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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一颗高远的心来做细小的事情——追寻生命的整全

刘铁芳 守望新教育 2021-10-25

[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守望新教育 守望真善美]


文章摘录——


每个人都是生命链条上的一环,教育就其本质而言,正在于生命精神的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我在重温经典的过程中,尝试着去体会古仁人之心,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人类历史上那些卓越人物背后的奥秘,他们几乎无一不是在洞悉人类生活背后的虚空后依然竭尽全力,活出人性的亮色来。([守望新教育]相关资料链接一点通《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不读经典会怎么样?读经典有可能怎么样?》)


正是历史上那些高蹈的灵魂,他们以无比顽强的精神之光照亮人性的幽暗,点燃人类生活的希望。 (《大师对生命的经典点拨——让思想更有深度》)


洞悉人性的幽暗,却依然满怀热情的拥抱人性;洞悉人类生活的复杂性,由此而走出自我理智的僭妄,保持必要的审慎与沉默,所谓大智若愚;知道天命的不可为而依然努力为之,恪守自己为人的使命。这或许是古今那些智慧高蹈而又极富仁爱的心灵显现出来的高贵品格。


人是有死的存在,人的存在是有边界的,人注定只能在此边界之内活出自己生命的精彩。向“死”而“生”,在“生”的过程中先行意识到“死”的紧迫性,由此而激励“生”的意义感,这正是个体精神成人的中心问题,或者说个体精神上趋于成熟的基本标示。



教育引导个体浸染于人类优秀文化的长河之中,就是要召唤个体生存的意义感,激励个体活出人之为人的优秀来。优良的教育其实就是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生命感以及建立在个人生命感之上的意义生活方式,让自己活出健全的人生。


一旦我们意识到自我人生的目标,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锚定自我于人生最重要的事物之上,该放下的放下,不为日常琐事所困扰,尽管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财迷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场域;也不为个体人生中不可避免要周遭的诸种得失纷扰所困扰,始终能让自我身心倾注于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坚定的目标、切实的行动与因为倾注而充分舒展的心灵世界,不仅建构着个体和谐的生命秩序,而且孕育着自我充实而愉悦的生命情怀,德性与幸福自在其中矣。([守望新教育]相关资料链接一点通《在行动中研究,在坚守中创新——2018年新教育实验大事实事掠影》)


我深知,这个习传的世界就是我们每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精神栖居其中的世界,它们的生命意义非同寻常,我们不可能简单地建构一个人为的世界来替代这个习传的家园,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解释,并在在解释中创造、更新、充实、温暖这个家园。


教育本质上是一种交往,教育质量的根本在于我们自身的生命质量,正因为如此,教育实践优劣与否的根本在于作为教育人的我们自身的生命自觉。


我每天殚精竭力,努力阅读,时时处处观察、思考,像海绵吸水一样,敏感于周遭任何一点触动我心灵的教育现象,我的人生就活在对教育思想,对民族国家的教育,甚至对人类的健全生活的迷恋之中。(《用生命书写,用行动言说——新教育教师生命叙事集锦》)


一切教育的学问归根到底是成年人如何进一步历练自我,也即自我完整成人的学问。我的思考与研究不足以改变他人,但却显明了我的生命自觉。


当下最要紧的乃是如何切实地理解先人,理解他们“摸象”究竟摸到了什么,对于我们一窥整体有何裨益,而不是自闭于我们当下的浅薄与无知。


对周遭世界之复杂性的深切体认与由此而来的自我言说的审慎,不仅仅是一种德性的节制,也是一种智性的审慎。


人也一样,每个人作为人的质量,并不在于其地位高低、收入的多寡、相貌的美丑,甚至教育程度的高低,每个人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活出有境界的人生,活出自我高质量的生命来。人能群,人与人相互的依存、彼此作为对方的风景,共同建构意义的社会与人生。(《人活着,一定要热爱点什么——语言是一种文化积淀,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


以发达的体育来造就我们基于肉身的健康与活力,提升生命的精气神;以审美教育的强化来超越以算计性思维为主导的功用化心灵模式,扩展个体精神自由;以思维的扩展、知识视野的开启、探究兴趣的培养与理智思维的逐步开启来开启个体的理性精神与理智能力;以教育空间之爱的涌流来提升教育实践的属人性,激励个体成人的内在动力,浸润个体温暖而良善的心灵世界;以美善合一与教育空间的丰富性来培育个体健全的生命趣味;以哲学教育来超越平庸化的时代境遇,寄予个体以灵魂,促成个体精神的内在超越,同时让我们的教育成为有灵魂的教育。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看见遥远的先贤在学问人生的入口处慈祥地注视着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让学问精神自由地徜徉于个人生命的时间与空间,享受为学之乐,真可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身处俗世的我知道自己不足以做到,不时地会有虽身处边缘、却待价而沽的冲动,但我身虽不从,心向往之。(《让传播美好成为本能》)


        (全文附后)


    

追寻生命的整全:

个体成人的教育哲学阐释

作者|刘铁芳

来源|刘铁芳人文教育


年过四十之后,越来越发现世界与人生的复杂性,因此下笔也日益踌躇,越来越不敢轻易下非此即彼的结论,毋宁说,越来越多地期待与后来者一起思考、探究这些在我看来乃是恒久性的问题,恒久性地召唤我们去思考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不能彻底解决的,换言之,真正的问题需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代人的不断思考,由此而推进我们自身的生命实践。(刘铁芳:点亮我们的心灯——寻求日常教育生活的突破》)


本文选自刘铁芳教授新著《追寻生命的整全:个体成人的教育哲学阐释》后记


        极高明而道中庸:

        持久地面对教育之思的召唤


        一、教育:生命理想的代际传承


2011年11月,学院同事贺社新罹犯肝癌去世,我写了一篇小文章,名曰《忆社新君》,结尾这样写道:


社新君不是名流雅士,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学职员。他淡定地坚守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里,认真而踏实地生活过。他以自己的友善、热情、踏实,默默无争,在这个茫茫的人世中,活出了人性的质朴与良善。


社新君的人生已经永远地定格在46岁,但我们还活着,我们是社新君曾经温热地活在这个世界中的见证者。从今以后,我们又多了一条好好生活的理由,不仅是为自己,也为活在我们记忆中的社新君。


此后不断地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这个片段,我渐渐明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逝者通过见证过他们人生的生者把他们的人生转化成一种生命的温暖,由此而流转在后人之中。每个人都是生命流转之中的一个环节,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寄予了无数先人的精神影像,生命理想就是如此这般代代相传。普通个体就是通过日常生活传递自己的生命温暖,而堪称杰出的个体则通过寄予他们文化创造的种种作品而把自己的生命理想传递给更广阔的人们。人类生命的意义正是在不断的生命流转之中孕育、创生,薪火相传,离开了生命整体及其精神价值的不断流转,个体生命意义的建构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个人生命的意义就是依托族群以致人类生命整体而不断地、更充分地活出自我生命的价值来,进而传递给更多的人们。个体虽然渺小,但正是人类生命整体及其精神生长的生生不息,让个体生命免于虚空化。



我们总是在以某种方式参入传统之中,哪怕反对传统,也总是因为传统先行在我们之中。不管我们如何肯定或者否定历史与传统,它都是我们先行地置身其中的事实,而不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任由评论的对象。那种断然地否定历史与传统、意欲着从历史与传统中脱身而出,难免浅薄。传统的不足固然植根在我们之中,传统的创生亦同样在我们之中,我们并非盛装传统的容器,我们自身就是传统在这一刻的存在方式。传统活化在我们身上,我们自身以反过来创造性地活化传统本身。直白地说,我们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创生着的活着的传统。这意味着我们既需要充分地尊重传统,更需要一种自觉地绵延传统的意识,或者说自觉地创生传统的意识,“一方面我们是它的产儿,另一方面我们又是它的建造者,为它添砖加瓦,夯土筑基。”我们常说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其实很多时候糟粕与精华往往联系在一起,最重要的乃是深入其中,通过我们的创造性诠释以及作为文化与生活主体的当代人的创造性生命实践来扬弃传统,而非像摆弄可见物体一样的简单地分门别类,区分清楚。当然适度的区分是必要的,也即那些明显错误或明显正确的区分清楚,同时也清楚地继承与抛弃,但大部分乃是模糊性的,甚至作为整体的传统,我们无法简单地用好坏、正确与否来衡量,需要经由我们自身创造性生命实践来加以扬弃。


由此,教育的意义就昭然若揭:教育究其实质而言,乃是生命之价值精神的传递,是在人类生命整体背景之中,年长一代与年青一代之间生命理想的传承与互染。依照玛格丽特.米德的说法,如果说传统前喻文化社会更多地是传承,那么到今天后喻文化时代则由单纯的传承,转向了互染。其实这里的传承和互染乃是相对的,任何时代的教育都包容着两者,只不过我们今天在强调传承的同时,凸显年青一代发展的独立与自由,因而生命理想在代际之间的互染也得以凸显。我们今天当然要鼓励年轻人的创造与独立个性,但忽视生命精神的代际传递,则意味着虚无,也意味着教育的价值虚空,确切地说,意味着教育的自我消解。每个人都是生命链条上的一环,教育就其本质而言,正在于生命精神的薪尽火传,生生不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曾照亮唐代青年才俊的烧不尽、吹又生的野草精神,在一代又一代的吟诵中照亮着白居易身后的人们,直到今天,并且将伴随汉语言而持久地照亮着未来人们的心智世界。



        二、重温古仁人之心:知其不可而为之


这些年来,我在重温经典的过程中,尝试着去体会古仁人之心,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人类历史上那些卓越人物背后的奥秘,他们几乎无一不是在洞悉人类生活背后的虚空后依然竭尽全力,活出人性的亮色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对抗时间流逝的方式乃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正因为如此,孔子周游列国,欲行仁政,“干七十余君无所遇”(《儒林传》),遂退居后整理典籍,修《春秋》,教授生徒,以继承弘扬王道思想。苏格拉底明知雅典人关心财富和地位胜过关心求知智慧与真理,但依然不遗余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把死亡作为富于生命意义的哲学事件,由此而永恒地留驻于雅典以至人类的历史之中,无非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从孔子到苏格拉底,不难发现,人类先贤乃是在以自我生命的宽广度的扩展来对抗生命长度的有限性,以生命空间的拓展来对抗生命在时间中的流逝。


柏拉图《斐多》记录了苏格拉底临终前最后的谈话,克里同问苏格拉底还有什么吩咐,“有任何事情,我们都会尽最大心力替你去办”,苏格拉底回答:“克里同啊,我一再说,没新的吩咐啊,为了我、为了我的家人、为了你们自己,你们要关心自己,为此你们要尽自己最大心力去做任何能做的事情,即便你们现在不同意我刚才说的。”当然苏格拉底临终的谈话关乎苏格拉底个人,却远远地超越了个人的苏格拉底,而是再一次回到苏格拉底一直以来对雅典人,对人的根本性关切,那就是要“关心自己”,“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一直关注,临终不忘,首先说明这个问题在苏格拉底生命中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同时也说明这个问题的艰难。从苏格拉底致死不忘的主题中我们不难读出:苏格拉底显然很早就知悉人性教化的艰难,却依然执着于自己的使命,甚至最终以死来激励城邦,同样是明知人性改变的艰难,却依然执着于自己的教化使命。我们再看柏拉图《理想国》对话的开篇,从苏格拉底与世故型老人克法洛斯的对话开始,卷二引入古格斯的戒指的神话故事,其意蕴正是对人性之幽暗的洞悉与包容,尽管如此,柏拉图依然要论证德性与幸福的一致,其间所显明的正是虽然人性之幽暗不可避免,但我们依然要对人性向善充满信心。无疑,柏拉图深得苏格拉底的心传。


洞悉人性的幽暗,却依然满怀热情的拥抱人性;洞悉人类生活的复杂性,由此而走出自我理智的僭妄,保持必要的审慎与沉默,所谓大智若愚;知道天命的不可为而依然努力为之,恪守自己为人的使命。这或许是古今那些智慧高蹈而又极富仁爱的心灵显现出来的高贵品格。当赫拉克利特心中默想着“万物皆流”之时,当老子意念中呈现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时,当孔子感叹于“逝者如斯”之时,他们无疑是洞悉了世界的复杂性,并把世界的复杂性如其所是地接纳于自我心灵世界之中。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如其所是地接纳他人,亦如如其所是地接纳世界。真正的改变乃是个人的自我改变,也即个人的生命自觉。知其不可为而依然为之,其基本出发点正是为了援助哲人自身的灵魂,哲人教化背后的秘密竟然是哲人的自我教化!


熊伟先生晚年一篇著名的追忆海德格尔的文章标题是“海德格尔是一位哲学家”,王庆节认为这可谓熊伟先生对“什么是哲学”这一问题之回答的发自肺腑之音。真正的哲学原来就是哲学家!“如果我们同意苏格拉底关于哲学史人的本性的说法,那么,关于‘哲学是什么?’的问题就成为‘人是什么?’或者‘我是什么?’的问题,这也就回到了哲学最本原的问题,即希腊阿波罗神庙铭刻的箴言所示:认识你自己!”哲学就其本原而言乃是人的自我认识,首当其冲就是哲人的自我认识。换言之,哲学本质上就是哲人的自我教化。


从孔子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哲人教化的旨趣乃是回到人的自我教化。这里的自我教化包括两重含义:一是基于自身的教化,也即教化的根本路径在于个体内心的自觉,用柏拉图的说法就是个体灵魂的自我转向;二是指向自我的教化,也即教化的根本目标乃在于人自身,也就是回到苏格拉底所言的“认识你自己”,用孔子的说法就是认识自己的天命,并尽力而为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重新解读《论语》的开篇,解读《论语》中几次谈到的孔子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就别有一番深意:我们的“学”也许并不足以改变世界,但我们依然要“不厌”地“学”,并且在“学”中找到快乐;我们“诲人”却并不一定能改变他人,但我们依然要“不倦”地“诲人”,并且在“不倦”的“诲人”中找到快乐。正因为如此,《论语.述而》中孔子与公西华的对话可谓深得其中要义: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正如布鲁姆审慎之言:“试图改进人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蠢事。这就是理解人类真正的意涵。同时,或许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严肃的存在物。”这无疑深切地提示我们人性教化之艰难,这种艰难不仅属于某一个人,也不仅属于某一代人,而且属于人类。但正是历史上那些高蹈的灵魂,他们以无比顽强的精神之光照亮人性的幽暗,点燃人类生活的希望。 



        三、重温古仁人之心:知其不可而为之


人是有死的存在,人的存在是有边界的,人注定只能在此边界之内活出自己生命的精彩。死并不属于生,或者说并不属于生的事件,但我们却总是在生中遭遇死,确切地说,在生的过程中遭遇到人会死这一问题。换言之,尽管死不属于生的事件,但思考死却属于生,对死的思考让生的意义得到凸显。思考死亡的问题其实是思考有限的人生如何面对永恒与无限的问题,也即在永恒与无限的背景中思考人究竟应该如何生的问题。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恰恰是个体人生的根本性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思考死亡的问题却反过来促成了我们对人如何生的思考,也即成就了我们的生。向“死”而“生”,在“生”的过程中先行意识到“死”的紧迫性,由此而激励“生”的意义感,这正是个体精神成人的中心问题,或者说个体精神上趋于成熟的基本标示。

        

正因为死乃是不可避免,生的意义就在于充分地实现自然赋予我们的生命以及蕴藏在我们生命之中的潜能充分展现。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死本身,而在于生,也就是选择以何种方式积极地生活,充分地活出生命的精彩,如泰戈尔所言“使生如夏花之灿烂”。在这个意义上,“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根本意义正是个人生命的自我救赎,是努力彰显自我生命活力、创造生命意义的基础形式。可以说,人类悠远而灿烂的文化正是人类无止息地追寻、创造生命意义的实践之结晶。教育引导个体浸染于人类优秀文化的长河之中,就是要召唤个体生存的意义感,激励个体活出人之为人的优秀来。诸种科学知识与技术技能的训练,则是给个体的意义生活提供路径支撑,以促成个体现实生活的展开与丰富性的获致。心理学、学习科学等学科的发展则促成人对自我的认知,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能,所谓多元智能理论,其实就是提示我们个体潜能的多样性与差异性,由此而提示我们,每个人在世可以有多种路径选择,也即每个人生命实现自身的方式是多样的,各不相同的。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让自己的身心潜能得到充分的释放。在这个意义上而言,优良的教育其实就是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生命感以及建立在个人生命感之上的意义生活方式,让自己活出健全的人生。



有时候陪爱人出去办事,时间稍微长了一点,我就会表现出坐立不安,爱人难免责怪我,你就这么急着去写你的文章吗?爱人并不知道我的不安,其实并不是因为我一定要急着去写文章,尽管我也确实是时刻想着怎么把我思考的很多东西写出来。我不安的真实原因是,当生命没有处于一种充实抑或创造的时刻,也即缺于意义创生的那一刻,我觉得空虚,我感受到我的存在的虚无,我渴望让自己生命的每一刻能有意义,或更多一点意义,——当然,陪伴爱人本身也是一种意义——这种意义的源泉就是让我活在我的优秀中,活在此时此刻的我之实践着的优秀之中。有一次我讲课时讲到浪费时间的问题,我说浪费的不是时间,时间不是一个浪费的对象,或者说时间并不是一个我们可以随意浪费的对象,时间乃是我们生命的存在方式,我们浪费的并不是时间,不过是我们自己的生命而已。我当然无法跟老婆这样讲课,所以每次爱人这样说我的时候,我总是默不作声。尽管在平时我也努力寻求与爱人的沟通,但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事物是无法沟通的。这让我切实地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恒久性的分隔,我们注定是美丽世界的孤儿,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


年过40岁,自我生命中不知不觉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存在意义的焦虑感与个体生存的紧迫感。也许,我们就是要在面对现实与恒久性的困境中努力活出自我生命的卓越,以超越永恒的虚空。逝者如斯,我们注定只能成就生命于时间之中,让自我卑微的生命尽可能充分地展现于当下,以生命的艺术化与生命价值在当下的充盈来对抗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多地明白:人生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人生是短暂的,生命的真谛就在于如何让活着的每一刻都尽可能地充分、精彩。所谓艺术,其实就是事物达到充分的某一刻的基本状态。生命的艺术,正是如何让个体生命达到充分,艺术化的人生即充分地活在每一个瞬间。譬如,当你游戏的时候,就尽可能充分地进入游戏的情景之中;当你读一本的时候,就尽可能地进入书所启导的情景之中;当你跟小孩一起玩耍的时候,就尽可能地进入与孩子的真实交流之中;当你散步的时候,就尽可能地放松自我,敞开身心,与天地万物相触相融;当你与人相处,哪怕是陌生人相处,尽可能地以一分真诚、一分热情,带给他人以快乐、舒适,这样,你舒适的就不仅是别人,也是你自己,因为此时此刻你的生命在你援手他人的过程中变得丰富、高贵;当你气恼的时候,不是把自我置于难以排解的气愤之中,而是尽可能地寻求理性的应对方式,以缓解或者转变当下惹人生气的氛围。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可以选择的,或者说是有选择余地的,人之为人的价值与尊严,就在此理性地选择的过程之中。


这意味着个体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找到让自我生命和谐而充分的方式,由此而显现个体在世的优雅与尊严所在。这实际上是提示我们,人之为人的根本在于人的理性,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否弃人的肉身欲望,而是我们时刻需要以理性来调节人的肉身欲望,引导其以合适的方式显现。人作为肉身的存在,当然是难免七情六欲,但理性让人超越七情六欲的自然排解,而是始终以人的姿态面对他人和世界。人生际遇各不相同,但人在各不相同的现实境遇中,其实都是可以选择的,或者说具备一定的选择性。



一个人之理性选择的中心就是回到我们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古老而永恒的主  题,也即我们需要郑重地考虑自己究竟想要追求什么,生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虽然这个问题不会马上有答案,或者说很多人要经历很多事之后,也即在生活本身的教育中才逐渐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要追求什么,甚至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到头也找不到答案,浑浑噩噩地过一生,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本身就是自我趋于成熟的标志,是个体成人之所必须。一旦我们意识到自我人生的目标,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锚定自我于人生最重要的事物之上,该放下的放下,不为日常琐事所困扰,尽管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财迷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场域;也不为个体人生中不可避免要周遭的诸种得失纷扰所困扰,始终能让自我身心倾注于人生最重要的事物。坚定的目标、切实的行动与因为倾注而充分舒展的心灵世界,不仅建构着个体和谐的生命秩序,而且孕育着自我充实而愉悦的生命情怀,德性与幸福自在其中矣。或如柏拉图所言,当事物处于最佳状态时是不容易变质的;或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当事物充分发挥自身功能的时候是不容易朽坏的;或如易经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当一个人找到自我人生的内在目标而自强不息时,其生命状态就是积极而强健的。


曾经在中央电视台第九套“为什么是马云”的访谈中,听到马云说的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阿里的眼里,没有大小企业之分,只有诚信企业、不诚信企业之分。”人也一样,每个人作为人的质量,并不在于其地位高低、收入的多寡、相貌的美丑,甚至教育程度的高低,每个人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活出有境界的人生,活出自我高质量的生命来。人能群,人与人相互的依存、彼此作为对方的风景,共同建构意义的社会与人生。离开了他人,我们实际上无法想象何以为人。正如马克思所言,“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乃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一个人的成人不仅意味着个体努力追求自我卓越的自觉,同时意味着个体努力以自身存在的卓越去影响他人,激励他人,我们每个人的优秀建构着优良的社会。孟子有言,“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我们以自身的“爱”与“敬”面对他人与社会时,我们也在培植着他人与社会的“爱”与“敬”。社会的根本在与人,在于人的心智的卓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们每个人都能自觉自我人生的使命,并在人与人的关联之中活出个体生命的卓越来,这就是在建构着优良的社会。



        四、触摸人类精神的真谛:思考与言说的审慎


伴随沉思生命,我对于历史、传统、文化、生命的态度逐渐转变,包容与审慎成为个体思考的基本诉求。任何时候都心存警惕,是否个人的思考本身限定了发展的可能性,也即是否削弱了个体发展的可能性。每每思及人类文明的长河,就不免心生感叹,人类文明之幽深如何能一眼望穿?“面对浩瀚的宇宙和至深至秘的真理,我们的语言是那么贫乏,那么无奈和无能;面对人性的高度、广度和深度,面对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复杂和不确定,我们的语言又是那么乏力和不智慧。”我突然明白,苏格拉底所言要认识自己的无知,原来面对真理的无限的无知乃是人类生活的根本性处境;牛顿临终遗言“我好像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也绝非谦辞,而是基本事实。


希腊文明自赫拉克利特伊始,就开始意识到逻各斯与日常生活的分离,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是理念与现实的分离,到亚里士多德那里,是形式与质料的分离。建基于农耕文明的中国古典文明,其突出特点就是天人合一,正是这种融合的思维方式保持了形式与质料的统一,本质就在生活世界之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们始终在言说道的过程中保持着审慎与节制,保持可说与不可说之间的张力,也保持道所栖居其中的世界的整体性与必要的神秘性。自然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对象,我们和自然相依为一体,我们对自然世界充满敬畏,格物致知并不是为了解开自然永恒的奥秘,而是为了从中领悟做人的道理,我们依托自然,就在自然之中安顿我们的人生。正如康德所言“知识要为信仰留有余地”,亦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凡能说清楚的,就应该说清楚;凡不能说的,就应保持沉默”。正是在这里,中西文明的相互独立而又融会贯通乃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我们要贡献于人类的,绝非对于西方亦步亦趋,而是在向西方文明开放的同时,不断地发掘、阐释我们自身文明的精髓,以贡献于人类与未来。



每每想起培根所言,“粗知哲学,每使人倾向于无神论,然而精研哲学,则使人皈依宗教”,心戚戚焉,深以为然。我越来越多地确信世界的复杂性,远不是一种观点、一种视角就能解决,哪怕那种观点看起来是多么的美好,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它也只能是其中的一种观点而已。作为个人,我们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知晓所有思想,通悉一切立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如韦伯所言的自我理智的诚实,有一分思考说一分话,努力吸取人类的一瓢或者更多地文明成果,让我们自己多一分文明的力量。至于真理,我相信它并不在我手中,而是在我灵魂能触摸的地方之更高处。正如沃格林所言,“真理不是一组关于内在-世界对象的命题,它是先验世界的至善,被体验为灵魂中的定位力量,我们只能以类比的符号来谈论它。超验实在不可能是以内在-世界数据为方式的认知对象,因为它并不与人共享内在生存的有限性和暂时性;它是永恒的,在时间之外;它与体验的灵魂并不同在。”真理在哪里?真理在我们对真理的欲求之中,在我们倾心于真理的彼此对话之中,在我们灵魂仰望的高处。正如苏格拉底所言,我们最要紧的其实是认识到自己在真理面前的永远的无知,由此而使得我们恒久地保持开放的人生姿态,人之为人的价值与尊严就在这种持久的开放性之中。在真理面前,我们都是游戏的孩子。在我们拥抱真理之前,让真理先拥抱我们,让真理之光先照耀我们孱弱的内心。对周遭世界之复杂性的深切体认与由此而来的自我言说的审慎,不仅仅是一种德性的节制,也是一种智性的审慎。


斯特劳斯写道,“最伟大的心灵在最重要的主题上并不全都告诉我们相同的事情;分歧乃至各式各样的分歧撕裂了伟大心灵们的共同体。不管这种情形可能招致怎样更多的后果,但它无疑导致了自由教育不能仅仅是灌输。”为什么经典作家观点各异,因为世界与人生的复杂性。这提示我们面对复杂的世界与人生,我们每个人都注定难以免于盲人摸象的境遇,甚至可以说盲人摸象就是自由探究的本质,亦如柏拉图《理想国》卷七开头所引洞穴比喻,身处洞穴乃是人类的根本性处境。倡导无止息的对话与交流,不过是我们试图朝向整全、一窥世界与人生之大象的努力。同时也提示我们,作为人文研究者,即使是那些伟大的心灵,都无法以真理自居,灌输于人,何况卑微如我辈。当我们嘲笑摸象的盲人,自以为是,悠然自满于我们所拥有的一己浅见之时,殊不知我的同样是盲人,柏拉图洞穴比喻中被反捆着的囚徒。换言之,我们并不比古人高明。所以,当下最要紧的乃是如何切实地理解先人,理解他们“摸象”究竟摸到了什么,对于我们一窥整体有何裨益,而不是自闭于我们当下的浅薄与无知。


正因为如此,我越来越多地认为,研究乃是一种显示,揭示事物的玄奥之一角,尽可能让事物如其所是地显现自身,由此而保持知识与在真理在情景中的生成性,保持个体言说向着知识与真理的开放性,而非大言不惭地发布真理,因为真理并不在我们手上,亦如苏格拉底所言,我们终究只能爱智慧,而非占有智慧。


有一天在微信上跟并不熟识的朋友聊天,在回复我对别人观点的看法时说到我已很少批评。朋友回复,“呵呵,心已冷。是不?”我赶紧回答,“不是。是多看阳光。要给世界带来希望。就我而言,我要努力给我周遭的人带来希望。”我相信,只要人活着,希望总是大于失望。多年前跟随唐凯麟先生学习,一日跟我说起研究问题要注意反话正说,令我醍醐灌顶。我逐渐明白,几乎一切不好的问题中总是潜藏着积极的一面,当我们努力揭示积极的那一面之时,其实就是在寻求事物内在生长的力量,这既是给不好的那一面以间接的批评,同时又给人以希望。我渐渐明白,作为人文学者,我们要给世界带来希望,即使是在绝望之中也要努力活出希望来,给人以信心。人文学者的根本价值或许就是意义的创生,在理解与阐释中寻求意义的建构与生成。 



        五、阐释而非建构:回到教育事情本身


本书虽意在探究一种充分考量个人整体发展的教育,但本人并无意也无能于创立属于个人的教育思想体系,而是努力回到教育事情本身,回到教育常识,深入教育的内部,一点点去阐释,融会贯通,以求得对教育的基本的、整体性的认识。我越来越多地明白,人文研究的真谛并不是欲求一种客观化的理论体系的建构,用以加之于生活世界之上,毋宁说乃是寻求生活世界的理解与解释,借以促生生活世界的意义,或增进生活世界的意义。这意味着人文研究究其实质而言并非建构性的,而是解释与引导性的,或者说人文研究的建构性最终体现为一种基于原初生活世界的引导性,任何人文研究不可能简单地凌驾于生活世界之上。正如歌德《浮士德》中所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生活世界不可能被还原成单纯的概念体系,理论的概念体系必须向生活世界保持生动的开放性与张力。缺失了这种开放性与张力,损害的不是生活,而是理论本身。生活需要理论,但理论更需要生活。确切地说,生活需要基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理论,——基于生活,显明理论引导的可能性;高于生活,显明理论引导的必要性——不需要凌驾于生活之上的空乏的理论,所以理论的生命力终究来自深广的生活,来自黑格尔所言的生活世界背后的那存在着即合理着的“理性”。作为人文研究者,唯有当我们发自内心地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生养着我们的深广的生活世界保持必要的敬畏,我们才可能整体地接纳生活世界的整体性,才有可能触摸生活世界之内在合理性的脉脉温情。不仅如此,研究作为一种揭示,总是内含着对所研究事物的祛魅。教育研究同样如此,一旦我们忽视了个体成人的整体性与教育的复杂性,而基于展示关于教育的某种细节性问题时,我们的研究本身就可能僭越了个体成长的复杂性,而导致对个体成长的简单还原,转而抑制个体生命成长。研究本身可能成为控制之源,这意味着教育研究需要留有余地。正因为如此,以发生认识论著称的皮亚杰研究儿童认知发展,主要论述从六岁开始,表面上是有些欠缺,但这恰恰是有所保留,反过来保护了六岁以前儿童的发展,避免对早期儿童采取专门化的教育策略。


圣经有言,“太阳底下无新事”。初读此语并不理解,近年来逐渐有些明白,我们的生活世界在不断翻新,但人类生活的实质并无根本的变化。亦如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却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开始渐渐明白,人文研究的根本场域正是人生活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世界之中,我们和古人所遭遇的世界其实并无根本性的差异。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的经典因为先哲高蹈的心智,到今天依然足以烛照我们的心灵。这意味着人文研究的创造就在解释中,或者说首先是解释,基于视界融合的解释就是创造,就是一种基于当下生活视域的再创造。我的思考与写作中大量渗透着我所阅读的经典的解释,包括经典作家,流传的经典话语,也包括日常习传的俚语习俗的解释。与其大谈学术创新,我个人更愿意做一个忠实的解释者,努力解释经典在今天的意义,以及我们习传的成语、俚语所隐含的教育意义。我深知,这个习传的世界就是我们每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精神栖居其中的世界,它们的生命意义非同寻常,我们不可能简单地建构一个人为的世界来替代这个习传的家园,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解释,并在在解释中创造、更新、充实、温暖这个家园。人文研究在许多时候,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最终总是又回到常识,当然是更高层次的回归,即创造性地解释常识,解释融会在日常生活中的精神传统。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恰恰做不了忠实的解释者。我亦如此,有心做一个忠实的解释者,但实际上只能做一个真诚的爱解释者。


正因为如此,本书引用了大量先哲的观点,同时也更多地将先哲的思想还原为生动的教育片段,努力去解读那些经典的教育片段所蕴含的教育意蕴。我几乎固执地认为,一切好的教育情景一定蕴含着好的教育的最重要的质素,或者说蕴含着我们思考的范型。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要有基于原型的思考,也即心中要有好教育的范型。好的教育情景之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们是发生在古代抑或现代,而是因为它们好,因为其中蕴含了好教育的质素。作为研究者,我们就是要不断地去阐释,在阐释中理解先哲,在理解中阐释意义,在阐释中开启空间,以显明其中幽微的教育意蕴。


友人美籍华人柯领兄跟我说到他的计划,说他计划写作关于教育的三本世界名著。我没有柯领兄的宏大蓝图,但我在本书中同样是力求写出活在这个时代,活在我们社会,活在人类之中的我,对这个时代、对我们社会、对我所能体验到的人类生存的普遍性的教育感受,最充分地表达出来。我活在这个时代,活在这个世界,我以我唯一的肉身来感受时代、社会与人生,活出我对时代、社会与人生的思考,活出我的爱。我是以对时代、社会与人生的思考之背景上来思考教育,我的教育学乃是基于我对时代、社会与人生之生动思考与感悟基础上的教育学,作为人、作为公民的思考总是优先于我作为教育人的思考,或者说成为我的教育思考的重要部分。换言之,我的雄心就是尽可能充分地写出我对这个时代、我们社会、我所能觉知的人类之教育自觉。教育本质上是一种交往,教育质量的根本在于我们自身的生命质量,正因为如此,教育实践优劣与否的根本在于作为教育人的我们自身的生命自觉。



        六、怀着一颗高远的心来做细小的事情:持久地面对教育之思的召唤


中庸有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我自知愚鲁,达不到“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尽管我心高远,但力难从心。也许,我的思考并无助于时代与社会,也谈不上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改善,唯有以我执着的思考来改变我自己。我每天殚精竭力,努力阅读,时时处处观察、思考,像海绵吸水一样,敏感于周遭任何一点触动我心灵的教育现象,我的人生就活在对教育思想,对民族国家的教育,甚至对人类的健全生活的迷恋之中。我对教育的诸多思考,包容其中的乃是我对人,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的爱,同时也是对民族国家发展、乃至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本书的写作于我而言,可谓是基于生命而又出于生命的,几年来的思考与写作,不止是殚精竭力,更是挑战我的生命极限,也就是基于个人生命的思想之力量的极力扩展。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处在自我身体与心智的极限处思考。我理想之中的教育研究(甚至所有的研究)与写作,思考与言说,既有灵动的智慧,又有生命的温暖,当然,这并非是说我就做到了,但心向往之则是事实。也许,一切教育的学问归根到底是成年人如何进一步历练自我,也即自我完整成人的学问。我的思考与研究不足以改变他人,但却显明了我的生命自觉。

    

本书试图从整体上去思考个体教育的完整性秩序及其内在结构,但我深深地意识到,正如人永远无法被某种单一的发展模式——哪怕是理想的模式——所规定,人的教育也是同样如此,绝不可能终止在某种确定的模式之上。人的复杂性,教育乃是多样的,不可能终止在某种确定的形式之上,始终具有着更多的可能性,这是我对教育的基本信念。正因为如此,本书仅仅只是提供一种系统思考教育的可能性,或者,与其我是要提供一种整体性的教育图景,毋宁说我是要在我们的时代唤起我们整体性地思考教育的可能性,其基本意义就是要唤起我们今日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自我承担,也即我们之为人的深度自觉。我们自身的人性自觉才是一切优良教育的根本依凭之所在。本书的写作无意于在现实之中建构合理的教育秩序,毋宁说我更期待的是将教育的合理秩序建构于个体灵魂之中。


教育的改革的中心是人,人的改变太难,教育的改革因此而更加艰难。但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选择,而且需要选择。教育不应随波逐流,至少教育研究不应随波逐流,我们虽然不能自诩为教育的良心,但我们至少可以努力活出我们作为教育研究者自我的良心来。当然,我们不能,实际上也无法做到真理在握,所谓作为教育人的良心实际上也绝非孤立的,更非封闭的。我们必须应合着时代抛给我们的橄榄枝,借以让我们入思,也即思入时代之中。


本书的观点也许很多都不合时宜,但我就是要用语言来建构教育的理想国以发达的体育来造就我们基于肉身的健康与活力,提升生命的精气神;以审美教育的强化来超越以算计性思维为主导的功用化心灵模式,扩展个体精神自由;以思维的扩展、知识视野的开启、探究兴趣的培养与理智思维的逐步开启来开启个体的理性精神与理智能力;以教育空间之爱的涌流来提升教育实践的属人性,激励个体成人的内在动力,浸润个体温暖而良善的心灵世界;以美善合一与教育空间的丰富性来培育个体健全的生命趣味;以哲学教育来超越平庸化的时代境遇,寄予个体以灵魂,促成个体精神的内在超越,同时让我们的教育成为有灵魂的教育。本书的意图由此而显明,那就是回到梁启超、蔡元培、鲁迅等近代先贤的主题:改造国民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黍离》)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力求尽可能地敞开我的心智,建设性地活出我对时代的忧思来。曾读到《论语》“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心戚戚焉而常记心头。当年考伦理学博士时习宋希任先生的《西方伦理思想史》,读到亚里士多德所言“真正高宏之人,必能造福于人类”,过目而一直未能忘怀。人生苦短,忧乐前行。我常常思考,当周围无数的人们选择以平淡、抑或平庸、甚至麻木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日常生活之时,为什么我会坚持不懈地以学术为业?当然是有我内心闪烁着某种宏旨,我期待以自己卑微的生命来思考、感受时代,说出我对这个时代,对我深爱的祖国、对民族、对未来的深切关怀,尽管我的思考大抵是从教育出发,但其中所涉及的问题却是立足于中国人的生命理想与具体生命样式,换言之,我的宏大关切乃是现代中国人的生命重塑,而且,我对现代中国人的生命关怀也渗透了我对人类普遍生命的关怀。当然我只知自己的卑微,确乎我的关怀乃是自不量力。我的卑微的努力不足以影响时代与社会,甚至对我周遭的人和事都难以发生足够的影响,但这种宏大的生命理想却始终支撑着我,充盈于我的内心,甚至成为我积极地活在这个并不如意的世界中的理由之一,——我选择积极地活在这个并不如意的世界中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因为爱,特别是我和女儿和儿子之间的相互关爱,跟他们在一起乃是我我思考与写作灵感的重要源泉。我突然明白,选择以学术为业,因为那正是我内心的一份坚持,是我选择的一种生活形式,是我的生命理想。通过它,我进入时代与社会,进入中国。学问究其实质而言,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学问是学人开启自我人生的方式,我是以学问方式来实现自我人生的完整,实现着我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学问的本源,或者说一切学问的本源,就是人的生活,是自我以至他人生命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理想。而我们孜孜以求去探寻教育的理想、理念,究其实质而言,正是寻求自我灵魂的完善。如果回到当年大学毕业面临抉择的原点,或许我还可以走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今天回过头来,我很满意自己对学问的选择和坚守,我坚信,学问让我的人生更充实而美好。


我经常跟爱人打趣地说,“我不仅仅属于你,我也属于中国。”我当然知道,我不过是中国大地上之卑微一员,但我自觉我活在这片古老而悠远的大地之上,我的一切都是她造就,我的生命和中国连在一起,我愿意奉我一生默默地为我们的父母之邦而努力,永不停息。维特根斯坦有言,“语词是行动。”我力求以用心打造的教育语词来奉呈于我们的父母之邦。


2012年暑假,我应当时明德中学范秋明校长之邀去海南儋州一中,学校两位书法名师挥笔撰写学校几个标牌用语之际,范校长嘱咐给我写两幅字,我突然想到两句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看见遥远的先贤在学问人生的入口处慈祥地注视着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让学问精神自由地徜徉于个人生命的时间与空间,享受为学之乐,真可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身处俗世的我知道自己不足以做到,不时地会有虽身处边缘、却待价而沽的冲动,但我身虽不从,心向往之。


近两个月以来,为了尽快完成书稿,我几乎每天都是早上6点左右开始打开电脑,在办公室,只有有空闲,就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与写作。我在自得于这样一种忙碌而充实的生活的同时,忍不住再自我表白几句:在今天,在人心与社会日益浮躁的时候,能守住一方平静的书桌早已经殊为不易,能守住一方书桌,回到基本问题,一点点条分缕析,回到常识,一点点阐幽发微,就更是难上加难。在这方面,我已尽力,凭借个人敏感的心性,我力求写出我所能思考到的诸多细微教育问题。虽然很难说我的研究十分出色,但我坚信这样的研究在今天乃是不可多得的。我把真诚的思考和身心的倾注奉呈给时代,给挚爱的教育事业,给脚下我深爱的这片土地。也许我们的时代和教育并不在乎一个人的用心思考,我亦不惧孤独前往。行走在这边古老的土地,我心踏实。我愿意为之奋斗,一辈子不停息。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默默关心、支持我的师友,写给所有我爱和爱我的人们,献给我逐渐老去的父母,献给辛勤陪伴我的爱人,特别地,献给我温暖的女儿和懵懂初开的儿子,愿未来的日子,教育理想国的光亮能更多地照进他们尚待启蒙的心灵。


《追寻生命的整全:个体成人的教育哲学阐释》 刘铁芳著,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7年4月出版。文章转自刘铁芳人文教育微信公众号。向作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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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新教育:聆听大师的教育智慧,分享高人的教育心得,汇聚田野的教育创造,助力有缘的教育梦想。守望新教育:呈人之美,成人之美。守望新教育:帮助新教育共同体成员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新教育实验,是一个以教师专业发展为起点,以通过“营造书香校园、师生共写随笔、聆听窗外声音、培养卓越口才、构建理想课堂、建设数码社区、推进每月一事、缔造完美教室、研发卓越课程、家校合作共建”十大行动为途径,以帮助新教育共同体成员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为目的的教育实验。


新教育新在何处?对于我来说,当一些理念渐被遗忘,复又提起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只被人说,今被人做的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模糊走向清晰,由贫乏走向丰富的时候,它就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旧时的背景运用到现在的背景去续承,去发扬,去创新的时候,它就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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