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点赞,谁就会留下俊美的痕迹?…关于手与诗的札记
新媒体重新实践了“诗可以群”的古训
谁的手机里没装着二十个以上的微信群呢
大家都在群里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
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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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避免的生活
你看菊花在秋后
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道路在拐弯之后
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河水在撞击之后
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水杉高耸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云朵飘荡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树叶坠落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蚂蚁搬家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风吹雪花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阳光经过墓园伸出那么多手
你看村庄那么静。天蓝成那样
而你在我面前
我只有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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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作者随笔集《补饮之书》
微 器 三 叠
关于手与诗的札记
张光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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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姿势的诗学
1.1 麦克卢汉认为,工具是人器官的延伸。这种延伸每发生一次,人与世界都相应地做出一次改变。工具被人所创造,反过来也塑造它们的创造者。技术召唤新人,人人都无可逆转地参与其中。锄头、镰刀和箩筐赐予农民雄壮的臂膀和健硕的腰身,他们伸出粗糙厚实的手;齿轮、杠杆和按钮训练了工人的熟练的操作和敏锐的意识,他们伸出灵活纤巧的手;在信息时代,键盘、鼠标和触摸屏成为新的劳动对象,它们来到每一个现代人手上,仿佛动动手指,就能缔造一个无所不包的虚拟世界,担当无形的劳役。
1.2 键盘静如磐石,驯服了五根指头,但只是执行简单的敲击动作;鼠标四处乱窜,指挥着脊背上的食指和中指,开始气势汹汹地攻城掠地。在微时代,手机成为新的世纪病,扁扁方方,光怪陆离,人人上瘾。大街上,地铁里,枕头边,手机屏幕滑移闪烁,几何式增长的消息涌向我们眼前。人们不再交头接耳了,而是被另一种身体动作所捕捉:低垂着头,眼睛牢牢粘在手机屏幕上,拇指焕发出交通警察般的骄傲感,笃定地指引着人们疲惫而焦渴的目光。
1.3 在视觉艺术中,俯身低头的形象常常被理解成忧郁者的惯常姿态,这也暗示了精神的不在场。斯塔洛宾斯基就此展开遐思:“他们俯身向着什么,这些人物?有时是向着虚无,或向着无限的远方。有时是向着一些符号,那里有精神遇到了另一些精神的痕迹:对开本书或难以理解的书,几何图形,天文表,无解的方程,或者,忧愁占上风的时候,则是废墟,漏壶,头盖骨,倒塌的建筑物——古老的死人预言未来的死亡。在忧郁者的眼中,在巴洛克大师的画中,展现出象征转瞬即逝的东西:拉断的项链,燃尽的蜡烛,脆弱的蝴蝶,无声的乐器,被终止线结束的旋律。观者的思想通过死亡的回忆与忏悔被引向永恒。忧郁者的眼睛盯着非实体和易消亡的东西:这是他自己的反射的形象。”在古典绘画中,低头者的神游被托腮的手锁定;在今天的大街小巷,这种精神缺席却被游动的手指所暴露。手指仿佛践行着某种失传的巫术,在一块屏幕上毫无规律的点击和滑动,逗弄着方寸间的未知世界。
1.4 智能手机重新启动了人类的拇指,赋予它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荣耀。除了在触摸屏上指挥交通外,拇指唤醒自身最原始的功能:赞。其余四指并拢,唯拇指坚挺地翘起,指向重重九天。谁点赞,谁就会留下俊美的痕迹,像提前将名字铭刻在一块乌有的石头上。威风凛凛的拇指,以及它还原出的点赞美德,塑造出人们在微时代的姿势,也成为新媒体环境里方便合法的诗学。在这片潮湿的环境里,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见到如此多的诗人,一个诗人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接受如此多的赞美,古老的诗歌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迎来如此令人侧目的繁荣。伟大诗人早已淹没在这片唱赞声浪中,与庸人分享同一款式的衣裳,接受媒体馈赠的寿限和检视。新媒体重新实践了“诗可以群”的古训,只要你愿意,谁的手机里没装着二十个以上的微信群呢?大家都在群里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在丧失伟大诗人的年头里,靠着众人垂首点赞的姿势,新媒体完全可以批量生产桂冠诗人了。一首诗将以同样扁平的格式被无限复制、转发并接受点赞。
2、断片的需要
2.1 断片的书写形式在古希腊时代就已经存在,德国浪漫派运动为这种文体开创出一个灿烂的世代,其中以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为翘楚。施莱格尔是《雅典娜神殿》的灵魂人物,有多种《断片集》传世。诺瓦利斯的断片集干脆就叫《花粉》,他呼吁:“写书的艺术尚未发明出来,但是可望在这一点上有所发明:这种断片就是文学种子。其中难免有些空壳:但只要有几粒发芽!”断片写作就是德国浪漫派的发明,是一种空前绝后的标识性文体。在这种文体中,哲学、诗歌和美学的边界变得模糊,呈现出彼此交融不分的状态。在断片写作中,以上三者几乎可以相互替代了,哲学即诗歌,美学即哲学。
2.2 施莱格尔强调:“浪漫诗是渐进的总汇诗。”断片写作影响了德语文化中大批思想型写作者,其中尤为耀眼的两人便是维特根斯坦和本雅明。在《哲学研究》的序言中,维特根斯坦颇为无奈但又心满意足地谈起他的文体:“我看出我能够写出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始终是些哲学札记;当我违背它们的自然趋向而试图进一步强迫它们进入单一方面的时候,我的思想马上就变成了跛子。——而这当然同这本书的性质本身有关系。这种探索迫使我们穿行在一片广阔的思想领地之上,在各个方向上纵横交错地穿行。——这本书里的哲学札记就像是在这些漫长而错综的旅行途中所作的一系列风景速写。”这种哲学札记,本质上就是断片,《哲学研究》的作者描述了这种文体的游牧性质,断片中的每一个字都并未承认书写的惯习运动,不愿安栖在秩序的摇篮中,而是朝向任意方向的防守反击,颇似信手拈来的风景速写,寥寥几笔,意境全出。
2.3 断片写作具备了德勒兹所谓的“块茎”的特征,没有根系,只尊重横向的自由联结和兼并。本雅明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自然少不了对断片写作的考察,当施莱格尔说:“哲学必须像叙事诗一样,从中间开始;根本不可能先表述它,然后一段段补充,似乎开头本身已经完全成立、解释清楚了一样。它是一个整体,认识它的道路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圈”,本雅明给出自己的解释:“哲学从中间开始的意思是:它不把它的任何对象等同于原始反思,而是视它们为媒介中的中间物。”诺瓦利斯也说:“哲学是一种神秘的......有渗透力的、不可阻挡地驱使我们向种种方向前进的思想。”总之,断片这种文体从来不是开端,也犯不着为结尾发愁,它就是无限的中间物,是任何时候朝向四面八方的可能,同时也是多种元素渐进式的汇总。从中间出发,难道不是微博乃至大多数新媒体的特征吗?从电脑或手机打开微博(或微信朋友圈),首先映入眼帘的,总是最新发布的一则消息。但它既不是一则文本开头的第一句,也不是终了的一句,它只是中间的某一句,其前有若干可能,其后亦有若干可能。微博成全了鲍曼所谓的“液体现代性”(或“流动现代性”)的概念,文字带有了水的流动性,自上而下,汩汩流入时间深潭。
2.4 诗歌,随时有解体为断片的可能,相较于小说和散文,诗歌已经走在朝向断片的路上。诗歌的基本单位是句子,甚至是词,微博的环境刚好匹配出同样的环境。读者们渐渐已形成共识:一首诗歌越短,越凸显出句子和词语,也就越开掘出自身的哲学寓意。微博或多或少实现了施莱格尔的幻觉,当它开始发布诗歌的时候,它就已经从中间开始了。从中间开始,也就意味着任何诗歌都坦露出成为元诗的可能。元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断片,似乎也可以解释成关于任何写作自身的写作。一旦写作开始,断片就随时随处成为可能,并直取核心。拇指不再是起点,而是中途的驿站。中间成为一个临时的本源,而不是原初的起点;中间也意味着要被反复经过,要成为多重视角的交叉点,要经受不同立场的意见的诘难。如果微博(微信)体成为断片的延伸,那他的作者将扮演一位流浪的速写者,而不是一个定居的制图员。微博(微信)的卫星定位功能揭示了这种可能性,成为拇指在场而精神不在场的标记。在新媒体中,诗歌需要重新面对它的境遇性。从来就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自然栖居地:只有无休无止的一系列又一系列的速写,这些速写是从永无止境的、错综交错的旅程中的各种视角绘制的,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穿越同一地域,寻找一个能让他停止的宁静点,去发现“拯救之辞”。
3、世界的回叠
3.1 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斯篇》中讲述了人类起源的神话:普罗米修斯造人以后,由爱比米修斯负责将一种特性平均分配给万物,以致于万物得以生存。爱比米修斯此时犯下一个严重的过失,当他将性能的宝库在无理性的动物身上浪费殆尽以后,还剩下人类一无所有,导致人类一开始就没有一种赖以生存的本质。普罗米修斯为了弥补弟弟的过失,从工匠之神赫菲斯拖斯那里盗取了技艺,即传授给人类生火的秘诀,以使人类能够借此得以保持种族的生存。人类从诞生开始便有求于外物,他们的本质不能从自身中寻找得到,只能从外界万物中获取,而叔本华说,有求于外是人生痛苦的根源。
3.2 世间的所有动物都分得一部分独有的生存技能,唯独人类两手空空。人类本质的缺失成为他们的区别于一般动物的标志,他们从四肢着地的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直立行走,毋宁说,人类一开始诞生之际,双手上握着的就是虚空。手,以其本真的形象朝向世界和自身,回归到无功利的属性中去。手一旦迫于生存压力向外界求取,便产生了技术。手急需握住工具,工具皆源于自然。手也急需握住另一只手,两手相牵,诞生友谊和爱情,也让手中的工具分享出友爱感。工具成为手上长出的新器官,成为手上的新手。不论是锄头、镰刀,还是杠杆、按钮,传统工具与人手之间的亲密性已经达成。新的传播工具——手机——继承了人与技术之间的亲密性,成为手上的电子手;同时它也将传统工具朝向的外部世界反过来向内折叠进工具内部,让手机屏幕装下了一个虚拟的总体世界。屏幕需要点触和滑动,才能代替“芝麻开门”的咒语。手习得了打开的世界的新经验。
3.3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提及大地与世界相争执:前者趋于隐藏和锁闭,后者趋于显现和涌逼。直立行走的人类的双手不再抓住大地,而是松开它,让它遁去,然而却抓住了整个世界。借由工具,新的世界向人类致意,并如潮水般扑面而来。文学正值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在工具上显形和固定,来表达这个新世界。手机握在人类手中,犹如握住全世界。人们用低垂的头、重启的拇指观看和介入世界,精神却随着隐遁的大地汇入不在场的河流。大地与世界的争执,在新媒体时代,体现为人手的分裂,它在媒材的有限性与幻觉的无限性中分裂了。
3.4 瓦莱里曾说:“就像我们几乎不动声色地拉一下阀门或者开关,就能把水、煤气和电从遥远的地方输入到我们的住宅而为我们服务那样,我们也将配置一些视觉形象或音响的设备,为此,我们只需做一个简单的动作,差不多是个手势就能使这些形象或效果出现和消失。”传统艺术中,手被雕塑技艺塑造,所触及的皆为实在的平滑与摩擦,棱角与沟壑,是物的可靠性和实在性。新媒体时代,手在物质层面迎来经验的贫乏,它只触及单调的平面,但在信息意义上,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能够在一个特定的平面上执行多元的操作。手势开启了一首诗的前世今生和左邻右里,诗歌可以自如地与音乐和图像融为一体,同样能够接受瘟疫般的传播和评论,甚至最终的消融。依靠技术的回叠,新媒体不拥戴深度,促生出平面的思想,它将一切意味深长或天长地久东西转化成即时和瞬间的认知,诗歌的使用价值在此容易得到复兴,但人们对诗歌的真理的觉悟依旧是缓慢的,甚至是停滞不前的。
(2017年6月7日·北京)
张光昕,文学博士,高校教师
著编多种文集。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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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