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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找故乡,作家林培源在想象中度过了许多年 | 燕京书评

危幸龄 燕京书评 2020-10-27
作者 | 危幸龄
 全文共 7779 字,阅读大约需要 14 分钟

八月,立秋后第九天,林培源终于回到他在清华大学的博士单人公寓,坐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单人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而后,他在社交网络上更新:“人生中那些最难熬的时刻,总是独自一个人,譬如告别,譬如深夜听着歌,默默垂泪。”

 

这趟回京,他的首要任务是清宿舍,拿毕业证。房间里基本都是书,他喊上两个师兄弟,把那一千多斤书全都打包寄回去了。寄书那天刚好大雨,怕纸箱淋湿,他还在上面覆了一层塑料薄膜。

 

他是事无巨细都要记录下来的个性,包括打包过程:打包是个细致的苦力活。相同开本的书用胶带捆好,包上报纸或者是垃圾袋,再用胶带缠紧了,这样可以达到防水和保护的功能。

 

疫情让他之前迟迟没法回学校,这几个月都在广东澄海老家。在这期间,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论文。七月,他线上完成了毕业答辩。毕业后的去处也已安排妥当——下一站,广州,进高校工作。这辈子算是跟文学耗上了。也难怪,他说自己是写小说的读书人,可是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写小说了。” 写博士论文这两年,林培源没时间写小说,虽然这期间出了新书《小镇生活指南》,但里面的十个短篇都是以前写的,最早要追回到2012年,最近的也有三两年头了。


《小镇生活指南》


2011年从深圳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林培源保研进入暨南大学,攻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学位,2015年,他考入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师从著名作家、教授格非。

 

——一切看上去都太“正”了,少了一般小说人的“坎坷波折”。他一步一脚印,照着踏实升学的轨道,走得稳稳当当。然而保持稳妥,有时甚至比栽跟头更难。总有人问,“写小说的人,有必要读到那么高的学历吗?”好在林培源从来不会被杂七杂八的问题乱了阵脚,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这是除了小说家之外我最想要做的......把‘小说作为一种志业’,这是理想的生活,也是生活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有时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我出生在一个小镇的普通家庭,既不是书香世家,也没有成为‘读书人’的资本,只有勤奋,才是通往理想生活的康庄大道。”

 

文学不是康庄大道,顶多算是条“宽窄巷子”,宽门进,窄门出,人生道路多是如此。林培源算得上是文学小巷上的幸运儿,早在上大学以前,他就获得过全国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并且连续两年夺魁,之后签约了郭敬明的上海最世文化(彼时还叫“柯艾文化”),一连出了好几本书,累积了一批忠实读者,每次新书活动都有不少粉丝到现场“zo din”(“助阵”的潮汕话发音)。新书《小镇生活指南》在汕头合胜书店举行分享活动时,有一位八十六岁高龄的老奶奶拿着书专程从老家澄海赶来支持,她从林培源新概念时期就开始看他的书,因为书写的是熟悉的小镇,笔墨潺潺,读起来像是握住了另一位老者温热的掌心。

 

“以前出的(书)不算,你就看《神童》(《神童与录音机》,2019)和《小镇》(《小镇生活指南》,2020)就行”,林培源习惯了谦虚和谨慎。不止一个人说过他的文字“周正”、讲究,具有“古典主义”美感,就跟他本人一样,温润如玉。朋友们总是有些抱怨说他情绪太稳定,甚至有些无趣,不像写小说的。他笑笑,他连笑容都是规整的,冒出一颗虎牙,只有在妻子面前,他才会孩子气地说一句,“我也是有个性的!”他将生活与写作分清,只有在写作中,他才会释放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澄海人,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2017—2018),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小说叙事研究。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2016)、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0年),出版作品《小镇生活指南》(2020)《神童与录音机》(2019)等。


以故乡小镇盐鸿为轴心不断发散,林培源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大,但家乡的引力却越来越强。“虚构的清平街能代表潮汕吗?”他也忐忑。他不断在书写中回望,在写作中缓解一种无法触碰的焦虑,并且想要写出人的普遍的精神状态,唤起更多内心的共振。

 

书名用“指南”而非“故事集”,本质是因为书中的故事大部分都没有很明晰的结局,他希望不同的人看完,能收获不一样的感受。它不仅仅是属于小镇,属于潮汕,也是属于游子,属于一个个失意但仍不掐灭希望的人。

 

“故事听多了,也就那么回事。最重要的,还是人本身。”

 

「文学的引诱」

 

七月末尾的一天,林培源回了一趟母校澄海中学,同行的还有妻子,以及师弟兼好友陈润庭、林锐彪。

 

繁体字题写的“澄海县立中学”看上去“气定神闲”。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图书馆,林培源略微兴奋地指了指,“我就是在那里看到的卡夫卡。”


澄海中学大门


一回到学校,高中生活仿佛就在昨天。高一的时候,他无意中在图书馆书架上看到一本叫《变形记》的书,作者是个叫卡夫卡的,“我当时不知道卡夫卡是谁,只觉得这个名字蛮有意思的,就拿下来读了。我现在都不记得书的封面是怎样的了,只记得那本书很久没人翻,已经落满了灰尘。”

 

一条道路的开启,总是有着某种寓言式的能量,这种能量体现在一种近似黑洞般的“引诱”:“《变形记》一下子就把我吸引进去了。那时候我还住校,晚上要上夜自修,我就利用夜自修下课到熄灯前的那段时间读。有时一个故事比较长,没法在熄灯前读完,只能熄灯后躲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那时候住的是八人间宿舍,我们好几个室友深夜躲在被窝里用功。我很少开夜车,有一天,一个室友发现我也躲在被窝看书,隔天就问我:‘你不是不开夜车的吗?怎么也躲在被窝看书?’当时我不敢告诉他我在读卡夫卡的小说,被他一问,有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所以我就讲,‘跟你们一样,我也在看教材。’”

 

时空又穿梭回来,继续走。到了教学楼下,偶遇以前的语文老师,如今的语文教研组长林诗铨,他没有教过林培源,不过对他也已相当熟悉,“我们澄中的骄傲啊!“

 

他热情地邀他们上去坐坐,沏一壶潮汕道地工夫茶,边“滴茶”边摆谈。在外虽已许多年,林培源身上的家乡禀性还是那么自然,一口一个“jia”(潮汕话“食”的意思),在师友面前毕恭毕敬,也有一种武侠小说里江湖中人的气魄。

 

林培源高中时是文学社社长,“意气风发”的,师弟们说。为什么靠近写作和文学?林培源说那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澄中本来文学氛围就浓,过去他又总是干什么都觉得孤独。他自幼长得文弱,家中四个孩子,就他一个男生。成绩一直拔尖,自然也就成为众人“觊觎”的目标——大家都觊觎他的作业,都等着他做完好抄他的。一放学,他乖乖坐在家里小板凳上做作业,外面的欢声笑语把他的脑壳刮得生疼,数学题解不出,他边写边哭,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好像悲痛终于化作力量样,又好像胜利就在眼前的喜极而泣样。

 

“高一时我还负责班里的板报,其他人都是到点了一窝蜂跑去吃饭,就我还在那里涂涂写写,完了独自背着书包到外面打盒饭吃,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

 

“高三那时候,我不是拿了新概念奖吗?当时有很多读者写信寄来,但很奇怪,班里有些同学喜欢拿我寻开心,把信拆了,在教室后排大声地念出来。”

 

新概念时期的林培源,有着青春期少年常见的敏感。十几年前,他在萌芽论坛的自我介绍是,“痴迷文字,崇尚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章风格多变,喜欢将现代与传统的结合。性格一半阴郁,一半阳光。喜欢在安静的房间倾听艾薇儿,在喧嚣的环境下听克莱德曼。像一尾鱼儿,渴望用吐泡泡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老师也开玩笑,那时的文风有种“余秋雨加毕淑敏”的味道。

 

茶话会伴着夏夜晚风,外面是榕树叶轻轻荡荡。这种榕树在潮汕到处都是,《潮汕民俗大观》里说“前榕后竹”,潮语叫榕树为“成”,“前榕”也即是前有所成就,竹与“足”谐音,“后竹”也即后能富足。榕还可作“容”之意,表示既能容己且能容人。榕树因此被称为“神树”,树下常有人许愿,或是祭拜。

 

林培源家旁边也有一棵,就在他二楼卧室窗外,从书桌一抬头就能看见。榕树见证了他大学前“打马而过的旧时光”。午后,叶网将阳光滤出,随意抛洒,落在摊开的书页上,让人说不出的平静、心安。

 

坐在那里,他一本又一本地读。书越来越多,他又是绝不会丢书的人,爸爸后来还亲手做了几台书架,但总也不够放。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拉什迪的英文版回忆录,他挨个儿介绍这些宝贝,手掌拂去微尘。


老家卧室的书架


他当然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读书,读书是“走出去”的最好方式。但对于书,他其实更有一种天生的依恋。在一篇散文中,他吐露心声:我不知道读书能否延长人的寿命,但我起码确定了一点,那就是读书可以给人力量,去抵抗时间的压迫乃至生命的虚无。

 

「转型,也是重生」

 

“算上来都有十来年了吧”,他曾写道,“在我那么热爱文学的时候,我也曾受到文学带给我的巨大伤害。躲在洞穴里,面对猛兽与丛林。如今年过三十,若说有什么大的长进,那就是变得比以前更勇敢了,敢于面对内心的黑洞,敢于把伤口揭开,对着模糊的血肉,轻轻地呵上一口气。”

 

这个伤害,始于他19岁时动笔写的长篇。

 

只是因为他写了一个以自己堂哥为原型的故事——堂哥在很小的时候溺水身亡,给家族所有人都带去巨大伤害,也影响了林培源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将这件事写进小说,也因此他被亲戚们指责,说他这是在揭伤疤,败坏家族名声,要打断他的腿。

 

2010年春节(小说2009年出版,那时林培源已上大三),亲戚们集体上林培源家去“要说法”,长辈们坐在客厅沙发上,林培源坐在旁边的塑料凳上,接受言辞讨伐。

 

他百口莫辩,能说什么呢?这是文学创作,不能代表现实?林培源僵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旁人很难分辨他到底是难受还是无动于衷,哪怕是后来他常犯肠胃炎,难受到坐着躺着站着什么都不是,脸上也是没有表情。不过,那次还是不一样,眼泪忍不住就滚出来,像雨打在石头上。

 

好在父母深知他写这件事的初衷和写作本身的不易,十分理解他,担心他受打击会想不开,叮嘱他一定不要放在心上。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虽然时间会拔走铁钉,但痕迹却永远留在那里了。用他自己的话讲,也像一根刺卡喉咙,无法吞下,又无法拔出。

 

“我很相信宿命,是个悲观主义者,或许这一切,就是注定的。”过去,林培源这样总结过自己。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写过关于家族的任何文字,并且开始时常思考自己的写作与周围,与世界的关系。如果说最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写作上的才能,抒发冗余情绪,那么步入正轨后,思考便自主地繁杂、沉重起来。甚至一度,他怀疑自己能否再写下去。

 

“以往的写作和阅读都挺浅薄的,总的来说就是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有时会很抗拒写作,不知道这是僵局,还是陷阱,或者只是写作的常态?”

 

对每一个写作者来说,自我怀疑的阶段都曾存在,甚至一直存在。对于林培源,这样的阶段是在长篇小说《锦葵》出版后,面对一些争议,他只能用萨特的“他人即地狱”来开导自己。他躲在存在主义背后,试图找到解决办法。他把自己想象成西西弗斯,遵循加缪的指点,做一个幸福的西西弗斯,“推着自己扔给自己的巨石,一步一步登向山顶。”

 

当年新概念的获奖者,很多已经不写了,林培源算是为数不多成功从青春写作转型为严肃创作的例子。他笃定自己未来要与纯文学为伴,“我一开始所接受的文学滋养,就是经典、纯文学的东西,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影响力实在太大了。”比如2013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第三条河岸》,名字就借鉴了巴西现代主义小说家罗萨的作品;2016年出版的长篇《以父之名》,结构上也借鉴了福克纳《喧嚣与骚动》。


两届新概念获奖作文选


因此,转型是必然,“青春文学作为某种类型,它关注的是‘小’个体对城市、校园、青春期心理、恋爱等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想象,那是一种非常自我、暧昧同时也没有什么生命力的东西。所谓‘转型’只是一个说法吧。我觉得难的地方在于怎么一步步加深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形成一套相对成熟的文学观念,这很像金蝉蜕壳,或者蛇蜕皮,几乎是一个重生的过程。”

 

在学术上的不断探索,自然成为他不断突破自我的重要方式。他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是“革命的说书人”赵树理:“如果没有做学术,我不会去看那么多以前根本不碰的书,它们带给我的灵感与启发如此巨大。我做赵树理研究,要看很多跟社会学、历史相关的著作和文献资料。赵树理作为一个深受‘五四’和民间传统影响的左翼作家,创作出了不显山不露水、不暴露其知识分子面貌和审美趣味的作品,比如《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其中既没有‘五四’新文学的‘欧化’句式,又全无知识分子对农民的俯瞰,而是一种从内部穿透的视角,同时把传统说书的风格融进去,这是非常难得的。要研究这样一个作家,就得把视野打开,进入到那个特定的语境里……”

 

在清华读博期间,林培源受益于导师格非的启发。这种启发不光使他对小说的认识从感性过渡到学理上,也让他对文学有了更实在的掌握。比如,他在《望春风》中捕捉到“元小说”(meta-fiction)的影子,这一技巧也被他用进自己的短篇小说《诞生》中,“所谓元小说,即在小说中谈小说,在虚构中谈虚构,由此暴露叙事意图,形成小说文本的多重维度”,他在评论文章中解释道。


林培源家里还挂着当时清华入学时拍的照片


有人说,他是写小说的“匠人”。听到这个说法时,林培源正在路边小店吃牛肉粿条,他突然认真地抬起头,视线从碗里的粿条移到吵闹的街道,“我觉得这么说也没错啊,说明他认可我的努力。”他不否认在小说中会用到技巧,“技巧其实很重要,小说里一些精神性的东西,往往要通过技巧、语言、叙事等一步步推出来,这是一个‘道’跟‘器’的问题……”

 

「“小城畸人”的异化」

 

林培源心中的短篇小说大师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也描写过各色各样的“小镇青年”。有人试图通过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解读《小城畸人》:他们或许不是体态上的畸形,也不是精神上的变态,但由于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在精神上总显得寂寞孤独,从而表现出怪诞的语言和行为。

 

林培源的小说中,也有这样一群“畸人”。比如《小镇生活指南》的开篇《奥黛》,养蜂人阿雄因为生理障碍讨不到媳妇,从而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后来他遇到了将这一“隐疾”治好的越南女人陈文瑛,却又因为自己的种种过失失去了她。他招来妓女,想象她是陈文瑛,让她穿上奥黛(越南女性的传统服饰),并把蜂蜜抹到她身上……

 

《小镇生活指南》中难以捉摸的不同形象,很难用一个词概括。林培源想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写出“灵魂之深”,以小见大,以点带面。他忍不住像毕业答辩那样正襟危坐地分析自己的考量,“我其实更看重对人物生命状态的书写,就是贴着人物的心理、行为去写,我对人物的观察或者说对他们内在的理解是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不过是个表现形式,我很喜欢亨利·詹姆斯强调的限制性视角,写中短篇的时候,我喜欢从单一人物的视角出发去写,连带着将他周边的世界呈现出来。这种写法叫人上瘾。”

 

《奥黛》文末,阿雄想起来,“甜的东西并不都是好的,为什么还有人喜欢甜食?屋里黑透了,他懒得开灯,伸手摸到那件奥黛,便拉过来,盖在身上。他的手掌涂满蜂蜜,他用奥黛将手裹住,使劲地擦。蜂蜜黏手,擦了几次也没擦掉。他闭上眼,仰起头,不让泪落下。这一刻他又撞见陈文瑛了……”

 

林培源并不认为这本质上是个爱情故事,对于文中的情节、意象设置,他表示只是“灵感使然”。但实际上,他也在不经意中抛出了一个疑问,对于像阿雄那样被物质世界“抛弃的人”,他们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欲望,如何不被异化为“小城畸人”?

 

「故乡也是写作原乡」

 

林培源好久没有和妻子一道去海边散步了。

 

汕头的海风粘死人。粘在人身上,钻进血管,把回忆也弄得很沉。他想起在美国访学时,在杜克大学校园,他也常和妻子这样散步,秋天里脚掌和枯叶摩挲,这是理想生活。兴起,他又给妻子拍了很多照片,他格外喜欢拍照。直男式拍照在他这里统统不存在。妻子也给他拍,但一般不发,都存着。他以前正相反,但如今他也不怎么发了,“要低调嘛,少秀恩爱”。


汕头的海


妻子也是故乡人,《潮汕姿娘》里唱:“潮汕姿娘免打扮/春风吹起头毛/似桃花在心内开。”她的陪伴总是默默的,让林培源心安,使他潜心学术和创作。故乡也是这样,静悄悄停留在心里某个地方,给予他力量与灵感。

 

离乡的时候总是思念,在家又想逃离,这种矛盾折磨他很久。他曾借着《小镇生活指南》的创作谈发问:世界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之于这个世界,又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是我生长于其中的潮汕大地。另一个疑问是,我在小说中“虚构”的潮汕小镇,多大程度提供了“真实”?

 

和故乡的关系,是作家一辈子需要处理的。山河水土就在那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越是书写,越是焦虑。林培源的焦虑在于,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摇摆不定,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在熟悉的故土面前,我是陌生的‘异乡人’。我无法融进城市的生活(至少是无法如鱼得水地生活其间),也无法重新适应我成长的故乡。”


澄海景色


文字里的“清平街”承载想象,是乌托邦,“脚踏实地”后又觉得人情世故实在难应付,一些事情也让他失望。当地一家书店请他做活动,却要他掏钱进一批书摆在店里卖,这让他有些无法理解。

 

林培源晚上常常失眠。睡不着时,他听着潮汕民谣,好像那能融化所有尖锐:

拥啊拥

拥金公

金公做老爹

阿七阿八来担靴

担靴担浮浮

饲猪大过牛

大牛生马仔

马仔生珍珠

珍珠珑珑圆

阿舍读书赴科期

科期科期科

阿舍读书中探花

去时书僮担行李

来时高灯共彩旗

(《拥啊拥》)

 

潮汕地区出身的优秀作家不少,就年轻作者来说,除了林培源,还有陈崇正、吴纯、陈润庭、陈再见等等,都是非常优秀的小说人,文字也各有特色。然而如今“东北文艺复兴”强风吹拂,潮汕文学却仿佛从未显形。

 

《小镇生活指南》的宣传标语称之为“缺席的南方文学”,林培源解释,这是编辑为上海书展设置的宣传主题,“怎么说呢,相比北方,南方不管在文化还是政治上相对处在边缘,它在场,但是这种在场很弱,特别是在北方文学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南方的文学要发声,确实是需要一定‘姿态’的。我个人没法代表潮汕文学,只能说,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用自己的风格在书写熟悉的地方,同时借着这种书写,去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又一个新开始」

 

八月,立秋后第十一天,林培源收拾、打包妥当,将宿舍恢复为出厂设置,退掉网,终于顺利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清空后的宿舍


惆怅归惆怅,他还是很快收拾好心情,奔赴朋友为他办的离京晚宴。

 

聚会上,许多朋友都还是第一次见,他热情邀他们去潮汕玩,“来了就是家己人”。初见的朋友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平常谦谦君子示人的大博士竟然也抽烟,也喝酒。他倒是很洒脱,“我平时不抽烟的啦,聚会开心了就抽!”

 

那天晚上,他真的很高兴,把自己喝吐两次,满脸通红地进卫生间,出来脸色却立马恢复正常,然后又继续激动不已说,走,去唱歌。

 

在KTV,他是绝对的“麦霸”,从头到尾没有停过。点了一堆五条人。五条人是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乐队,几年前就开始听了,最喜那首《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低》,“真就是沧海桑田,那句‘今日啦全球化啊,明日就自己过’,不就是他们说的‘立足世界,放眼海丰’吗?”他能感受到彼此相通的地方——摆脱时代的既定节奏和规则,按照自己的方式稳步向前。

 

回广州后,林培源的生活仍旧平稳,井井有条,备课、做PPT、改论文、写约稿、应付采访......“时光一截一截,哗啦哗啦......走起来,有了合,也就有了开。”(《奥黛》)

 

某日深夜,他整理完入职资料,独自下楼觅食,来到一家潮汕砂锅粥店。在老家时,他最爱夜晚出去喝粥,热腾腾一碗下去,暖胃也暖心。他背对吵闹的食客坐在外面,夜风起了凉意,一锅热粥端上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清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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