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座东京边陲的影院,就没有战后日本电影新文化
by 森山大道
他们曾聚在东京的边陲看最烈的电影——ATG与新宿
文丨海带岛(北京)
编丨Joy(重庆)
想看新宿的话,趁现在看个仔细吧,
现在的新宿是一片被火烧过的原野。
——唐十郎(1960年代末)
我看过的各种日本战后文化人的自传,几乎都会提到一座名为“ATG新宿文化”的电影院。他们言及这里带给自己的电影启蒙和视觉冲击,张开整个身体的感官细胞沉溺于新宿这个巨大的化外之地中。
坂本龙一怀念自己在那里看戈达尔的日子,也怀念在黄金街的爵士酒吧和搞左翼学生运动的人谈论哲学。森山大道在写真集《新宿》的卷首写“新宿不止是新宿,也是伟大的边陲。”横尾忠则拍过《新宿小偷日记》后在日记中写“身为主角出场的机会确实很多,可是感觉好像真正的主角是别的东西。主角可能不是人,譬如说可能是新宿的街道、1960年这个时代。”
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开头唐十郎在60年代末说过的那句关于新宿的证言。
如果说,这个60年代末熔炉一般锤炼着亚文化盛宴的“城中荒原”,有个具象的地标在集中书写当时各个文化领域最前卫的相遇,那恐怕就是“新宿文化剧场”。大岛渚、松本俊夫、三岛由纪夫、J・A・シーザー、林静一、一柳慧、土方巽、栗津洁……他们的名字都曾和这里发生关系。
一、“ATG”是什么
其实对日本电影稍微有点关心的人,都不会对“atg”三个字母组成的那个连贯如蛇的logo陌生(伊丹十三设计),直到现在还会有影迷形容某些实验电影“很ATG范儿”。
简单点来说,ATG是Art Theatre Guild的缩写,本质上是一家电影制作、发行公司,旗下拥有众多影院,本馆是位于新宿的“ATG新宿文化”。成立于1961年,活跃于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初期以引进欧洲艺术电影为主,但马上开始致力于培植本土艺术电影土壤,提携了众多新人导演,创造了独特的视觉风格,制作发行了无数入选《电影旬报》的上乘佳作,深深影响了战后日本电影史。
1.成立·商业人的艺术梦
ATG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57年成立的年轻导演创作小组“Cinema 57”。当时的成员有敕使河原宏、松山善三、羽仁进、川头义郎等,他们向“布鲁塞尔实验电影节”提交的《东京一九五八》,成为研究日本战后艺术实验电影时颇为重要的一部作品。
“Cinema 57”一直以在日本建立非商业的艺术电影院为目标行动,成立了“艺术电影推广运动协会”,吸引到“东映”副社长川喜多かしこ加入。かしこ的丈夫川喜多长正战前就在引进欧洲艺术电影的领域中享有极高地位,两人无奈于战后和平期终于可以继续介绍欧洲艺术电影,却没有体面的艺术影院来放映。因为川喜多夫妇的人脉,“东宝”的副社长森岩雄也加入进来。除了东宝副社长的身份,他也是第一批研究美国电影的评论人,并创作剧本、担任制片人。为了促成艺术影院的设立,森岩雄又邀请自己的朋友“三和兴业”的社长井关种雄加入。
可以说这三位既有财力,又有专业鉴赏力的电影人使ATG成为可能。在森岩雄的指示下,东宝映画出资600万并提供5家电影院(东京·日剧文化,名古屋·名宝文化,大阪·北野cinema,福冈·东宝名画座,札幌·公乐文化);井关种雄的三和兴业提供100万资金和新宿文化剧场;最初的有力推行者川喜多夫妇刻意想保持ATG和东和之间独立的资金关系而没有直接出资,但却为ATG最开始的引进提供了东和的配给份额和版权费。除了已有的这6家影院,江东乐天地、OS兴行、テアトル兴行也分别提供了100万资金和数家旗下影院。
1961年,拥有1000万资金,全国20家加盟电影院的ATG正式成立了。
2.引进·上映审核委员会
ATG引进的第一部电影是波兰导演耶尔齐·卡瓦莱罗维奇的《修女乔安娜》(1961)。以此为开端,ATG在自己的第一个发展期(1961-1967),引进了超过50部外语片,导演则包括伯格曼、让·谷克多、雷纳托·卡斯特拉尼、阿尔夫·斯约堡、维托里奥·德·西卡、费里尼、、特吕弗、戈达尔、阿涅斯·瓦尔达等等。
《修女乔安娜》
ATG是会员制,而且有一条规矩。不论上座率几何,影片一旦上映,必须排满至少一个月。现在听起来一部电影上映一个月是基本,但在60年代初,商业影院新片的上档时间基本都是一周而已。在ATG,哪怕只有1、2名观众也必须开机放映,可以说是极为大胆地支持着艺术电影。连建筑师安藤忠雄都坦言当年自己也是受ATG的惠顾,才得以看到很多欧洲电影。
值得一提的还有,ATG决定引进与否,并非参考国外票房,而是必须通过一个专业委员会的审核。他们大多是长期从事写作的电影评论家,初期的成员包括饭岛正、饭田心美、井泽淳、清水千代太、南部圭之助,不同时期会有相应的变动。而且极力避免电影的制作方加入进来,搅浑原本公正的氛围。就连“Cinema 57”的最早成员敕使河原宏,也因要发行《陷阱》而无法进入委员会。
虽然是需要盈利的商业机构,但ATG周身都奉行“艺术本位论”。在组建ATG时,就有一则趣闻说,森岩雄曾和井关种雄笑谈“做这件事,赚钱是不指望了,但勋章一定会有。”
其实,现在回头来看,ATG的成型,从很大程度上仰仗着50现代末电影黄金期的客观条件。商业稳健和成熟的余韵,反倒会为这些“电影巨头们”腾出支援艺术的空闲,谁都不知道进入60年代,主流电影市场会不断走向衰落。
入口的观众
3.制作·一千万电影
人们把1967-1976,看做ATG发展的第二阶段,也就是缩减引进,以每部一千万日元的预算,集中发行日本导演作品的时期。
在之前,ATG已经支持过零星的日本导演作品,比如敕使河原宏的《陷阱》(1962,ATG的第一部本土作品)、新藤兼人的《人间》(1962)、黑木和雄的《沉默》(1966),还有非常重要的三岛由纪夫的《忧国》(1965,两者的交际源自《近代能乐集》的公演,《忧国》也因为三岛的人气而为ATG带来了短暂的空前景气)。
《陷阱》
不过真正开始大规模有计划地发行日本导演作品,是从大岛渚开始。
1958年,大岛渚与松竹映画脱离,陷入没有资金拍摄长片的窘境,于是他利用及其有限的预算,用自己去韩国旅行时拍摄的照片制作了短片《李潤福的日記》。“新宿文化”的馆长以大岛渚必须每场都来做演讲为条件,同意此片在ATG上映,结果上映的一个月间票房可观。受此启发,大岛渚决定以紧缩的资金制作“廉价作品”,换之以一个月的放映期来守住预算。接着,大岛渚制作了漫画电影《忍者武艺账》(1967),又在ATG的出资下推出了《绞死刑》(1968)、《新宿小偷日记 》(1969)、《少年》(1969)、《东京战争战后秘话》(1970)、《仪式》(1971)、《夏之妹》(1972)。
ATG版《绞死刑》海报
当时,一部正规长片的预算一般为4、5千万。而ATG却以1千万计划,创造了黄金的十年。
在这一时期,ATG麾下闪耀着无数另类的名字。六大社的名导今村昌平(《人间蒸发》)、新藤兼人(《赞歌》)、筱田正浩(《情死天网岛》、《卑弥呼》)、吉田重喜(《戒严令》、《情欲与虐杀》)都在这里拍出了视觉风格极为大胆而尖锐的作品(《卑弥呼》至今是我的日本电影TOP5)。来自纪录片领域的松本俊夫拍出了整个60年代最重要的电影之一《蔷薇的葬礼》。电视界的实相寺昭雄为ATG带来了《曼陀罗》、《无常》和《早梦》,创造了滞重而黑暗的色情世界。来自戏剧界的寺山修司为我们留下了疯狂的《扔掉书本上街去》。完全超出这些成熟领域的、野生的足立正生、原将人、若松孝二则为左翼电影带来了生机。
《卑弥呼》剧照 (我太爱这部电影了)
1968年、1969年两年,ATG电影入选“旬报十佳”的概率是70%,而整个黄金十年,则是40%。这是非常惊人的数据。
影评人佐藤忠男和四方田犬彦都将1千万日元的预算和ATG的美学直接做了勾连,认为这是创造ATG独特风格的奇怪加持。拮据的资金让很多电影必须在极为有限的布景中完成叙事,并在短期内拍完为数不多的出场人物的纠纷和矛盾,以集中的视觉冲击去代替商业电影中冗长完整的叙事,最大范围内使用业余演员来规避与精致剧情片之间的违和感,《绞死刑》和《修罗》便是绝佳的例子。
总之,导演们必须以更多额外的努力去弥补资金短缺带来的麻烦。混沌、晦涩、陌生化、人工化、仪式化是ATG电影的某种通性。
《修罗》剧照
1千日元带给ATG的除了一部部反常的佳作,还有一个像海绵一样吸收了各界前卫新人的文化圈。正因为资金无法覆盖更多成熟的职业电影人薪酬,在各个领域初露头角的“友人的友人们”,都被自动网络进了这个电影的试验田中。
这个圈子的物理化身,就是开头说的那间“ATG新宿文化剧场”。
二、新宿文化剧场的盛况
“这家电影院就位于新宿东部这种混沌喧嚣的中心。其周围电影院林立,在华丽的广告牌下不停地上映着从黑社会电影到好莱坞电影的各种影片。不过ATG的氛围在其中别具一格,建筑物统一是灰色,大门则是黑烟一般的特殊剥离。场内的墙壁是灰蓝色,门是黑色皮革。椅子的数量是400张……人们将其称为骨灰堂。总之,一切都是非彩色的,有一种与周围隔绝的氛围。”
这是四方田犬彦对“新宿文化”的形容,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影院的设计,是冈本太郎。
原本的影院是600座,为了带来更舒适的体验,加宽了间距,减少了座位。佐藤忠男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写道“在中场休息时,会有钢琴表演。用西敏寺钟声代替了恼人的开场铃声。虽然没有改签制度,但是来晚的客人都在大厅安静地看着ATG的场刊。因为新宿文化是一个,在中途进场会被冷眼相待的,高洁的映画馆。”
是不是听起来特别理想。
1.蝎座·隐藏的地下室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剧场,反倒显得有点太中产阶级,太保守了,不够符合ATG混沌的革命气场,也不够新宿。
“车站前的广场上,来自全日本的流浪组既没有房子也没有钱,他们或是躺在草坪上,或是唱着歌。在一家叫 ‘风月堂’的咖啡馆里,聚集着自诩为艺术家的长发蓄须者、新左翼活动价等各种人群,因厌恶越南战争而从某美军基地逃出来的士兵们和日本的反战团体指定逃亡北欧的计划。沿着大马路再往里走,就会发现巨大的同性恋酒吧一条街即将建成,当时在日本还没有名气的法国符号学家(谁?我猜是罗兰巴特?)有时也会偷偷地出入期间。” 在神圣的花园神社,唐十郎的状况剧场支起自己的红帐篷,寺山的天井栈敷,则奔跑在街头上演着即兴剧。土方巽则全身发白,跳着不只是何时的舞。这就是当时的新宿。
“风月堂”
ATG新宿文化剧场的馆长葛井欣士郎,为了更深地融入这样的新宿,决定在正式的放映结束后,把场地开放给话剧剧团。不少小型剧团和前卫剧团都在这里上演过作品,学生映画社的实验电影也得到过机会。
1967年,剧场整理了位于地下的仓库,正式构建出了用于“现场演出”的剧场空间,冠名“蝎座”。起名的人是三岛由纪夫,既是取自他喜欢的电影《天蝎座升起》(Kenneth Anger),又带上了馆长葛井的名字。
“蝎座”成立后的第一个活动就是上演足立正生的《银河系》;接着寺山修司的实验短篇《番茄酱皇帝》首映;1968年浅川マキ的出道演唱会举行;1972年10月25-11月20日,土方巽《为了四季·二十七晚》连续上演27天。
蝎座
不仅如此,这种戏剧领域在场所上的渗透最终反映到了电影中。筱田正浩的《心中天网岛》,因为栗津洁在舞台装置上的出色表现而启用他为美术。松本俊夫的《蔷薇的葬礼》也是同为舞台设计的朝仓摄担任美术。《扔到书本上街去》则有漫画家林静一参与。音乐家一柳慧、广濑凉平和J·A·シーザー则因为吉田喜重而相识了。
“新宿像是这个管理型社会的解放区一样,吸引着热爱这种气氛的年轻艺术家和那些对新宿的气味无比敏感的人,夜夜聚集于此。”
蝎座的一些海报(去年5月还办过新宿文化+蝎座的海报展)
2.文本之间·电影与现实
美国的电影研究者将ATG视为1960年代新宿的印记,并从中选出了四部最能代表新宿的电影:《新宿小偷日记》、《蔷薇的葬礼》、《天使的恍惚》、《抛掉书本上街去》,称这是“新宿文化”与“新宿的文化”之间最好的互文。
《新宿》表达了民族心理学上的新宿,《蔷薇》代表着性观念上的新宿,《天使》预言了左翼运动的骚乱,而《抛掉》则是最为视觉性的美学的新宿。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蔷薇》。松本俊夫讲述一个同志化的俄狄浦斯剧情,在其中表现了剪辑和镜头对电影的最大作用。特写的欢愉的肉体、快速剪辑的疯狂的玩乐、纪录片式的街头风景都是新宿的众生相。就连片中那本菊池宽的《父归》和男主被刺瞎的双眼都像是新宿沉痛伤痕的一种外显。我喜欢新宿在这部片子里那种温柔性感同时又充满悲剧色彩的模样。
《蔷薇的葬礼》
我想象片中那些非专业演员,在下工后集体窝在“蝎座”的后台,或影院的座椅上,坚信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无疑。这种自然的混同状态,无疑才是ATG电影黄金时代的根基。
1972年,ATG积累了两千万日元的赤字,契约馆开始减少。其实,1972年有很多东西都结束了。这一年,联合赤军制造了浅间山庄事件以残酷的党内整肃震惊日本。新左翼运动一瞬间失去了目标,或是沉溺于小团体的对立,或是用炸弹进行恐怖活动。“艺术和政治携手成为时代先锋这一曾被深信不疑的乌托邦理念也被抛弃。聚集在新宿的年轻人的风貌也完全变了,他们失去了聚集在一起时的兴奋,转而受到玩世不恭和虚无主义的影响,被淹没在了即将到来的大众消费的社会中。“
1974年,“新宿文化”被东宝回收。这一年发行的《死者田园祭》被认为是ATG最后一部完全意义上的实验作品。
《死者田园祭》
1981年,ATG连“日剧文化”也失去了,只剩“有乐Cinema”苦撑。即便如此,这第3时期,ATG依然让井筒和幸、高桥伴明、大森一树、石井聪旦、根岸吉太郎等新人发行了自己的作品;让相米慎二发行了《台风俱乐部》,森田芳光推出了《家族游戏》。1992年,以新藤兼人的《墨东绮谭》为终点,ATG结束了自己的活动,日本电影跃动的一支连它的虚弱的惯性也已经无法维持了
新宿文化馆长的著书
新千年后,东京仅有的一些艺术影院都举行了ATG的纪念放映,2015年还推出了DVD BOX,但这些都太像吊唁了。今年,寺山修司唯一的小说《啊,荒野》改编的同名电影要上映。那是一个60年代末,拳击手与新宿之间的暴力故事。比起菅田将晖,我更看好韩国人Yang Ik-Joon的表现,毕竟他曾在自己的《绿头苍蝇》中,从头打到尾。
我期待它能带着我略过那时的新宿,哪怕一眼也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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