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胡弦:传说(人民文学 2021-03)
胡 弦
人民文学 2021年03期传 说
小鱼在网里、盆里,
大鱼,才能跳出现实,进入传说中。
那是运河的基因出了错的地方,
在它幽暗、深邃的DNA里,
某种阴鸷的力量失去了控制。
昨天的新闻:某人钓到一条鲵,长逾一米。
而在古老的传说中,一条河怪
正兴风作浪,吃掉了孩童
和用来献祭的活猪。
所以,当我向你讲述,我要和
说书先生的讲述区别开来:是的,
那些夸张、无法触及真相的语言,
远不如一枚鱼钩的锋利。而假如你
沉浸于现实无法自拔,
我会告诉你另一个传说:一条
可爱的红鲤,为了报恩,嫁给了渔夫,
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当初,它被钓上来,
流泪,触动了我们的软心肠;
被放生时,欢快地游走了。而当它
重新出现在我们的
生活中,喉咙里的痛点消失了,
身上的鳞片却愈加迷人。
傍晚的海滨
我常常以为我已迷失,找回自己
是艰难的。
今天,我来到这海边——大海仍然在这里。
有人在那边堆沙器,我在这边望着远方。
我望见的事物:
海鸥继续研究天空;
小岛,守着它无法把握的情感,又待在其中;
黄昏愈浓——潮水
喧腾,正把早晨时吞下的沙滩一点点
还给陆地。
漂 木
漂浮在海上,它们
曾是船、远方、航线和港口。
后来,与海在一起,不再需要岸。
却又被捞起,现在,堆在简陋
粗野的木器厂里。
机器轰鸣,一只半成品的茶桌还不知它是茶桌。
地上,刨花像凌乱的浪花,在细碎中起伏。
因为耐腐蚀、耐沤,它们还将被做成亭子、花盆,
或铺在庭院里的路面上,
一块块,切割得整齐,像许多灵魂最后的流浪
结束后,剩下的副产品。
悬 垂
穹顶上垂下一根细丝,底端
吊着一颗肥硕蜘蛛。
细丝几乎看不见,而一颗蜘蛛
出现在那里,正从空间中
采集不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个便便巨腹。
光影迷离,蜘蛛的长腿抟着空气。一根丝
纤细、透明,绷直于
自身那隐形的力量中,以之维系
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顽 石
据说,一块顽石变成
宝玉的时间,要比
面如冠玉的人变成一块顽石
慢一些。
那是在夕阳下,在那种
缓缓的沉落里,我们和一块石头
压住了黄昏。
小说怎样构成?
我听过一个假人的嘀咕:一切都是真的。
而疯子的呓语:假的,假的……
……缓缓沉落中,无用之物
才是超现实的——它收留了故事的
一部分痛感,以之维系
我们生活中多出的那部分。
一块结石。它爱着这世界,在远离
这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
塑料花
儿童被教育,
道路被经过,
一张白纸上是鸽子的祖国。
明月是下一场游戏的筹码,
轮子,怀抱正在被使用的圆。
有人悄悄离开了我们,
而一朵云,是件被忘记在天上的事。
一面墙一直在光中漂移,
它有迷人的低音,
它的拐角是完美的。
我不说话,数学和酒也缄口不语。
动词正变成无辜的名词。
地板走过时有轻微的响动,
今年又要过去了,
桌子上的塑料花平安无事。
夕 阳
一
它已快落到地平线上,
不刺眼,不响亮,几乎是幸福的,像个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体内,金色骨架泛着温和的光。
嶙峋尊严,低吼,性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
无声,鬃毛披拂,渐渐黯淡,
开始领受奇异的宁静。
二
曾经它是一幅画,
挂在租来的客厅的墙上,
连同光线下的田畴和小镇。
那时,它面色柔和,管理大地、黄昏,
同时照看一个几平方米的客厅。
有时灯灭了,它待在黑暗里,
让发光像一件记忆中的事。
现在,列车在飞驰,地平线在晃动,
我想起客厅的那面墙壁,仿佛
晃动着,从消逝的年代中回来了。
天鹅湖记
一
天鹅是个譬喻,是馈赠于
实体的一个幻象,让这片水从无意识
进入有意识——虚设之下,
不能飞的事物被安置在
被重新认知的空间中。在内部,
“随之,神秘的意志也出现了,在删除
你身体里的重力。”
当我们在电梯里上升,感到
某物比我们的速度更快,一个陌生的天空
在接纳那种升腾。
——神奇的是,它比电梯的噪音
还要稍微小一些。
但当我们步下悬梯,脚,则需要摆脱
无名空间那隐形的结构。
“就像正从一个古老的翅膀上走下来。”
灯火阑珊。只有在地面上我们才能意识到
年月的统治。
多么频繁的运动,只要稍稍站得高一点,
比如
站在阳台上俯瞰城市,就能顺便
审视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事。
——液态面庞仍是安静的。不是湖水,
是显性的修辞曾经说服了我们。
二
因风而起,又颠簸于
一晃而过的秋天。
那时我们年轻,有量子纠缠所需要的
全部能量,和分身术……
在陌生街道的拐角处,
你背着风点烟,打火机那可重复的
咔的轻响,把城市
永远留在了听力范围内。
“楼房的阴影和飞行有关。只有
不属于它本身的事物
在提供自由。”
湖是前身,翅膀乃身后事。反之亦然。
“原名带来安慰,但它是一个
不会再被梦到的梦。”
游船轻轻荡漾,你觉得,
现在就出发也未尝不可。
在艾青故居
从这里出走,去远方。
而我们沿着相反的方向,来看他的故居
——并非来自他讲述的时空:如果
有回声,我们更像那回声
分裂后的产物
老宅是旧的,但探访永远是
新的发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悲伤
不是挽歌所造就。我们
在玻璃柜前观看旧诗集,说着话,嗓音
总像在被另外、不认识的人借用
他不在场,我们该怎样和他说话?一个
自称是保姆的儿子的老者
在门槛外追述,制造出一种奇异的在场感。
——我感到自己是爱他的,在树下,在楼梯的
吱嘎声中,我仿佛在领着
一个孩童拐过转角,去看他贴在墙上的一生
从窗口望出去,是他的铜像
在和另一个铜像交谈,神采焕发,完全
适合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段时光。
老墙斑驳,但我已理解了
那雕像在一个瞬间里找到的意义。
滴着小雨,铜闪亮,我感受着
金属的年轻,和它心中的凉意与欢畅
他结过三次婚——另一扇窗外,双尖山苍翠
在所有的旧物中,只有它负责永远年轻
被捕过,劳改过,出过国,在画画的时候
爱上了写诗——他在狱中写诗。
——昨天不是像什么,而是
是什么。他的半身像伫立在大门外,手指间
夹一根烟,面目沧桑,对着
无数来人,仿佛
已可以为自己的思考负责,为自己的
一生负责——最重要的
是你的灵魂不能被捕,即便
被画过,被诗句搬运,被流放和抚慰——
它仍需要返乡。要直到
雕像出现在祖宅里,他的一生
才是完整的。我凝视他的眼,里面
有种很少使用的透视法则。而发黄的
照片上,形象,一直在和改变作斗争。这从
完整中析出的片段环绕着我们,以期
有人讲述时,那已散失的部分,能够跟上进入
另一时空的向导。而为什么我们
要在此间流连,当它
已无人居住,但仍需要修缮、看守,仿佛有种
被忽略的意义,像我们早年攒下的零钱
而穿过疑虑、嘈杂、真空,一尊铜像
已可以慢慢散步回家
又像一个沙漏,内部漏空了,只剩下
可以悬空存在的耐心:一种
看不见的充盈放弃了形状,在讲述之外
正被古建筑严谨的刻度吸收。
[责任编辑 刘 汀]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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