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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松悲剧背后的健身时代:身体形塑、中产焦虑与朋克养生

曾于里 燕京书评 2021-06-05


作者丨曾于里
全文共 65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7 分钟


甘肃马拉松悲剧,给马拉松热敲了一记警钟。近些年,不仅马拉松在中国遍地开跑,瑜伽、滑雪、健身房举铁等都以中产生活的方式成为流行时尚。愈演愈烈的健身热背后,蕴藏着怎样的时代变化、文化内涵与心理症候?



马拉松赛事在最近10年有一个飞速发展。从1981年到2000年的30年间,我国只有7个城市举办马拉松赛事;进入21世纪,尤其是2010年代以来,马拉松赛事数量则逐年攀升。中国田径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路跑赛事从2014年的51场增长到2019年的1828场,5年时间数量增长超过30倍。无论是赛事数量、赛事规模,还是参赛人数,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一些热门的马拉松赛事,甚至因为报名人数高达数百万,而出现“抽签摇号”的情形。


作为消费社会景观之一种,健身在中国社会的兴起,其实也就这二十年的事情。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以及中产阶层的勃兴,健身行业发展驶入快车道。艾媒咨询报告显示,自2015年至2020年,中国健身俱乐部的市场价值在不断上升,2020年达到1230亿元。《2020中国健身行业数据报告》显示,国内参与健身的人群由2019年的6812万人增长至7029万人,健身人口渗透率为5.02% ,市场增长潜力巨大。


那么,健身究竟是如何热起来的?人们通过自我身材的严格管理,寄托了什么,又试图改变些什么?


健身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和生活方式



家国的身体与身体的解放


对身体的命名、争夺和管理,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身体,不仅是肉体与心灵的综合,也是一个丰富的能指;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下,涵义不同,目的不同。


漫长的传统社会并未滋生出对身体科学主义式的兴趣,人们对身体的认知“是一种心、气、神、志交通的象征体、隐喻体”。“从中国儒学对于身体的观点看,中国人对身体从来不是‘客观’观察的,因为中国人认为不存在一个纯粹的躯体现象,中国人把身体看作文化象征意义上的‘虚实体’(阴阳结合体)”。古人不在意沉重的肉身,对肉体的锻炼被视为“末学”,以至于近代西方体育传入时,还被嘲笑为“不入流”。同时,身体也不属于个人,家族作为最重要的社会单元,是人伦与世道的起点,个体依附于家庭,当然也包括身体,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从“家的身体”变成“国的身体”,始于近代。彼时的有识之士认为,国家病了是因为国民病了,国人体质的羸弱是导致民族走向衰落的重要因素。俞祖华、怀培安执笔的《优生·强身·尚武:近代身体史视阈下的民族复兴思想》详细论述了近代身体观的变迁。19世纪末外文报刊所刊文章使用了“东方病夫”的说法,被《时务报》译成中文,让“东亚病夫”一词广为流传。康有为指出:“我中国民数四万万,比于欧洲十六国人数倍之,诚大地莫强之国也,然民庶愚弱,故国不能强”,“臣尝深思其故,盖有民而自弱之也”。梁启超则在1903年发表的《新民说·论尚武》中指出:“合四万万人,而不能得一完备之体格,呜呼!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我以病夫闻于世界,手足瘫痪,已尽失防护之机能,东西诸国,莫不磨刀霍霍,内向而鱼肉我矣”。1917年4月,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一文,指出“体育于吾人实占第一之位置”“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苟野蛮其体魄矣,则文明之精神随之”……身体的疾病叙事,也由此成为了“五四”时期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孤独者》《药》都提到了肺结核,郁达夫的大部分小说涉及到常见性疾病,疾病俨然作为国民性孱弱的隐喻而存在。


《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

黄金麟著,三辉图书丨新星出版社2006年8月版


从晚清到“五四”,知识分子纷纷思考如何通过“优生”“强种”“人种改良”以改变民族“劣败”的命运。身体成为国家的工具,是国家的目标,同时也是国家的结果,对身体的改造成为焦点议题。台湾学者黄金麟的《历史、身体、国家》一书,记录了20世纪初叶长达三十年的国民身体改造运动,其分为三个阶段:1902年至1919年的军国民运动;梁启超的《新民说》(1902-1905)中提倡的“新民”身体改造运动;1915年新文化运动所强调的公民教育,以及后来的“新生活运动”对公民身体的形塑。虽然它们的号召各不相同,实际上却殊途同归,都是以国家富强为目的身体“军事化”过程,以期通过增强国民身体素质来重振中国的国际竞争力。身体是政治化的身体,是可决定国族命运的身体。


身体的政治化通过大众体育落实


1949年后,这种政治化身体的思路仍然保留,其突出的关键词仍是“改造”。通过对身体和思想的改造,塑造社会主义“新人”,身体是政治工具,也是阶层编码。广大的工农阶层,因为出身的“清白”而具备政治上的优势地位,他们成为国家的主人、进入政治的中心,并通过爱国卫生运动与大众体育方针的推广和落实,获得身体的清洁和健康,以更好地投入到新政权的现代化建设中。与之相对,知识分子阶层因为出身问题需要思想的“改造”,而思想的“改造”是通过身体的“改造”来体现和实现的:一轮又一轮的自我检讨和自我改造运动,始终与劳动紧密相连。


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也要通过体力劳动完成

进入80年代之后,随着政治、经济的改革和科学知识的进一步普及,身体开始朝向个体化、科学化迈进。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比如曾经一场“气功热”就席卷了整个中国,一时间各路大师被顶礼膜拜、相关出版物汗牛充栋、公共场所处处可见闭目冥想的修炼者。融合了中医、阴阳、佛教、道教、武术等理论或修行技巧的气功,带有神秘主义和类宗教性质,恰如学者成庆指出,重新审视当年的气功热,需要从“养生”与“信仰”两个层面去观察。一方面,“改革开放之后经济逐渐恢复正常,公众开始对健康以及寿命越加重视,这种‘世俗性’的幸福认知,使得养生成为非常流行的时尚”。这时,对身体的认知多少从集体主义挣脱,带有个人利己的诉求;另一方面,“文革结束后,政治意识形态上的松动,使得‘政治信仰’主宰社会生活的局面有所改变……个人生命信仰的‘真空’因为政治激情的退潮而突然展现出来,大家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健康’、‘医疗’等与生命紧密相关的领域。”


90年代,随着南巡讲话后改革开放的深化,个人主义进一步崛起,消费主义也使得国人的身体观和健康观开始与世界同步接轨。健美操等新兴的运动方式成为一时潮流,披着科学和时尚外衣的健身正式进入并深入普罗大众的生活空间,也在健康之外同时加入了审美的元素。



健身:掌握身体与自我奴役


毫无疑问,健康是健身的首要目的。


英国学者保罗·弗伦奇和马修·格莱博共同撰写过一本浅显但有意思的书——《富态:腰围改变中国》,论证了城市化进程、新兴的消费文化、以办公室为中心的现代工作方式,如何使得人们的可支配收入不断增加而时间却越来越不够用,并导致肥胖问题发生。肥胖通常被认为是富贵病,是西方发达社会才有的病症,但该书却总结出了“中国社会繁荣引致的发胖时间表”:1982年,中国只有7%的人超重;而到了1992年,这一比例便翻了两倍达到15%,相当于十年前的两倍;而到了2005年,中国肥胖人士已经达到了7000万-9000万,并且每年还以600万-1000万的人数激增。


《富态:腰围改变中国》

[英]保罗·弗伦奇、马修·格莱博 著

贾蓓妮、关永强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5月版


现在回头看,这个数字并不是危言耸听。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2020年)》显示,我国6-17岁儿童青少年超重率和肥胖率分别是11.1%和7.9%,加起来是19%,几乎每五个中小学生就有一个“小胖墩”。


日益提高的饮食水平、脑体分离的劳动形式、不断发展的生活技术和愈发全面的资本压榨,让现代人变得“一动不动”。诚如英国心理学家詹姆斯·兰姆登在《泰晤士报》上撰文所言:“现代人已经习惯了按需服务、按一下按钮就能操作的技术以及欲望立刻得到满足,这是不健康行为的三个源头。”在“996”“超级大小周”的高压工作模式下,很多白领经常在工位上一坐就是十几小时,工作期间三餐基本靠外卖解决,一部手机解决各种需求……于是,当今都市身体越来越多地暴露出各种亚健康问题,并呈现着年轻化的趋势。正是在这种现实隐忧下,健身首先在这些都市身体上操作起来——毕竟有足够的科学成果都在证明健身之于健康的益处。


但或许更重要的是,健身同时也是自我实现的一种渠道。美国社会学家黛布拉·L.吉姆林在《身体的塑造》中写道:“身体能够作为权力控制的领地,但同时也能作为抵抗的手段,也是构建和重构当代自我的一种途径。”对于都市身体而言,肉体健康不仅可以增加精神上的意志力、耐力和自信,走出工位到户外、到健身房的运动,更是对压抑工作的一种逃离,健身的他们不再只是流水线上螺丝钉,而恢复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主观能动性,避免被资本夺走身体的全部。并且对于女性而言,在某些情境下,健身还有助于其突破传统男性凝视下“白瘦幼”的审美,通过掌控身体主动权,获得对美的定义的权利。


《身体的塑造:美国文化中的美丽和自我想象》

[美] 黛布拉·L.吉姆林 著,黄华、李平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不过,吊诡的是,在对身体管理的实际操作中,凝视的目光却从未消失。尤其随着摄影术的发展和普及,当每个人的手机都可以修出精致的高清大图后,健身有时就只是为了赢得他人赞许的目光和朋友圈里的点赞。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札记》说:“人像摄影是个比武场。四种想象出来的事物在那里交汇,在那里冲突,在那里变形。面对镜头,我同时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我希望人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其艺术才能的那个人。”作为获得自我认同的一种渠道,健身固然可以驱动个体成为更美好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导致健身者迷失于真实与虚拟之间,把虚幻的自我当作真实的自我,“以自身和自己的身体作为爱的对象”(弗洛伊德定义的“自恋”),以“仿拟的主体”取代“真实的主体”,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因此在不少人那里,健身变成一种自我“奴役”。他们健身也许只是为了让微信运动里的步数“好看”,他们参加马拉松为的只是一次自拍,也就出现了替跑、转让号码布、抄近路、偷偷使用交通工具等滑稽的情形。有人虽然自制力很强,每天严格精准控制着饮食的摄入——因为“所有食物都已经失去了其原始的意义。它们不再是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味,而是被精确计算成含有多少蛋白质和碳水的营养素”(《新周刊》)——却不再是为了健康,而仅仅是为了一身漂亮的肌肉。女性非但没能突破“白瘦幼”审美,反而背上更多的审美枷锁——天鹅颈、蝴蝶背、马甲线、蜜桃臀、女团腿……健身滋生了新的凝视,也助长着新的身体规训,就像青年学者董牧孜所言:“人以管理物的方式管理自身。它是一种管理学,而不是养生学。它让你感觉好一点,看起来好一点。”


健身的APP化与数据化的健身



阶层的炫示与自设的幻觉


在当下的健身热中,中产阶层显然是那个无可撼动的主体。


艾瑞咨询在一份关于新中产人群的报告中,描摹过新中产的群像:基本为有车有房一族,房产资产总值人均500万以上,汽车平均购买价格25万元以上,超过九成新中产人群有出国游经验,而新中产日常休闲活动的TOP3之一便是健身。《2019跑者调查报告》亦显示,43.8%的跑者在2019年有过旅行参赛的经历,当中12.9%的人全年总支出超过1万元……


事实上,早于中国一百多年的西方健身房文化,也是在中产阶层的拥趸下发展起来的。19世纪下半叶,瑞典医生古斯塔夫·詹德从划船、爬山等体力劳动中汲取灵感,设计出现代健身器械的雏形。19世纪末,这些器材流传到美国,当时《纽约时报》记者有些惊异地评价道:“每一件设备占据一间装置精良的大房间,这些房间里机器依次排开,外行人一看还以为是精心设计的刑房,而非医生的办公室或健身房……”当时美国正在向后工业化社会转变,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人阶层人数开始减少,白领阶层正在崛起,詹德宣称自己的机器是“对抗静坐式生活和隔绝的办公室两大恶魔的预防措施”,正好迎合了久坐的白领实用需求,大受欢迎。


1895年《纽约时报》对詹德健身器材的专版介绍


迎合白领的不仅仅是实用需求,也包括作为阶层的一种标志。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曾提出“区分”理论,一个阶层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通过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确定自己的身份,并将自己与其他阶层区分开来,至于中产阶层,文化区分是他们的惯用手法。文化资本又分成三种形式:身体形态、客观形态和制度形态。身体形态文化资本表现为个人的审美趣味、学识教养、风度技能等,它是一套培育而成的倾向,通过社会化而加以内化,附着在个人的身体上,可以通过积累而习得,但无法通过馈赠、买卖和交换的方式进行传承。因此,无论是健康的体魄、优雅的举止还是博学的认知,都成了中产着力“积累”的内容。


就像伦敦大学学院教授阿兰·拉萨姆写道:“慢跑能让中产阶级成功地把自己同颓废、烟酒不离身的左倾年轻人和大腹便便、乏味老朽的右翼大亨和政客区别开来。”不少中产健身仅仅是为了体现和炫示阶层身份,所以他们热衷的健身运动以脱离普罗大众为要求之一,大家跑步我登山,登山大众化了我就跑马,越是艰难小众的运动,越是中产自我修炼、自我超越的勋章。


健身之于中产还意味着更多。2016年,《金融时报》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跑步已经成中国中产阶级的信仰,让他们在空虚的生活中找到意义。”“空虚”和“焦虑”是中产阶层普遍的精神状态,随着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以及服务型经济的建立,大多数中产阶层不以出售劳动力为主,而是以知识、技能等人力资本为立身之本。知识成为第一生产力,专业和技术人员的人数不断扩大,中产阶层在职场中确立了优越和体面地位,并以此为傲。可随着技术突飞猛进的革新以及人工智能的普及,脑力劳动者的功能很可能难以跟上技术进步,或者轻易就被机器取代,与市场上的体力劳动者相比,中产阶层愈发成为具备高级知识的廉价劳动力,不少人以“穷忙族”“社畜”自称,工作聊胜于无,又没有逃离的勇气。离开工作场域,他们还不得不面临房价、育儿、养老等压力,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中产阶层并非上流阶层,他们没有足够的财务自由抵抗一切风险;他们也不是社会底层,其“反脆弱”能力普遍低于底层——毕竟底层已经失无可失。夹在二者之间的中产,上升无望,下跌的惯性却在不断加大,只是他们俨然已经无法想象和适应底层的生活了。如同走钢丝的人,他们必须伴随着焦虑和不安,竭尽全力维持平衡。


身体是所剩不多的可以控制的管理选项,并且是成本与收益可预期的正比投资。同时,身体能够给予中产掌控与主导的想象,仿佛身体变好了,人生也会跟着变好。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颇具洞见地写道:“当我们的生活朝不保夕,完全无力控制我们的生存环境时,就会执着于熟悉的生活方式。我们通过把生活模式固定化去对抗深深的不安全感。借此我们给自己制造了一种幻象:不可预测性已为我们所驯服。”


《狂热分子: 群众运动圣经》

[美] 埃里克·霍弗 著,梁永安 译

理想国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版


不可预测性真的被驯服了吗?一些人的确通过跑步等健身运动,获得更多幸福;但更多人只是收获了一堆幻觉,就像其健身本身也是一种“幻觉”,借用社交媒体上的流行说法即“假装健身”。《2017年轻人消费趋势数据分析报告》显示:年轻人的人均运动消费1743元,健身卡人均消费1001元,其中运动装备人均花704元左右,但他们每年只去7次健身房。很多中产拥有健身卡,买了如何让财富增值的知识付费的内容,但他们很少走进健身房,就像他们不会真的把付费内容看完。更有人落入“朋克养生”的循环,熬最长的夜,敷最贵的面膜,一边痛饮肥宅快乐水,一边跑步机挥汗如雨,健身和养生早已不是自觉的生活习惯,而成为一种打卡式的自我抚慰。


幻觉的形成,不全是因为懒,更可能是因为累。之于“996”的“社畜”而言,每天扣除工作和通勤时间,业余时间实在有限,精疲力尽之后,是否还有精力和动力撸铁,自然需要打一个问号。健身毕竟不等同于追剧刷短视频,它需要持续投入时间和汗水,常常是乏味而痛苦的。“假装健身”,只是折射了他们“渴望变好”的憧憬,虚构出一种掌控自我的感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诸如“跑步教”“健身教”之类的戏称,更显示出几许恰如其分的意味。


朋克养生的健身


嘲笑或者自嘲是容易的,只是在一个无从安定的时代里,己身的肉体已是仅有的依恃,这何尝不是一种卑微又可悲的权利?


作者系文化评论人,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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