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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 喻晓:上学记

2016-04-23 喻晓 土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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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记


文 | 喻   晓


  除了拥有一头牛以外,我童年的另一个梦想是上学读书,最好是能够读到小学毕业。

  

  那时的农村,读书不易,学校少,教师少,文盲遍地皆是。人人知道,读书好,但能不能读得起书,是与家庭经济状况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农村普遍贫穷,孩子能读到小学毕业的不多,小学以上的更是凤毛麟角。

  

  1946年的秋天,我5岁半的时候,准备发蒙读书。学费要一斗谷。现在看来,一斗谷,值不了什么钱。可是在当时,对一个农户来说,一斗谷还是要当一回事的。

  

  我制定了一个筹措学费的计划。我把计划说给父母听,他们喜笑颜开,都很赞成。我的计划是,开学前,利用收割稻子的机会,去捡“禾线子”,也就是捡稻穗。我把一斗谷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我决定每天跟在打稻子的扮桶后面捡稻穗。

  

  收割季节,扮禾是件大事,也是件劳累的事。跟在扮桶后面捡稻穗也不轻松,因为我们那里是水田,稻田未干,还有很深的稀泥巴,我一个5岁的孩子,必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巴田里走,半天下来,浑身就像个泥猴似的。

  

  我们那里有“散禾花”的传统,就是每到收工之前,主人会留下一些“田尾巴”,让扮禾的农工自己去收割,“田尾巴”里的稻子归他们所有。这算奖励,类似于“小费”。“今年散个双,明年扮得一仓;今年散个单,明年扮得一餐;今年不得散,明年不用扮。”这是留在扮禾农工嘴上的口头禅,是唱给主人听的谶语,希望主人为了讨个来年的吉利,不要吝惜,多散点禾花。我当然不能享受“散禾花”的待遇,但扮禾的农工叔叔知道我要攒学费,就故意把一些边角的地方割得不干净,留下一星半点的稻穗,让我多捡一些。

  

  一天又一天,常常天黑才回家。半个月下来,我捡的稻穗,晒干风净,居然够了一斗谷。

  

  我有了一斗谷,我有了上学的学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开始!

  

  母亲为了奖励我,特意给我煮了一个荷包鸡蛋。

  

  开学那天,正是下雨,路上泥滑,我和湾里另一个孩子,由我父亲用箩筐挑着进了学堂。

  

  在学堂里,跟着老师念“人、手、足、刀、尺”,读“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然后用毛笔填红模子里的字。读书的感觉真好。

  

  语文课本的第一页是“国父遗像”,一张孙中山的照片,第二页是“蒋主席像”,是蒋介石的一张戎装照片,至今记得很清楚。回过头来看,颇有点政治教育的味道。

  

  学生的行装很简陋,一个破布袋里装两本书,一枝笔,一个墨盒。


  

  学校的条件很差,土砖上支一块木板就算桌子,屁股就坐在砖头上。全部使用毛笔,有些淘气的学生,两节课下来,手上必定是黑的,甚至脸上也像黑花猫似的。孩子们没见过世面,并没有对这种学习条件有什么不满,以为天下的学校都是这样,一样安心学习。

  

  那时学校里普遍存在体罚,“不打不成材”,好像体罚天经地义。每天上课,第一件事是学生上前领取昨天老师批改过的作业本子。老师手执教鞭,等待学生上来,老师翻开作业本,错一道题,就往学生手掌上打一竹鞭,有的学生错的题多了,手掌都有被打肿的;如果有学生打架闹事,学校最严厉的处罚是让学生跪在地上的碎瓷上,结果必然是鲜血淋漓。

  

  所幸,我遇到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

  

  学会了认字,心灵的窗户就亮多了,也大多了。认的字多了,就学会了读闲书。那时没有课外作业,所有的作业都是在课堂上做好的,做完就交给了老师。因此放学回家,就有时间做家务,看闲书。从湾里粗通文墨的人手里,可以借来《封神演义》、《说岳全传》、《七侠五义》,以至后来的《三国演义》、《红楼梦》,于是我在放牛的时候,就常常躺在野山坡上看书,看得如醉如痴。每章开篇的那些绕口的诗不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看,囫囵吞枣,但大概的意思是看懂了的。我许多时候,躺在床上,白天借着屋顶亮瓦的天光看书,夜晚就着菜油灯的微光看书。听过古人借萤光读书的故事,我也曾捉了许多萤火虫放在玻璃瓶里,夜里一试,还是不灵,光线太微弱。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不知道我读的是闲书,对我各种的读书方式从不反对,从不干涉,她还在别人面前一个劲地夸我,说她儿子读书是如何如何用功。

  

  我小学的成绩很不错,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正在我踌躇满志,准备完成小学学业的时候,1950年土改开始,我父亲受当时篡夺了村政权的坏分子的打击,被抓进了湘乡县监狱。我也被迫辍学。爷爷带着我连夜到娄底区公所申诉、告状。我至今还记得半夜路过松树山,听到夜猫子叫,浑身毛骨悚然的情景。虽然不久案子翻过来了,坏人被判了徒刑,念过两年私塾的父亲在乡政府参加了工作,但我辍学半年已成事实。这是我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挫折。

  

  后来我复学了,读到了小学毕业,实现了我的梦想。当时整个中国农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高小毕业的徐建春回农村,就成了全国知识青年回乡的典型。后来提高了,邢燕子是初中,董加耕是高中,不像现在就是个博士回农村也算不得什么新闻了。不读书了,就种田,司空见惯,顺理成章。本来最初的打算就只是开光点眼,识得一箩筐字就算了。父亲在乡政府当秘书,家里弟弟妹妹一大串,需要劳动力,也没有余钱读书。于是,田里土里,我成了母亲得力的帮手。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折!

  

  一次,小学校的刘老师到我们湾里去招生,遇见了我父亲,询问起我的情况,父亲说,家里人口多,经济困难,儿子现在在家里劳动。刘老师说,你儿子学习成绩不错,应该想办法让孩子继续上中学。父亲犹豫不定,但最后还是被老师说得心动了,就嘴上答应:去试试吧,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就算了。就在我停学两年后的1955年的春天,我考上了涟源二中。“范进中举”,我成了我家祖祖辈辈第一名中学生!涟源二中,它的前身是春元中学,这所田园学府,创立于清末的1907年,是闻名遐迩的湘中名校,湾里的喻江楼、喻知非和喻穆威,都曾在这所学校读过书,后来一个当了医生,一个当了干部,一个当了教师,全是乡里百姓羡慕的职业。他们都是殷实人家的子弟,是解放前上的学。我能在这样一所学校读书,当然是不胜荣幸。我的农村户口立马变成了城市户口,我成了吃商品粮,将来有望进入仕途的“候补干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学毕业生都能分配工作)。


  

  二中的校舍在乡村,远离城市,一派田园风光,环境十分幽静。玉兰树下,荷花池边,我认真地读了许多书。读书过程中,我结识了许多令人尊敬的老师和前辈。我邂逅了行吟泽畔,怀抱辉煌《离骚》,“九死而无悔”的三闾大夫,交际了仗剑云游、狂放高傲、诗名传流千古的太白先生,瞻仰了儒、释、道皆通,诗、词、文俱美,胸怀旷达,奇情壮采的东坡居士,还认识了国内外现当代的一大批文学名家。我的心胸阔了,目光远了。读书、品书成了我的习惯,成了我快乐的源泉。书成了我走向新的生活的路条。

  

  也许,这就是命运。假如小学老师不到我们湾里去,假如即使去了也没碰到我父亲,假如即使碰到了我父亲,他也不答应我去考试——这一联串的“假如”都是可能的——那么,我和书的缘分就没有了,我的一切又将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也许我能当一个生产队长,或者会计一类的角色,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我会养一大堆的孩子,累得腰弯背驼,过着乡里许多同辈过的那种庸常的日子。我考上了中学,超越了一个牧童原来小学毕业的梦想。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农村的孩子,谁不想跳出“农门”?在毛泽东领导的时代,虽然不是所有的农村孩子都喜欢读书,但所有的农村孩子,都拥有这种希望和权利。当时要想离开农村有两条路,一是读书,一是参军。靠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很多。那时即使家里很穷,由于学费极低,有助学金,只要学习成绩好,一般都能完成学业。我们的各行各业,有多少有用人才甚至顶尖人才是来自农村啊!人文之苑,艺术之林,多少出类拔萃的人物出自蓬蒿柴门啊!农村是国家人才的资源库。如果没有农村在人才方面源源不断的“输血”,我们的国家会多么苍白!现在,一个真正种田的农村家庭,即使父母再努力,要供养起一个孩子大学毕业谈何容易!许多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即使学习努力,成绩非常优秀,因为缴不起繁重的学费,也只好望校止步,望校兴叹,不得不弃学打工。这无疑是极不公平的,是对在贫困中苦读的农村学子基本权利的剥夺!这样做的结果,就会使许多优秀的人才被埋没!不管以什么名目,打着什么旗号,任何漠视广大农村孩子受教育的权利,上中学上大学的权利,让农村孩子感到抱怨、沮丧、失望的行为和做法,都是不合理的,都是不得人心的,因而也都是错误的。我是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有我这种经历的人,理所当然会为农村的孩子鸣不平。

  

  我小学的刘老师和我的父亲都已谢世多年了。由于他们的原因,我得以继续升学,而后上军校,而后开辟了自己的事业。我庆幸自己的机遇,每念及此,我就向他们的英灵三鞠躬。


本文选自《翻阅美丽与忧伤(一个村庄的沧桑传奇)》(2013年12月线装书局出版)。该书是一部关于人与土地、人与家园的书,是作者“献给故乡的一张名片”。作者用散文的方式、抒情的笔触、优美的文字,描写了一个村庄百年的历史,描写了故乡的山川风物,记叙了许多有着不同行为、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人物。他们的沧桑传奇、悲欢离合、祸福与得失、美丽与忧伤,都带有深深的时代痕迹,为认识社会、观察人生世相、了解前人的生存状况,提供了一个文本和一面镜子。读后,或愉悦,或沉重,或感叹,都是对昨天一次深情地回望,对历史和先人一份真诚的敬意。


作者:喻晓,湖南娄底人,1941年1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诗人、散文家。出版有十余部诗歌和散文集。欢迎关注喻晓作品微信公号“喻言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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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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