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重新定位摄影 | 2018阿尔勒摄影节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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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陈海舒
2018年7月2日至9月23日,法国南部小镇阿尔勒再度迎来摄影人的盛事——第49届阿尔勒国际摄影节(Les Rencontres d'Arles)。
旋风中的沙石,2015 西内姆·迪里
“当那些改变世界的大事件正在我们眼前发生时,摄影就是记录这些事件的最好媒介。”
阿尔勒国际摄影节总监萨姆·斯道兹(Sam Stourdzé)
-以摄影的名义,回应、发声-
只要留意几个单元的主题就不难发现,本届摄影节最关注的其实还是当下,而且急切地想要对全球局势给出回应。“美国再次伟大!”(America Great Again!)这一单元标题很明显是对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竞选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反讽。这一板块特意选择了五位不同年代的非美国籍摄影师的作品,包括来自瑞士的著名摄影家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法国著名摄影家雷蒙德·德帕东(Raymond Depardon),英国摄影家保罗·格拉汉姆(Paul Graham),巴勒斯坦摄影师泰希尔·巴特尼基(Taysir Batniji)和法国的年轻摄影师劳拉·艾诺(Laura Henno)。虽然这些非美国籍摄影师所处的时代不同,所使用的摄影语言不同,但他们都在为“观看”美国提供不同的视角。
纽约,1951-1955 罗伯特·弗兰克
底特律,1955 罗伯特·弗兰克
罗伯特·弗兰克作品底片接触印样 陈海舒 摄
在展览中,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次著名的美国之行前后,弗兰克的摄影风格是如何逐渐抛弃诗意和浪漫,转向冷静和沉郁的。底片接触印样上的选片标记也反映出他在拍摄《美国人》期间对那种偶尔还会出现的浪漫主义情趣的抵抗。
纽约曼哈顿,1981 雷蒙德·德帕东
雷蒙德·德帕东在现场介绍自己的展览 陈海舒 摄
与弗兰克那种深刻、沉重的深入挖掘不同,德帕东镜头下的美国显得更加轻松、充满张力与好奇心。这也许与时代不同有关,也体现了两人心境的差异。弗兰克出生于旅居瑞士的德国家庭,战后却一直希望成为美国公民,他也递交了入籍申请,所以他对美国的归属感更加强烈。而德帕东始终是法国人,他以摄影记者的身份来到美国,从反越战游行,到尼克松竞选活动,再到街头摄影,德帕东始终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下美国三十年的历史。
《现在》系列,2010 保罗·格拉汉姆
格拉汉姆的《现在》回应了纽约的街头摄影传统,通过对街头同一场景的反复拍摄或焦点的来回转换,展现了城市空间与人的关系。
《远离家园的家园》系列,2006 泰希尔·巴特尼基
《远离家园的家园》系列,2017 泰希尔·巴特尼基
《远离家园的家园》运用了摄影、视频、绘画等多种媒介,展示了摄影师所在庞大家族中不同成员在历史事件中如何作出不同的选择—留在巴勒斯坦还是移居美国,以及不同选择之后面临的问题。留在家乡的亲戚经历着动荡的局势和物资匮乏的煎熬,移居美国的亲戚在物质条件优越的情况下也需要面对社会偏见与文化传承的难题。
《救赎》系列,2017 劳拉·艾诺
《救赎》(Redemption, 2017)记录了美国加州沙漠中一个被废弃的军事基地——斯拉博城(Slab City)。这座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城现在成为了约300位居民的家园。这里的物资匮乏,生活非常艰辛,但居民仍然保持着虔诚的信仰,过着教徒般的生活。
-如何再定义人性?-
这一单元的主题是“ 增强的人性”(Augmented Humanity)。在我们的社会逐渐被科技裹挟的同时,当人工智能不断挑战人类智性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关注那些更为基本的问题:什么是生命?什么是人性?什么让我们成为人?这一单元选取了四个展览,从不同角度探讨这些问题。
《H+》系列,2015 马修·加弗苏
《H+》系列,2017 马修·加弗苏
水晶果冻水母的生物发光现象帮助科学家们了解到更多关于转基因的知识—基因从一个物种的细胞转移到另一个物种的细胞。例如,在紫外光照射下,接受了该水母基因的小鼠会发光。研究人员可以利用这一特性来分析组织、器官、肿瘤等的生长情况。
四个展览中,瑞士艺术家马修·加弗苏(Matthieu Gafsou)的《H+》探讨了超人类主义 (transhumanism)这个话题。标题中的字母H代表人(Human)。增强人的能力一直是 人类的愿望,在这一愿望驱动下,一种名为超人类主义的运动逐渐兴起。通过一幅幅照片,展览探讨了人类与科技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身体和精神都不断被科技所改造的情况下,人性究竟该如何定义。
克里斯蒂娜·德·米德尔与布鲁诺·莫赖斯《午夜路口》的展厅 陈海舒 摄
《午夜路口》(Midnight at the Crossroads) 是西班牙摄影师克里斯蒂娜·德·米德尔(Cristina De Middel)和巴西摄影师布鲁诺·莫赖斯(Bruno Morais)共同完成的作品。他们一起深入研究了散布在美洲大陆的黑人宗教,并选择了伊苏(Esu)这个形象进行再现。伊苏是来自西非信仰中的一位神灵,主要司职命运,也负责人与神界之间的沟通。随着黑人在美洲的迁移,伊苏的形象也在途中改变。从贝宁开始:在那里他没有人形。在古巴,他是一个小男孩。到了巴西,他成为一个年轻人。当他来到旅途的终点海地,又变成了一个老人。这一信仰在美洲非黑人群体看来是种巫术,并受到打压。这也使得艺术家认为有责任将它原本的面貌展示于世。艺术家自己搭建了展示架,展示了四个不同地区的伊苏文化,也显示出它们之间的种种联系。每个部分总是以伊苏在当地的形象开始,穿插宗教文本、宗教仪式的记录,以及艺术家以自己的方式重现的传说中的场景。这是一种纪实与虚构的结合,来展现如此抽象和难以阐释的文化现象。
-其他值得关注的展览或作品-
塔米诺和魔法长笛,1996 威廉·魏格曼
休闲,2002 威廉·魏格曼
威廉·魏格曼(William Wegman)的作品也许是大多数观众看到的本届摄影节第一件作品——摄影节的海报选用的正是他的《休闲》(Casual, 2002),一只名叫康迪(Candy) 的狗穿着红色毛衣站在红色背景前。这也回归了阿尔勒摄影节多年的“传统”:以动物作为宣传标志。展览《身为人类》(Being Human)展出了魏格曼自1970年代起用 20×24英寸大画幅宝丽来相机以及数码相机拍摄的一代又一代狗的作品。由于宝丽来的独一无二性,这个展览也显得尤为珍贵。
加拿大蒙特利尔,1967 雷内·布里
伊维特街20号,2017 巴普蒂斯特·拉比雄
本届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仍然保持了很高的水准,作品涉及的年代、话题、形式非常多元,而且出现了不少摄影之外的媒介,如视频、装置,甚至VR技术。与去年相比,今年各单元的主题明确,指向性强,几个主要单元的主题设置贴近当下全球热点。参展的优秀的摄影师和摄影作品众多,既有已经成名的大师之作,也有新生代摄影师的创新之作。
虽然作品按主题分布在各单元,但这些单元间的作品也相互呼应,如果细心观察,能看到不少这样的联系。比如“可见性平台”中迈克尔·克里斯多夫·布朗(Michael Christopher Brown)的作品《Yo Soy Fidel》几乎以保罗·福斯克记录罗斯福列车相同的手法拍摄了运送古巴前领导人卡斯特罗骨灰的列车。
“美国再次伟大”单元中的德帕东在美国的第一次报道工作也是在1968年,他用镜头记录下了美国的反越战游行以及之后尼克松的竞选活动,与“前进吧同志,把旧世界抛在背后”单元呼应。“增强的人性”单元里《业余爱好者》展览中也出现了罗伯特·弗兰克的视频作品,记录了他与好友一同度假的场景,呈现出他摄影作品背后的一面。这种呼应带来独特的观展体验,让整个摄影节既有清晰的单元区分又成为了立体的网络。
-更多中国面孔-
值得一提的是,本届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上,来自中国的摄影人非常活跃,形成了摄影节一道独特的风景。
冯立《白夜》展厅 陈海舒 摄
去年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获得“集美·阿尔勒发现奖”的冯立和Madame Figaro女性摄影师奖的郭盈光将他们的作品带到了阿尔勒。郭盈光的作品《顺从的幸福》呈现于 “世界的原貌”单元,以自身参与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的切身体验出发,创作了这一结合纪实和抽象的作品,表达对中国传统的安排婚姻以及社会观念中女性在婚姻中的角色定位的讽刺。冯立的展览《白夜》由法国人苏文策展,呈现于“新锐”单元。此外,冯立还应摄影节主办方的邀请,在开幕周期间进行为期约10天的现场创作。这是阿尔勒摄影节自创办以来首次邀请摄影师进行在地创作,也是对冯立摄影风格的充分肯定。每天,摄影节的官方Instagram账号会登出两张他当天创作的作品。这些在阿尔勒的创作也会分阶段贴上一面展墙,形成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展览《阿尔勒白夜》。
石真的中国摄影书摊位 陈海舒 摄
香港摄影师唐景锋凭《颜姐》摘得本届摄影节“专家见面会奖”(Winner of Photo Folio Review)。唐景锋是首位获得此奖项的中国摄影师,他的作品《颜姐》也将于2019年阿尔勒摄影节官方主展中亮相。旅居法国的摄影师石真将中国的摄影书带到了“宇宙” (Cosmos)摄影书展,并受邀在该书展十周年特别活动中举行中国特别展映,将多位中国摄影师的作品介绍给观众。
-遗憾之处-
首先是各单元展览分布不够合理,经常出现同一单元的展览分散在城市不同角落,而同一个展馆里展出分属于不同单元的展览。这就导致观众如果不仔细研究摄影节手册就很难将不同单元区分开,也就会在理解各单元主题所要表达的内涵时遇到障碍。
其次,虽然阿尔勒摄影节开始重视摄影之外的媒介,确实我们也看到摄影节中出现不少多媒体作品,但很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很多视频或装置没有正常运转。摄影节中VR节(VR Arles Festival)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带来了前沿媒体科技的活力,开幕周中每天都有关于虚拟现实的讨论会。但是其规模过小,设备简陋,讨论也仅限于法语。这显示出主办方在这一领域的经验不足,以及摄影节在硬件条件方面与成熟的美术馆之间存在差距。
最后,在笔者看来,本届摄影节的主题与定位也存在一定问题。将摄影节主题定为“回到未来”,反讽美国当前政策,反映出主办方浪漫的欧洲中心视角以及对世界右翼浪潮的忧心,但也显得有些一厢情愿和视角单一。不论是出于策展主题的需要还是其他原因,在今天重申摄影作为历史见证人的作用或许都显得过于保守。因为在这个图片泛滥的年代,摄影所扮演的角色完全改变了,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能够“记录改变世界的大事件的最好媒介”了,它对社会现实的见证能力逐渐被后来出现的各种新媒体稀释、取代,它改变世界认知的能力却同时被滥用。在今天,摄影所起的作用远远超出了对历史事件的收集、见证和存档,它作为交流语言,自我表达工具等的作用更为凸显。在这种客观环境下,比起重提摄影的“历史见证”作用,也许探讨那些围绕摄影所产生的种种新的现象,以及摄影如何与其他新兴媒体共存、相互作用,才是更为重要的。
本届摄影节中对摄影的“怀旧”和对新媒体的浅尝辄止,除了出于策展团队自我表达的需要外,也反映出主办方对摄影这一媒介,以及摄影节的定位不够明确。作为全球摄影节的标杆,我们希望看到阿尔勒摄影节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摄影提出新的认识。而作为观众,在这届摄影节上回顾了摄影作为历史见证的历程后,回身面对更加复杂和多元的世界,面对层出不穷的新媒体,如何重新定位摄影,也许是所有摄影人都要思考的问题。
第49届阿尔勒国际摄影节
地点:法国阿尔勒
时间:2018.7.2-9.23
作者硕士毕业于德国卡尔斯鲁厄造型艺术大学
现工作生活于德国卡尔斯鲁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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