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路也:养蜂场(人民文学 2021-03)
路 也
人民文学 2021年03期养蜂场
灰绿色帐篷追随着天空
没人能告诉,养蜂人去了哪里
秋已深,鼠尾草、雏菊和牵牛
以最后力气绽放着
为了采到蜜,蜜蜂不惜
把一朵花麻醉
风吹过蜂箱垒排而成的住宅区
当苦闷得以降解
那里便成了幸福信托公司
阳光散淡地照着万物,也照着空无
养蜂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整个山坳都在嗡嗡嗡的赞美之中
震颤着
种玫瑰的人
种玫瑰的人坐在江边长堤上
等待渡轮
行囊破旧,衣衫粗劣
双腿外侧隔着粗布裤子扎出血痕
手上结着怀旧的老茧
可是,他们种的是玫瑰
背井离乡,把玫瑰种在异乡,种在一条江水中央
一个小岛上
种在祖国的后院
笑声朗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玫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种玫瑰
在田埂上写十四行
与世隔绝,只跟玫瑰待在一起
挽起袖子,向泥土里的带刺灌木讨生活
而生活的意义,广大的玫瑰田,一个露天剧院
耕耘玫瑰田与耕耘玉米田
究竟有什么不同
玫瑰满园,是花朵的纯粹和形而上
种玫瑰的人,男人是亚当,女人是夏娃
既不大于玫瑰也不小于玫瑰
他们与玫瑰相等
成千上万的玫瑰从小岛向外扩散
乘轮船、火车和飞机
赶赴象征或隐喻的约会
所有终将逝去的美好都值得用玫瑰去纪念
玫瑰靠什么也不做来征服世界
而他们是种玫瑰的人
跟随种玫瑰的人一起乘上渡轮
一条大江在玫瑰内心低语
为什么你总是不快乐?因为你没有栽种玫瑰
临海的露台
从人群走失,甚至不与自己相伴
我离陆地很远,离大海很近
心悬于海面,海面伸展在臂弯之中
太阳从左臂升起,从右臂落下
面朝大海,本身就是一场伟大的对白
整整一天,在露台上看海
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带
即使怀着轮船的征服之心
也无法与大海等观
改签车票,改签人生终点站
推迟了班次,推迟了整个大海
走过的路既远又偏
我深爱着我的孤单
背包里塞满无用和不确定
放着一碗泡面和一本《奥德赛》
走在山间公路上
走在山间公路上
山崖在左,溪水在右
转过两座山,山崖到了右边,溪水来到左边
偶有汽车驶过
胸中也有一条江河
一个人占有一条公路
一个人从清晨走到傍晚
孤零零的红杮子高悬,衬着蓝天
缀满果子的山楂树枝越过了护栏
雏菊蔓延,环绕着脚踝
草树从危岩之间长出
山峦献出一条叫作瀑布的哈达
一座水库顶着一大朵白云
它用泄洪闸克制着激情
路过一座村庄,寂静里有一丝哀伤
碧水中的鹅鸭最先看见了我
老石磨在村口,用自言自语对付漫长时光
一个人不知往哪里去地走了一程又一程
一个人用双脚走完这个秋天
风吹送着我走在山间公路上
阳光照耀着我走在山间公路上
就这样越走越轻快
边走边卸掉心中积压多年的石块
这是一条不在意人世的道路
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等等我自己
晚 秋
这晚秋的萧索和淡漠
犹如世态炎凉
河底石头,露出了真相
山林静寂,仅剩溪水的潺潺和落叶的簌簌
一只灰喜鹊的扑棱吓我一跳
偶见一个荷锄老汉独行,身后的小狗
眼神落寞
所有搂抱都松开了
大地的遗言,挂在老柿树上
垄上一排晚栽的高粱
在冷风里放弃了抽穗的打算
秋天的末了,辉煌的尽头
洗劫一空的后院
绝交式的凋零多么宽广
背影越来越远,漂泊已经启程
西北风有必胜的意志
仅剩下几棵白杨,奉献纯金
为整个山野提色,为一个王朝壮行
这晚秋犹如世态炎凉
在山间行走,只要别停,别停下来
悲伤就无法把我压倒
高铁穿过秋天
高铁驶过孤独的山东半岛
穿过秋天的长廊
丘陵、河流、平原、海岸、田畴
都从口袋里掏出了真理
每棵树都遇上了债主
落叶纷纷,在空中画着句号
一排枯干的玉米,仍挺立垄上
冷风盛赞着它们的壮举
至于稗草,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结束
决定弯腰顺服命运
大片的芦花,背后有一轮落日
静穆来自灵魂深处
一只山雀飞出稀薄的林间
飞出自己的苦闷
高铁像子弹穿过苹果那样
穿过半岛的深秋
西风吹走了十月
油画正褪色成水墨
海岸线,陆地的褶皱,出现得有些突然
变凉了的海水
横卧在转暗的天空下
倚窗而坐,世上没有比乘坐高铁更好的
穿过秋天的方式
是的,大地在道别
速度为场面增添了悲壮
一个不合群的人
正奔向版图尽头
高铁将至终点,一切皆成强弩之末
暮色中的河流
我终于找到了那条河流
它在地图上有名有姓
此刻正急急赶路
去跟不远处一条更大的河相会
赶在天黑之前,我找到了
这片仰躺在大地上的河水
它有一个被秋风吹透的身体
我来到岸边,近得能听见河流的呼吸
它清澈得可以映照出我的心情
流水的神经紧紧抓住沙砾的两岸
河道中,鹅卵石宽恕着波浪
一小片绿洲渴望被带走
芦花摇曳出苍茫
暮色正把天地封起
走了很远的路,找到这条河流
它也走了太远的路,无法回返,只能一个劲地向前
在暮色里,这条河流把我拦住
要我把悲伤交付于它
我问它为何不息地流淌,它说为了自由
谷 捆
谷捆被绑上独轮车,垂着头,伸展着秸秆
仿佛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其中好几株谷穗想把脖颈回转,抬起头颅
再望一眼自己长大的那块梯田
它们在秋风里被推下山坡
在阳光照耀下,走完最后一程
金黄的谷捆泛着微绿,镀了阳光的时间
一粒粒,钻入了谷穗
谷捆被全部运走之后,田地有无法承受之轻
只好靠头顶的一朵白云来救赎
晚 归
在末班公交车
临窗而坐,靠过道的座位上
端坐着一只南瓜
与我肩并肩
从山中往城里返
瓜蒂被拧断的那刻
它还在乡村屋顶做白日梦
与阳光交换意见
跟西风打了个平手
离开秧子之后,像失散多年的亲人
它被我搂抱在怀中
这个深秋的傍晚,山峦、溪流、森林、桥梁
正在放下它们的百叶窗
在命运的暮色里,我的心迢遥
这辆越来越空荡的公交车
正快速行驶
顺着盘山路下坡
仿佛从云端降落
我在胸中轻轻按压着制动器
身旁的南瓜,一声不吭
只是坚定地
陪伴着我
[责任编辑 刘 汀]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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