟹塘,收入还是独立做账。王三月说,看来还是陈技术员了解得多。陈疯子也不自谦,说,你不妨查一下本县县志,明朝正德年间,为绝苏州、常州两州水患,本县东坝坝基加高三丈,三湖之水遂遏绝,不复东行,但三湖及湖阳县大批圩田沉没。所以有民谣流传,“苏州溧阳,终究不长,东坝一倒,依旧长江”。据说县令带灾民去苏州、常州乞讨,当地人习惯早晚两顿稀饭,中午一顿干饭,灾民以为他们是故意装穷,敷衍自己,愤而将粥碗掷于地。后经多方解释才释然,原来天下这么大,也就三湖县的人一天三顿大米饭,三湖县才是真正的富饶之地。孔子说,食乎稻,衣乎锦。古代的贵族才能穿锦衣吃米饭,穿不穿锦衣不知道,但三湖人从古到今都是一日三餐大米饭。王三月不知道,陈疯子这番话,其实都是从老老头那里拾来的牙慧。陈疯子半文半白,王三月半懂半蒙,但大意听明白了。陈疯子说完,胡老头的四舱船来了。胡老头说,您跟一个疯子也能聊这么热乎呀。柏亚男说,这个陈疯子,我在县城见过。王三月说,这个陈疯子,其实不疯。王三月将柏亚男在船上安顿好,回头招呼陈疯子,说,牛能游过江,您就坐船过江吧。陈疯子说,谢谢书记好意,你要真想做好事,就把圩埂外的防洪石毁了,这些牛既不会摔断腿,也多了一块草场。这哪里是他一个村书记做得到的事,简直是疯话。陈疯子顾自将笠帽摘下,底朝天,然后将手机和矿泉水瓶用塑料袋包扎好,放进笠帽底,将笠帽紧紧系在一头大牛的牛角上。而他自己呢,嘴里吆喝牛,双手紧紧地拽住那大牛的尾巴,牛与人一径奔向江心。船在前,牛在后,浩浩荡荡,船到江心,陈疯子还得意地伸出一只手臂,朝船上人摇晃了几下。胡老头说,真是个疯子。王三月说,是个老顽童。站在新圩圩堤上,眼前是一片蟹塘。王三月说,整个新圩的田亩,丹阳乡占了五千多亩,其中上元占了一千五百亩。蟹农们正在蟹塘里忙活,割草、喂食、收虾笼。这蟹塘里自生小龙虾,壳硬,钳子更硬,以前都是捕捞后轧碎了喂猪,补钙,这几年城里人疯了,把这小龙虾当成稀罕货,其实这小龙虾肉质既粗又糙,城里人好的那一口是调料。蟹农对它是既恨又爱,恨的是它与螃蟹争食,爱的是每天收那么几斤十几斤,虾贩们到塘口来收,也把油盐酱醋钱赚到了。柏亚男毕竟城里姑娘,对什么都好奇,问人家蟹苗从哪里买,螃蟹爱吃小海鱼还是螺蛳,最后说,如果给蟹塘买份保险,五元钱一亩,你愿意掏钱吗?王三月对那蟹农有印象,名字叫大亚,是武术队的骨干。大亚挠着头皮说,这……这事我不知道,只能由合作社做主。离开蟹塘,他们往界河走。王三月说,柏经理,你们的蟹田保险费真这么低?捡芝麻,芝麻不嫌小,可一旦赔起来,那赔出去的就是西瓜。你们真肯做这亏本生意啊?柏亚男说,本来是每亩二十元,政府今年有政策补贴,给圩区投保的农民每亩补贴十五元。气象预报部门说了,今年会有洪水。柏亚男说,五元钱一亩保费,连包烟钱都不够,农民们怎么就不干呢?王三月说,你以为农民抽的都是好烟?不待客,他们抽的烟也就是三四块钱一包。柏亚男说,你别说话不着调,你作为一个圩区的村书记,不关心洪汛,就是不关心村民的利益。王三月急忙改变态度,说,领导教诲,谨记在心。这一条界河相比丹阳圩的内河,要宽两三倍,当初留这么宽的内河,也就是为了让两县的农民隔离远一点,井水不犯河水。界河的两侧是一排芦苇,正是芦叶茁壮的季节,那翠绿的芦叶宽如手掌,可能只需一叶就能裹下一个粽子。河内水底则布满肥硕的水草,水面上是摊展的芡实叶、高高低低的莲叶莲花。柏亚男兴奋地说,我要划船,我要下河。王三月不能拂女友的兴致,说,行行行。界河的南岸有一条小游艇,泊在原木支起的栏桥边。这是合作社的小艇,洁白的船身,雅马哈发动机,厂家制造它时一定以为它将驰骋在蓝色的海洋,泊在某个海湾景点的码头,而在刘四龙这里,它主要用来运送蟹饲料等物品。王三月借了小艇,猛然一下发动机器,马达立即吼叫起来。艇不大,浪大,艇在水面上犁开的浪头,先是冲上了那水面的芡实叶,它抖着大脸盘上的尖刺,抖出一个个激灵,然后又摇晃荷秆,荷叶上跳下来的是青蛙和水珠。李白诗中的乌龟这些年失踪了,据说是田里使用的农药化肥把它们赶尽杀绝了,也有人说是水域逐年减少,它们远走他乡了。浪头冲到河边,先是芦苇们慌作一团,东倒西伏,然后撞向岸脚,传出一连串轰然响声,连马达声都盖不住。上岸时,两人的衣服已被水花打得半湿。他俩又一次遇到了陈疯子,陈疯子没有跟着牛群。看样子他过了江,他的粪筐没过江。王三月试想,装满牛屎的粪筐驮在牛背上,江水一浸,牛屎成了牛屎汤,前功尽弃。陈疯子是疯子,不是傻子。他握着一根长棍,在界河河滩上扒拉。柏亚男说,他是在赶蛇吗?王三月说,这一带多是水蛇,无毒,咬一口就是留两个牙印,没有人怕蛇。王三月大声问,陈技术员,您找什么呢?陈疯子回答说,找仙草,吃了长生不老的仙草。不是说仙草都在深山中?在水边找仙草,无异于缘木求鱼。王三月摇摇头说,这小老头,还真是既疯又傻。胡老头早在船上等候,他今天又割了好大一垛青草。胡老头说,这青草晒干了,烧大灶,烧出来的米饭才叫香喷喷。胡老头家的稻草有别的用途,打草包,王三月见过。胡老头老两口有一台草包机,得空就织草包。他家底楼有一个房间,堆满了成捆的草包,也没见他运出去卖掉。胡老头说,柏姑娘,你今天有口福了,你看。胡老头捧出一个底朝天的笠帽,帽子底里有十几枚白亮的小圆蛋,柏亚男伸手去捉。王三月故意说,蛇蛋。柏亚男吓得缩了手,一个趔趄,差点儿掉进江水中。胡老头说,他吓唬你,是甲鱼蛋,刚才等候你们时,我在堤上寻到这一窝。胡老头说,今年甲鱼把蛋窝放在这么高的堤岸上,怕是江水不会小了。王三月说,胡伯,这是怎么个讲法呢?胡老头说,按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说法,甲鱼蛋窝的高度,就是夏天江水的水位。小甲鱼脱壳而出,出窝就能见水。这一窝,距堤面不到三尺。今年怕是要遭大水呢。王三月心头一沉,想起柏亚男说过的话,赶紧拿出手机搜了一搜。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官网上,真的有了防洪预报,亚男没跟他开玩笑。六  公元一九四五年(民国三十四年)大同大学是一所由知识分子创立的私立大学,“大同”两字,取《礼记·礼运》篇“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之意。大同大学群众团体众多,共产党党团活动活跃,而钱中英,其时担任工学院共产党分支部书记。陈大先再次见到钱中英,是在大同大学的校门口。钱中英正要上一辆黄包车,她眼尖,发现了埋头走路的陈大先。她喊了一声,陈先生。陈大先抬起头,初一看没认出来,钱中英戴一副淡色玳瑁镜框眼镜,着一身洋花布旗袍,与丹阳圩时村妇打扮的钱中英判若两人。女生说,陈先生不认识我了,我是钱中英。陈大先恍然,不失礼貌地跟她打招呼,说,出门逛街呀。钱中英说,不是,出门喝个咖啡。要不,陈先生陪我一起去?既已邀请,陈大先便上了黄包车。小老头说,莫非陈大先对钱中英有想法?老老头说,胡扯,那时陈大先已与你奶奶结婚,并且有了我。不过,我和你奶奶还在乡下老家,陈大先一人在上海。小老头说,若是他没结婚,与这女生志同道合终成姻缘,您就不是您,我更不是我了。老老头斥责道,疯言疯语。陈大先到了咖啡馆,才明白喝咖啡的人不止他俩,有六七位。这其实是党组织的一次外围活动。钱中英那时才二十左右,却已经是学生领袖,她喝咖啡是假,考察和发现积极分子是真。陈大先有幸被党组织看中,不久,他成了一名共产党员。宣誓过后,陈大先很快与钱中英失去联系,因她已被特务组织盯上,没等到毕业,就秘密前往淮北解放区。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天,钱中英悄悄潜回上海,才与陈大先重新接上了头。钱中英其时是苏皖边区政府水利局工程科科长。钱科长说,陈先生,您现在还去水阳江考察水文资料吗?陈大先说,岁月不太平,一年就汛期去一次。钱科长说,抗战即将落幕,日本战败指日可待,江山很快会回到人民手中,你们这些科学家将成为新中国不可或缺的建设者。上级要求您进一步完善水阳江水文资料,勾画长江建设新蓝图。陈大先原先有点儿失望,投身革命后,党组织很少给他安排任务,他对革命的满腔热情简直无处安放。他需要做出行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他以科考课题需要的名义,打算长驻水阳江畔的上元村。陈大先奔走在水阳江两岸。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投降,不久国共两党开战。陈大先的共产党员身份尚未公开,他有没有与三湖县共产党或者新四军游击队挂上钩,不得而知,但是他与三湖县的地下交通站一直没脱钩。新中国成立后,老老头与任职于共和国水利部的钱中英联系上了。陈大先每年的水阳江水文材料都是由地下交通员转交给她,陈大先的烈士身份因此得以证实。老老头说,那些年月,你能被推荐上大学,就是因为你是烈士的后代,根红苗正。你别忘了,说到底,还是你爷爷陈大先的英灵庇佑了你。七  公元二〇二〇年王三月一早就被喧闹声吵醒,他赖在床上,楼下嗨嗨的发力声不断,他听出是武术室有人在操练。平时武术队都是在刘家祠堂训练,一是在祖宗牌位前,大家不敢懈怠;二呢,也是为了保密,刘氏武术不传外人。王三月估计武术队是要外出表演,但疫情还没彻底结束,大型聚会尚得不到批准。王三月纳闷过后,突然一骨碌翻身下床。刘四龙是武术队总教官,此刻一定在现场。他得找刘四龙谈事,这事必须当面谈才算数。刘四龙果然在现场,他穿一身练功服,威风凛凛,不时斥责队员的动作这不对那不对。王三月挤进观看的人群,上前跟他说,刘主任,借一步说话。刘主任随他到了院子里,王三月递了烟,替他点上,然后才开口。王三月说,柏亚男昨天过来,让我问问蟹塘投保的事。刘主任说,噢,这事我们合作社还没商量。王三月说,柏亚男说了,上面有新政策,保费每亩二十元,政府补贴十五元,蟹农每亩其实只出五元。刘主任说,你允我算一算,一亩五元,十亩五十,百亩五百,千亩才五千,不多呀。王三月还没提长江水利委的洪汛预报,想不到刘四龙心情舒畅,倒爽快答应了。王三月递上一根烟,刘主任接了,别在耳根上,说,你也来指点一下他们吧。王三月得回宿舍洗漱,他还没顾得上吃早饭。正如陈疯子所说,本地人早餐也是吃大米饭。王三月喜欢的早餐是煮方便面,不是用开水泡,煮的时候可以投进去两个鸡蛋,保证营养,佐料包现成,也用不着费脑筋。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婉拒刘主任,有一人跑出来把他拦住了。拦他的人是刘大亚。刘大亚现在是网红,是上元的名人。刘大亚说,王书记,都说您功夫好,进村那天在村头扳倒了一头牛,我今天想向书记讨教一番。这个刘大亚,他成为网红是因为疫情期间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正遇上他那一组在村口值班,圩堤上开来两辆小车,是县城来的小青年。他们扬言一路下来,过五关斩六将,没人敢阻拦他们,问他们是村里谁家的亲戚,说不是,他们就是借道过一过,绕丹阳圩转一圈。刘大亚不理睬他们,突然起身,先是耍了一套上元拳,又拎起凳子,使了一套矮凳花,把几个城里小混混看花了眼。冬天,刘大亚活动开了,身子热,他把值日的棉大衣脱了,随手一扔,吓得那几位后退了几步。刘大亚不看他们,拔起旗杆,以杆为桨,再使一套长桨花。旗杆在他手里啸啸作响,只见旗,不见人,待他站定,那两辆小车早开溜了。这整个过程都被人用手机摄像,传到了网上,刘大亚受到网友狂热追捧,点赞和转发者不计其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上元武术实际上起源于船战,它有一个局限,立足之地只有一二平方米,所以讲究稳准狠,一招制敌。本来是散招,见招出招,灵活多变,但现在已经连缀成了套路,尤其是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常常要出去展示,刘总教官不得不加进了表演艺术,扮相美了,但实战性肯定减弱。王三月知道早晚有一天,武术队的人会跟他叫板,原来等的就是今天。王三月说,免了吧,我不是你的对手。刘大亚说,习武比试,也就图个热闹。武术室也就教室大小,中间铺了一层软垫。刘主任让人撤了,说这东西绊脚跟,还让人腿软。刘大亚动静大,步伐稳健,王三月等他来攻,攻者心切,容易露出破绽。再者,只有拉开空间,刘大亚的步子出位,才能乱了他的阵脚。王三月以静待动,刘大亚不停地对着空气划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二三米的距离。观众们没有耐心,喊,大亚,上啊,上啊!刘大亚终于冲了上来,直拳攻击王三月的门面,王三月一侧身,且挡且退,从东退到了西。刘大亚步步紧逼,王三月不让他有靠近的机会,又从西退到了东。从场面上看,王三月节节败退,刘大亚占了上风。事实上,王三月没让刘大亚击中一拳,倒是刘大亚冷不丁地吃了王三月几个实拳。观众的呐喊一边倒,都是替刘大亚助威。王三月产生了怒火。王三月格斗时擅长用腿,他腿长,平时训练最侧重出腿的速度和着位。他虚晃一拳,大亚忙于护脸,王三月的脚却直袭他的腰眼,这是格斗中的技术组合,大亚晃了一下,侧身倒在地上,王三月耳边的呐喊声一下子停止了。王三月抽空看了一眼刘四龙,刘四龙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好在刘大亚身手敏捷,瞬间站了起来,观众的呼声复起,王三月看一下窗外,连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小观众也挥舞着拳头。王三月冷静下来,他要打败了刘大亚,就是抹黑了刘氏武术。王三月拿定了主意,刘大亚一拳击中他的脸,鼻血奔涌而出。他趁机蹲下来,说,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刘大亚说,打,才热了热身,这才几个回合呢。王三月一手捂脸,一手摇晃。刘四龙走进场中央,说,比武到此为止,大家散了。观众散去,卜银花端来一盆水,递上湿毛巾,让王三月擦脸。卜银花说,王书记,你也真是,大亚一天到晚都在练拳脚功夫,你为什么要跟他比这个?你要比,就与他比知识比文化。刘主任说,你们都看走眼了,是王书记承让。王三月连忙说,这从哪里说起,明摆着我败了。刘主任说,我也算是道中人,不会被表象蒙蔽。王书记是有胸怀的人,我替武术队向你道谢。卜委员分不出真假,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这俩男人的心思更难猜哩。想不到几天以后,刘大亚又找上门来。刘大亚拎一个塑料袋,夹一瓶白酒,进门打开塑料袋,是几包熟菜。刘大亚说,王书记,想和您喝个酒。王三月说,别,我打打不过你,喝也喝不过你。大亚说,书记,不知道您酒量大小,但我知道您功夫比我好,那天您是手下留情。王三月说,你别听刘主任瞎说,他忽悠你。刘大亚说,您太小看我了,刘主任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您拳脚的轻重。那天您留着量,是给我留面子。虽然是习武之人,但大亚粗中有细,并不糊涂。王三月不能不喝这顿酒,刘大亚是武术队的骨干,也是刘四龙的一杆枪。那天比武,王三月私下认定是刘四龙的主意。刘四龙想把他架火上烤,刘大亚就是刘四龙点着的干柴。习武之人讲义气、要面子,如果他能与刘大亚成为朋友,刘四龙使这杆枪就不顺手。三杯酒下去,刘大亚说话就跟王三月掏心窝子。刘大亚本来也跟着刘四龙弄船,无奈运气不好,有一回船重载,恰巧遇了大风雨,想盖上篷布,篷布展开就让风卷了。船上载的是黄沙,老话说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黄沙汲水比稻草更厉害,刘大亚眼睁睁地看着船下沉,被别人抱着上了救生舟。船沉在江心,打捞的成本不比船的成本少,而造船的资金大多是借贷而来,刘大亚掉进了一个大窟窿。讨债人不断上门,老婆带着儿子躲回了娘家,刘大亚跟人家好话说尽,人不死,债不烂,他一定偿还。刘姓一族当然不会让他一家挨饿受冻,刘四龙带他进了合作社,可是他的头上顶着五六十万的债务,靠养蟹的收入,即使运气好,至少也得十年八年才能还清。刘大亚说,这上元,真正贫困户其实只有两家,我和卜委员家。卜银花家是让她男人祸害了,我家呢,是让我害了。急着还债,超载,结果蛋打鸡飞。刘大亚说,王书记,上岸后,我也急着挣快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去新圩内赌博。越赌越输,有两次还被警察逮进去。都是四龙哥把我领回来,苦口婆心地劝我。王三月安慰他,说,人在,一切都有可能改变。但如果走上了邪路,越陷越深,翻身就难了。大亚说,这道理我现在懂了。王书记,我想跟您说,四龙哥其实是好人。绕了一个大圈子,刘大亚是在王三月面前替刘四龙点赞。这刘大亚一定觉察出了书记和主任之间的隔阂。这样一条粗壮汉子,心善,但做穿针引线的细活,难为他了。王三月说,我看得出来,刘主任是个好人。上元的村民不差钱,家家有楼,很多楼下还泊着私家车,也是有模有样的日子了。但有的上元人心大、心急,尤其像大亚和卜银花男人这样跑过船的人,见过日进斗金的世面,不满足乡村挣慢钱、过慢生活的节奏。王三月看着大亚眉宇间的愁苦和焦虑,真想帮他一把。酒上心头,热血满腔,他应该为上元的人们做点什么,为刘大亚做点什么。他能为上元人做什么呢?王三月想下一盘大棋。眼下先得帮刘大亚把老婆孩子劝回来,老婆孩子回来,刘大亚才有家,才不会心慌意乱,才能把日子过成日子。 八  公元一九四五年(民国三十四年)从历史记载看,珍珠港事件后,美国人对日宣战。民国三十三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问陪都重庆,这位农业科学家出身的贵客向中国政府赠送了四百包礼物,其中有四十五种植物种子和数十种动物饲料及种子,还有水土保持设备、美国各畜牧学校的名册。再过一年,民国三十四年,美国人在日本投下了著名的两颗原子弹:“小男孩”和“胖子”。苏联红军也是在这一年对日宣战,风卷残云收拾了七十万日本关东军。中国军民大大加快了抗战胜利的步伐。陈大先站在水阳江边,根本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对黑皮说,你每天起床后第一件工作,是去县城替我买几份报纸,快去快回。上元到县城,来回四十里,刘黑皮骑上大马,快马加鞭,最迟也要不了半个时辰。刘黑皮看不懂这外地佬的做派,读几张破报纸比干三餐大米饭还重要。不过,这外地佬有一点好,水阳江和丹阳湖这两处所有的边边角角他都跑遍,不愿带着刘黑皮这个跟班了。每天买完报纸,外地佬就放他的假。刘黑皮不是闲人,日本人撤走了,民团绷紧的弦放松,族长才把他又派给了陈大先。刘黑皮有一个梦想,这梦想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在他脑中产生的,像一粒稻种,发芽、生根、出苗、拔节,终于有一天那叶尖扎得他浑身痒痛,他忍受不住,就把这个秘密吐露给了老爷刘金奎。刘黑皮是老爷家的把头,把头是长工的工头,不仅能干一手好庄稼活儿,还得负责分派各位长工每天的活计,用今天的话说,也算进入了管理层。日本佬来了,老爷才另有任用,组建民团看家护院。十四年抗战终于胜利,可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民不聊生。别说一般百姓,刘金奎这样的大户也折了家底。这些年,本县政府向农民征粮,日本人隔三岔五下乡抢粮,没遇上洪灾,却比灾年饿死的人还多。若能在丹阳湖围湖造田,这肥沃的土地只要撒下种子,就一定能丰收。刘金奎想,别看刘黑皮手里整天拎着把手枪,这黑皮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做梦都是梦到土地。三湖县这三湖,最早统称为丹阳湖大泽。传说春秋时,伍子胥开挖胥河后,疏导了水阳江上游的来水,使三湖水位降低,原来的鱼龙之宅,成为一片沃野。其时,吴王为了战胜强大的楚国,鼓励军民垦殖土地。有一位祠山大人,白天带领民众奋战在筑堤一线,夜晚变身为一头大白猪,拱泥土为堤基,圩成,吴王将圩赐予丞相,故名相国圩。祠山受万民敬仰,本地民众为他建有多个祠山庙,香火至今不绝。而丹阳圩建圩后于相国圩,史载是南宋年间成圩,促成者是蔡京,到了南宋,高宗将丹阳圩赐予秦桧。这两人在历史上都没落下一个好名声,本县人恨不得在史书上抹去那两人姓名。好在祠山是圩区所有人的神,上元也建有祠山庙,每年八月初八是上元的祠山庙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大处说,刘金奎中过秀才,通读四书五经,青史留名是那个时代所有书生的梦想。往小处想,这丹阳湖围圩成功,他刘金奎近水楼台,收购大批良田,是发扬光大祖业的最佳时机。刘金奎思量了几天,唤来刘黑皮,让他将一封信转交江对岸的魏老爷,邀请他八月初八来上元逛庙会、看大戏。刘黑皮觉得老爷听进了他的主意,开始动作了。他将报纸扔进陈大先房间就闪了。他好久没见到魏长叉了。魏长叉当然不是魏老爷,这人喜欢使一把长柄渔叉,故得此外号。老爷们都有高大上的名号,魏长叉与黑皮一样,是魏老爷的家丁,魏村民团的团长。刘黑皮与魏长叉,或者说刘老爷与魏老爷的纠葛,说来话长。水阳江进入丹阳湖,江水由浊变清。丹阳湖的形状好似一支长喇叭,喇叭口处就是石臼湖了。胜利圩没筑之前,天晴,站在丹阳圩的圩堤上,可以看到对面圩堤上的村庄,那圩就是湖阳县的金银圩,那村庄就是魏村。丹阳圩与金银圩的圩民争斗,明清以来一直没有停止过。两边都认为自己才是丹阳湖的主人,丹阳湖水产丰富,鱼虾自不必说,荷藕、红菱和芡实也是双方的抢手货。有时是单打独斗,有时是有组织的群体械斗,械斗中免不了死伤,官司打到省府,甚至打到朝廷,丹阳湖属于谁,谁都讨不到个明确的说法,看样子两村的人只能世世代代争斗下去。上元和魏村村民的习武风气,村民们在本县远近闻名的武功,其实也是在两村的争斗史中发展而来。特别是到了洪水季节,两边圩堤上的村民都盼望对方破圩,一旦那边真的破圩,这边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一方面是因为只要对方破了圩,圩内满水,洪水水位跟着下降,这边的圩堤就减轻压力,安全多了。另一方面,不能不说是仇恨心理作怪。六七年前,那时日本佬还没驻扎到水阳镇。正是秋天,太太突然想吃新鲜的鸡头米。这鸡头米学名就是芡实。陈大先每次从上海来,都会给老爷和太太带礼物,他给老爷带纸烟洋酒,给太太带洋布和洋点心。他一年有几个月住老爷家,包吃包喝,空手是不好意思跨进门槛的。本地人吃鸡头米,都是砍了那“鸡头”,往水缸里一扔,等那外皮烂了,扯掉皮,就是白珍珠一般的鸡头米。把它碾成粉,做团子做糕点。陈先生有回不经意说,你们这种吃法太可惜了,那鸡头米里的维生素丢失光了。太太记下了,一到季节就惦记吃新鲜鸡头米。一般情况下,上元人下湖,都是几十条船成群结队,防止在湖中遇见魏村人擦抢走火。两边人家里都有枪,以前是打鸟的铳枪,子弹是铁砂子,一枪能放倒一片野鸡野鸭。后来是老爷给家丁配的长枪短枪,一枪就能毙人命。但两村打斗,从没有人带枪,更谈不上放枪。使凳使桨、使刀使叉是祖宗传递下来的,谁要是使枪,那就违反了祖宗的规矩。这规矩没成文,却人人心里明了。黑皮这次没顾得上召集人,鸡头米还不够成熟,大规模作业还得等几天。黑皮自恃武功高强,一人一船下了湖。芡实取名鸡头米,是因为其果实形似鸡头。不仅果实长刺,它的茎秆和叶子也长满了刺,全副武装。本地人说某人尖牙利嘴招惹不得,就称他是棵鸡头米。但在黑皮手下,它是小菜一盘。黑皮手使一把长镰刀,右手用破布裹住“鸡头”,镰刀在水下一钩,鸡头米就拖着长长的秆子出了水面。它的茎根剥去尖刺,也可以做一道炒菜。湖面上的鸡头米越割越多,黑皮割得兴起。其实太太嘱咐过,有几个解馋即可。等黑皮摸出烟袋抽窝烟时,才发现糟糕,十几条船正朝他包围过来。黑皮掉转船头朝南岸撤退,可为时已迟,黑皮解下船桨,打落几个壮汉,终因寡不敌众,被魏长叉他们捆个结实,连人带船被魏村人俘虏。天黑了,刘金奎不见黑皮回来,晓得出事了。召集村人商议,有人认为,黑皮是被湖匪掳去,更多人认为,是被魏长叉劫走。丹阳湖的芦苇丛里藏着湖匪,但匪首是明白人,从来不打湖边两村村民的主意。村民下湖,湖匪最多能抢到点儿湖产,湖匪看不上眼,更怕招惹了这两村彪悍的村民,捅了马蜂窝。他们的目标主要是过往的商船。曾有过村民眼红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农时务农,闲时从匪。刘金奎知道后,召集族中老人到祠堂聚议,结果是绑了他,再绑上石头沉湖。自那以后,再无人入伙湖匪。湖匪与岸上人家也不是毫无瓜葛,有歇站落脚的户头,进门喊一声亲戚,喝个茶、吃个饭,只当亲戚来去,也不能算通匪。第二天一早,刘金奎让这户的男人下湖走一趟亲戚,带回的话是,鱼走鱼路,虾走虾道,螺蛳无足绕着走。说白了就是他们没动刘黑皮。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刘黑皮落到魏村人手里了。上元人群情激奋,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黑皮被魏长叉扔在马棚,魏长叉声称刘黑皮是盗贼,偷了魏村的鸡头米。刘黑皮说,谁说这湖里的鸡头米都姓魏,你喊一声它们应声,我就认。魏长叉不和刘黑皮斗嘴,让手下将他衣服剥光,把几捆鸡头米在地上摊开,一人抱他的头,一人抱他的脚,往那鸡头米上夯。可怜刘黑皮,一身腱子肉再紧,也挡不住细如钢针的尖刺,一个坏心眼的家伙,还把鸡头米塞在他胯下。他们把刘黑皮折磨得奄奄一息,才嘻嘻哈哈扬长而去。刘黑皮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在石马槽上磨断了绳索,在天亮前逃出马棚。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四舱船,桨和拐都被魏村人取走,他以手代桨,第二天下午才漂回南岸。其实也可能是魏村人故意放他走。本来也只是想让刘黑皮这家伙吃点苦受点罪,灭掉他的威风,以此警告上元人。刘黑皮被抬回家中,无比羞愧,进了自家大门就嚷道,关门,关上门。老婆看到他的身子,心疼得哇哇大哭。那鸡头米的尖刺带毒,沾水处开始溃烂,刘黑皮全身上下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肤。幸亏陈大先把他的医护包送来了,刘黑皮老婆先用镊子夹出肉中的断刺,用烧酒消毒,再抹上陈大先给的黄药膏消炎。从当天下午到第二天早上,刘黑皮老婆拔刺拔了半天一夜,刘黑皮哼了半天一夜,刘黑皮夫妻的伤痛在上元的夜空摇荡,仿佛那些刺是扎在村人的心上。刘金奎睡不着,来到刘黑皮家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此仇不报非好汉。然而,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元与魏村还没开战,日本人的铁船开进了丹阳湖,水阳镇上驻扎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军。湖匪纷纷逃上了岸,丹阳湖不太平,有渔民挨了日本三八大盖的枪子,浮尸湖面,再没有百姓敢下丹阳湖。小老头说,今天这一段没陈大先什么事,陈大先不过贡献了一个医护包。老老头说,早先搞田野调查的人,随身都有一只医护包。老老头还说,你懂个屁,历史人物都活在大背景中。陈大先是英雄,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九  公元二王三月说过要去胡老头家蹭饭,其实并没有去吃过几顿。俩老人很热情,把他当贵客招待,腌肉、咸鱼,每次还杀只鸡,王三月不过意,每次去都不空手,夹条烟、拎瓶酒,还专门从县城买了量血压和测血糖的仪器送他,教他自己量血压和血糖。胡老头这人有个缺点,爱显摆,常跟村里人咋呼,昨天王书记来我屋里吃饭了。王三月得顾忌在村里的影响,渐渐就不再去。这天傍晚,胡老头专程跑到村委大楼,说,今天你一定得去我家吃顿饭,我好长时间没跟你扯闲篇了。王三月答应了,出门又回头,从房间里掏了瓶酒。胡老头的院子里还立着那台草包机,边上是一个石碌碡。打草包的稻草,先得用碌碡压扁,顺便把稻秆上的枯叶碾碎除掉。看他一楼的窗户,堆草包的房间已被草包堆得严实。他老伴在厨屋忙活,院子里弥漫着咸菜的干香。一张小方桌摆在院子中央,他老伴上了菜,两人就端酒杯开喝。胡老头是个关心国际形势的人,这一点王三月早就领教了。现在是信息时代,城里的时尚传到乡下,也就分分钟的事。卜银花晚饭后带着一帮妇女在村委大院跳广场舞,是王三月每天必须面对的风景。只是相比县城,乡下跳广场舞的大妈相对年轻,年纪大的老太太还是不好意思加入。老人随身带一个微型收音机出门,在城里很普遍,在上元只有两位,陈疯子和胡老头。胡老头除了听收音机,每天的《新闻联播》必看。这就是通讯时代的好处,一个老农民可以坐在家中知天下事。老伴上菜,见他滔滔不绝,说,你能不能让王书记吃口菜再听你吹牛?王三月说,胡伯讲的我喜欢听,胡伯有国际眼光,难得。他老伴说,他呀,尽扯天边没边的事,吹起来就忘了正事。胡老头邀他来吃这顿饭,有什么正事?老胡说,在上元,刘四龙替刘姓人说话,卜银花也可以替卜村人说话,但是,我们胡村人却没有一个人在村委会,我们胡姓没有代言人,这不公平。所以,我们胡村人希望村委会改选,能有胡姓人当选。王三月说,做村委干部,吃苦受累多,挣的补贴少,胡村有人想参选吗?老胡说,为人民服务是权利,往小处说,胡村人争的是这口气。我三个儿子,人品端正,尤其我大儿子胡红专,中专毕业安心务农,胡村人都希望他能替胡姓做主。这才是胡老头要谈的“正事”。王三月搛了一口菜,说,胡红专想为大家做事,是好事。但是,如果只想为胡姓人做事,这就是狭隘。我希望他想的是为整个上元的村民做事,做好事。老胡说,那是,那是,王书记说话水平高。我也知道,胡村人口少,刘四龙不会让杂姓人当上元的家。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这家伙霸道,就您做一把手书记,我们村也少不了受气。苏南农村这帮六七十岁老头,其实都有文化知识。荒唐年月过后,拨乱反正,农村中小学教育普及,小学“戴帽”办成初中,初中“戴帽”变成了高中,说起来,老胡也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就有见识,有见识就有想法。胡老头瞬间转移了话题,说,王书记,吃鱼,这湖刀是我专门去湖里下网捕的。湖刀鱼长得跟江刀鱼差不多,江刀鱼已难得一见,据说市场上几千块钱一斤,但湖刀鱼廉价,一斤只卖十几块钱。刀鱼肉质鲜美,缺点是刺多,一不小心就扎进喉咙,王三月小时候被鱼刺扎过,心有余悸。看胡老头盘中已有四五条鱼脊,他将半截刀鱼搛进嘴中,颊间起伏几下,舌尖一卷,一排整齐的鱼刺列于嘴角,嘴角上像是戴了一件亮闪闪的银饰品。这整个过程并不影响他说话。难怪三湖民间有句老话,出水才见两脚泥,吃鱼方知三湖人。王三月嘴上应声,吃,却不敢下筷子。院门外,有人影挑着粪筐一闪而过。王三月喊了一声,陈技术员!一会儿,院门口出现了陈疯子的脸,说,王书记,是你招呼我?王三月说,来,坐下喝杯酒。王书记都邀请了,胡老头只得说,老陈,稀客稀客,进来喝酒,也就加双筷子加个杯的事,请进请进。陈疯子坐下,胡老头老伴给他加了碗筷和酒杯,王三月替他斟了酒。陈疯子说,我不喝酒,我血糖偏高,限食。医生说,一小杯酒相当于一碗米饭的糖量。王三月给他搛了一块咸鱼,说,那您吃菜。陈疯子说,咸菜中含有亚硝酸盐,对身体不好。这陈疯子真是不会说话。他端正坐着,两只手摆在膝盖上,得罪了胡老头还不知道。陈疯子说,王书记,您叫住我,有什么事?王三月说,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一下您,您那天在新圩里找仙草,那湖里真的有仙草?陈疯子笑了,说,我逗你们呢,哪有什么仙草,我是找野稻。这么多年,我们这里的湖熟稻消失了,我不甘心,一直在寻找它。王三月说,野稻?找到了能重新推广栽种?陈疯子没了拘束感,开始给桌上这两位上课。陈疯子说,大约一万两千年前,中国人驯化了野生水稻,小麦呢,追根溯源是西方人驯化的,后来传到了黄河流域,而我们长江流域一直以栽种水稻为主。当然,后来水稻也传播到了东亚和东南亚。比如日本,日本话中的“年”就是水稻的意思,日本人的雕像上挂的是稻草环,日本人的相扑场地围的是稻草圈,水稻在日本文化中地位尊贵。不仅日本人的稻米好吃,还有泰国的香米,那都是我们中国的稻种演变来的。而我们人口多,追求产量高,大面积引进外来稻种,但本土的稻米品种正在消亡,比如说我们的湖熟水稻。都说三湖人一日三顿大米饭,引以为傲。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早餐不肯吃米饭,年老一辈早餐吃米饭也咽不下?那是因为现在我们吃的米和以前本地产的湖熟米,有天壤之别。真正的湖熟米做的饭,香、润,入口一嚼,糯、甜,诱使你狼吞虎咽,顾不上吃菜。胡老头不服,说,小时候我也吃的是这米饭,也没你说的这么玄妙。陈疯子说,那是你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要能吃到那样的饭菜,就不是一般人了。比如你们胡村和卜村的稻子,都是从我们种子站买的稻种。稻田产量是高,稻田养蟹养虾,各种带生长激素的饲料和化肥齐下,你们那蟹不是蟹、虾不是虾,稻米烧出的饭就别想有好味道。陈疯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边上放的一盆米饭。这等于是当面打胡老头的脸,胡老头要发作,王三月捺住他,说,陈技术员,那您稻田里种的都是湖熟稻吗?陈疯子说,我培育的品种,接近湖熟了。如果能找到本地野稻,那才可能重新复活湖熟,甚至出现比它更好的稻种。王三月说,那能不能把您试验田的稻米,卖一点给我尝尝?陈疯子严肃地摇摇头,说,这点稻米,就只够供应我和我爸,还有我儿子一家三口。陈疯子就是陈疯子,他筷子没动,扔下一堆怪话,走了。王三月对老胡说,我们要容得下他这样的人,怪人怪性格,他说不定是有真本事的人,不能小瞧。王三月决定和卜银花认真谈一次。卜银花也就比他大几岁,读过中专,专业是电子商务,可上元除了有间房子挂着电商的牌子,并没有人真正上线经营。王三月把卜银花约到了书记办公室,门敞开,还专门替她泡了一杯茶。卜银花说,王书记,泡茶是我的工作,你弄反了。王三月这么讲究仪式感,卜银花聪明,明白王书记是要跟她谈正事。王三月说,按道理有些事我不应该问,是你的私事。你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听说你老公陷进传销了,我觉得你应该把他劝回来。卜银花说,劝不回,搞传销的人都被洗脑了,财迷心窍,他要不是走火入魔,想回来怎么也能回来。狗想吃屎,拉也拉不回。胡村的胡红专,跟他一起去的,人家心明眼亮,发现苗头不对,几天后就逃出来了。卜银花惨笑了一下,说,王书记,你是不是怕我拖上元村奔小康的后腿?卜银花说,王书记,你放心,我已起草了离婚书,只是找不到他签字。他向亲戚朋友借钱投入传销,是他个人债务,没有一分钱用于我们家庭生活。按《婚姻法》规定,离婚后他欠的债他偿还,我不需承担还债责任。王三月说,即使离了婚,他还是我们上元村的人,还得想办法弄他回来。我们作为村干部,还是有责任帮助他。卜银花说,那是另外一回事,还做他的老婆是绝不可能了。我要有那能耐早弄他回来了,你找别人去弄吧。王书记,现在农村青年的婚姻观,与城市没有区别了。我们这茬人,都受过现代教育,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王三月点点头,说,第二件事,还非得请你出马才行。卜银花说,王书记,工作上的事,你尽管布置。王三月说,就是刘大亚的事,他老婆长期住在娘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你和他老婆是中学同学,你去一趟做做工作,劝她回上元。卜银花说,没错,我们是同学,大亚这人本来正直,两人感情也好,都是让那些登门要债的人逼的。每天打开门,要债的人堵在门口,有茶喝茶,有饭吃饭,别说骂人,你脸色稍有不顺,人家就砸杯子扔碗。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男人一甩手走了,女人在家独自受这份罪。当初,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一个女人被逼到绝境,除了撒泼能有什么招?大亚家老婆回娘家前先跟我讨过主意,我支持她走。王三月找大亚谈过几次,大亚对付债主的办法是耍横,人家没招,上法院告他,官司自然是大亚输,把他的房子判给了债主。可是谁敢住进他的房子?法院拍卖,没有人买,再低的价也没人买。上元村刘姓是大姓,大亚的房子在村中间,谁要是敢住进来,一村人的白眼就够他吃的。刘大亚撕了封条,笃笃定定地住在家中,刘四龙出面做了些工作,就睁只眼闭只眼暂且让他住着。刘大亚神气了,说,只要是上法院告他的债主,别想从他手里拿一分钱。王三月对大亚说,人家当初肯借钱给你,也是帮你、信任你。大亚说,说穿了,那些人是贪图高利息。王三月说,不完全对,至少人家是相信你的人品,才敢把注押给你。大亚声音小了,说,我也不是说真的不还,不过是排队谁先谁后。王三月说,你要肯听我的,就把每年的收入按比例还债,告过你没告过你的人一视同仁,欠钱不丑,赖账才丑。你这样做,别人才想得通,心理才平衡。保住了口碑,你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王三月对卜银花说,你转告大亚老婆,只要她肯回上元,若是有债主上门纠缠,她打个电话给我,我第一时间到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让她为难。卜银花应下了。王三月说,我还有第三件事,就是发展电商的事。卜银花说,我知道王书记的意思。我在中专读的是电子商务,读高中时懵懂,高考没考好,填志愿时随便填了这个专业。前几年上级政府号召搞电商,我觉得歪打正着,用得上了。我们村开办了两期电商培训班,我还请来了我读中专时的老师给大伙上课。可是,热闹劲儿过了,做起来的人没几个,而且那几个人做得也惨淡,后来干脆歇了。王三月说,为什么?卜银花说,我们这里特产是“水八鲜”,也就是茭白、水芹、慈姑、芡实、荸荠、莲藕、红菱、湖芭这八样。可是这些东西在江南江北水乡实在太普通了,而且很多地区都已经人工栽植,产量大、货量足,我们竞争不过人家。王三月说,野生的口味应该比人工种植的口味好啊,城里人不是说物以稀为贵吗?我们可以加价呀。卜银花说,野花是比家花香,野茶是比家茶味劲足,可是,没尝过的人不知道。所以,很多产品都请明星带货,或者请网红带货。可是,咱们这点产量,全卖了也不够付他们的出镜费,要知道,明星出镜带货,动不动就收费百万千万。王三月说,那我们可以培养自己的网红,头一个就是你卜委员。我看那个网红李春柒,可比不上你,你排第一,她才排第七。卜银花说,你这是拿老姐打趣呢。王三月说,我可不是拍马屁,平台有了,人才有了,可能还需要持之以恒,还需要加大宣传力度,强调我们的特色。当然,我们还得进一步寻找货源,把眼光扩大到整个三湖地区。王三月思维活跃起来,说,还需要进一步挖掘人才,比如大亚的老婆,也可以鼓励她加入。网红也讲究特色,和产品一样,有特点,就有人欣赏。卜银花说,真想不到,王书记年纪轻轻,还挺有研究。王三月没被打断思维,说,要说我们的拳头产品,我最近想到了一个,陈疯子培育的水稻品种,不瞒你说,我上门讨过他家一顿饭吃,那真是从没吃过的好东西。他正在培育、复活我们本地的湖熟水稻,如果能培育成功,那更好。现在我打算买下他所有的稻子做种子,向全村农户推广,大面积种植。到时候,我们的电商平台就有了打得响的本地商品。卜银花说,你是说县城来的那个捡牛粪的小老头,大家喊他陈疯子的那个?王三月说,正是他,那人本来是县种子站的技术员。人家没疯,人家只是把脑筋放一件事上钻,不像我们,既想淘江,又想扒海。……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2期)[责任编辑  梁 豪]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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