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豳风》文图与诗赋传统的构建及演变
编者按:本文原载《文艺研究》2019年第7期,感谢许结老师授权“人文共和”公众号推送。
摘要:在文学史上,赋与诗的最初结缘在汉人的“古诗之流”说,汉赋引《诗》的功用以及对后世的影响,形成了抽象的赋教传统。而随着晋、唐《诗经图》特别是《豳风图》的绘制,包括历代绘图与用图的承续,并围绕其图而创制的《豳风图赋》,又将汉人于赋域抽象的用《诗》取“义”变为具象的论《诗》成“体”,其图文关系揭示了赋源于诗的另一面向。由于《豳风图》作为“经图”及《豳风图赋》的经义观,正与诗赋文人化发展趋势相左,受到必然的轻视,但其内涵的“王政话语”与诗赋文学的本质关联,却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耐人寻味。
关键词:《豳风图》;赋与图;古诗之流;赋教传统;历史演变
宋· 马和之 《豳风图》(局部)
自汉人确立“赋体”并陈论批评时,已将“赋”与“诗”紧密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具有源流本末意识的“诗赋传统”,然其言“诗”,实《诗》三百之谓。随着汉赋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崛兴,在赋体自身的衍化过程中,尤其是东汉迄魏晋以降,辞赋创作又出现了“赋的诗化”与“诗的赋化”现象,这却是溢出《诗经》范畴的更为广泛的诗赋领域,呈现出技法与风格的融通。但尽管如此,《诗经》在赋域中的主旨功能却始终或隐或显得徘徊其间,致使历代赋论批评或以赋渊承于《诗》旨而美其义,或以赋丢失《诗》旨而抑其体,或以赋超越《诗》域而美其辞,或又以赋归复《诗》志而明其本。在此纷繁复杂的承变过程中,因《豳风图》的绘制与围绕其“图像”创制出的《豳风图赋》,则为此课题打开具有“文图”互访的一个新视阈,并由此反思赋史历程,于中探寻古老话语“赋者,古诗之流”的旨趣,以及其在演变过程中由抽象到具象的意义与困惑。
《豳风图赋》:文图个案启示
在中国古代文图关系史上,魏晋以降迨至唐、宋迄清,《诗经图》的绘制以及围绕其图像的语象文本,为常见现象,然与“赋体”因缘的创作,却凸显于《豳风图》的撰绘与《豳风图赋》的书写。就赋史而论,这一现象也出现的很迟,即清代才有围绕《诗经》之《豳风图》而题写的《豳风图赋》。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的收集,清人有律体《豳风图赋》六篇,分别是魏允迪(拟应制)、彭邦畴(以“七月之诗,风化所由”为韵)、杨棨(以“所其无逸,乃亦有秋”为韵)、浦曰楷(仅存摘句)、钱福昌(以“周公陈王业之艰难”为韵)、赵新(以“先知稼穑艰难”为韵)的同题作品[1]。另,《赋海大观》收录连瑞瀛(以“所其无逸,乃亦有秋”为韵)一篇与无名氏四篇《豳风图赋》[2]。而这一滞后的创作是否有助于开解“诗赋传统”这一问题,并由此追溯一段创作历程,有必要先录几则清人赋文如次:
《历代辞赋总汇》
万古农桑之计,七篇衣食之谋。……看挥洒兮淋漓,画工克绚;信谋猷之具备,穑事维艰。方今圣天子万几兢业,九宇乂安,宸念时廑夫宵旰,民情悉泯夫暑寒。俗劝则农桑克务,恩覃而雨露承欢。人安耕凿之天,不知不识;帝策治平之业,其慎其难。(钱福昌《豳风图赋》)[3]
昔者元公初基,冲王当宁。宴处宫廷,不分禾黍。……恐忘后稷之勤,将坠公刘之绪。乃作《豳风》一篇,使瞽矇朝夕讽诵于王所。后世令主,古训有思。……遂召画工而图此,示艰难不可以不知。其图乎农事也……其图乎蚕事也……披此图也……如见豳馆之几筵,如遇豳民于陇亩。……今考为此图者,前有阎立本之墨妙,后有赵孟頫之笔遒。塔失不花,册并流播;林君子奂,卷亦长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然岂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关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杨棨《豳风图赋》)[4]
若夫豳风之有图也,……谁欤作者,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亦有继乎,林子奂为赵孟頫之亚。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未谙家室绸缪,请鉴笔耕墨稼。(赵新《豳风图赋》)[5]
风以达情,图维徵实。目击而存,心藏于密。抚兆姓以忧勤,摹一篇而继述。在治忽观古人之象,创始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别具深心,董策贾书之旨;群推妙手,曹衣吴带之风。(彭邦畴《豳风图赋》)[6]
阅读上引赋文,可谓同心而异词,同心者在追寻《豳风》“诗”与“图”之本义,即知稼穑艰难;异词则从不同的侧面演绎了“诗·图”故事。这其中有几层意思值得考述:
首先,在赋中作者反复提及“今圣天子”、“我皇上”等对今上的赞语,正是赋家致用观中借古以喻今的写作特征。落实到赋文所叙之《豳风图》,清人作赋以颂德的一个历史节点,正是乾隆帝曾令沈源、唐岱合笔《豳风图》一轴、郎世宁、沈源、唐岱绘《豳风图》一轴,以及周鲲画、张照书《豳风图》一卷。此外,又有《御制豳风图并书》一册,有梁诗正题跋谓“既以积岁之功为诗经全图,复念《豳风·七月》陈王业之艰难,所言农夫女红,趋世附时,勤力务本,尤为亲切有味”[7]。由此可见,《豳风图》历朝均有绘制,而在赋史上一直到清朝才出现多篇《豳风图赋》创作,实与乾隆《御笔诗经图》(三十册)以及对《豳风》诗的赞述有极大的关联。
其二,由清人上溯前朝,《豳风图》的制作早已成为《诗经图》中的一个重要创作题材。前引杨棨赋文中“前有阎立本之妙墨”与赵新赋文中“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的相关描述,所展示的正是这一图绘的历史。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晋明帝司马绍有《豳风图》,继后唐人阎立本绘制其图,为后世所本。到了宋元年间,南宋人马和之与元人林之奂的《豳风图》最为著名。马图取材《七月》诗,分十七段,十七个情节,画幅中央为农耕者,右幅则在秀丽风景中,有劳作者,有游走山水者;左幅则有奏乐赏音,饮酒怡情的场景,呈现出宏大的农蚕耕织图画[8]。林图两卷,由“七月流火”等五部分组成,有解缙、张肯、申时行、凝远等人题跋,如朱彝尊《经义考》记载:“吴宽曰:国初林子奂作《豳风图》,……学士解公又各疏其大略而总题之”[9],该卷端首有乾隆御笔“王业始基”四字。至于《豳风图》的传播,如《元史·高宜传》载英宗时“塔失不花以《豳风图》呈进”[10]、明宣宗朱瞻基“阅内库书画,得元赵孟頫所绘《豳风图》,赋诗一章。命侍臣书于图右,而揭诸便殿之壁”[11],以及宋濂跋赵孟頫《豳风图》谓“臣濂侍经于青宫者十有余年,凡所藏图书,颇获见之。中有赵魏公孟頫所画《豳风》,前书《七月》之诗,而以图继其后。皇太子览而善之,谓图乃方帙,恐其开阖之繁,当中折处丹青易致损坏,命良工装褫作卷轴,以传悠久,屡下令俾臣题其末”[12],均记述了在清乾隆前《豳风图》的流传情况。尤其是上引杨棨赋文中所述“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以及对当朝皇帝的颂赞,均在治政者“寄意田畴”而“留心稼穑”,这是“王业始基”的大事,所以赋家的讴歌与画家的绘饰,其关键还在《豳》诗本身的价值。
其三,画师绘制《豳风》图像与赋家颂赞之文,尤其是对其首诗《七月》的重视,究其根本旨意自宜回访《豳》诗本义。考《豳风》七篇,分别是《七月》《鸱鸮》《东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最为要紧,以致后世绘《豳风图》,多为《七月》图(如马和之)。有关《豳风·七月》的创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诗·豳风·疏》引《毛序》:“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13]所言“周公遭变”,指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东都事。“陈王业”,则指周公辅佐年幼之成王,劝其戒逸勤农以固本的意旨。又,《汉书·地理志》载:“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14]又据《史记·刘敬传》“公刘避桀居豳”[15],可知《豳风》诗直接公刘传统,喻示周人开辟之“好稼穑,务本业”的“大业”。此外,《后汉书·王符传》引《潜夫论·浮侈篇》云:
明王之养民,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妨萌,以断其邪。……《七月》之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人固不可恣也。
李贤注曰:“《七月》,《诗·豳风》也。大谓耕桑之法,小谓索绹之类。自春及冬,终而复始也。”[16]此解《七月》诗意,亦秉承汉人尊奉周公作《七月》之诗的经义思想。对此,王安石《诗义钩沉》有较为形象的说法:
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飨也节,此《七月》之义也。[17]
这又由《七月》一诗,推扩于天地人伦之节度,已具社会教化的普遍意义。因此,历代画师绘饰与大臣进呈《豳风图》,乃至皇帝(如元英宗、明宣宗、清高宗)对“图”的重视甚至题咏,虽个中不乏图画形象演绎与展示诗意的艺术性,如彭邦畴《豳风图赋》谓“群推妙手,曹衣吴带之风”,然其主旨,仍在对上讽颂其勤政爱民,对下则重在劝课农桑。由此再看围绕《豳风图》的赋家创作,不仅以为图示“王政”较“瞽箴”“矇诵”更为形象而直接,而且无不阐明“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赵新《豳风图赋》)的治国理政的深意。与《豳风图》类似的还有大量的《农桑图》的绘制,所以清人浦曰楷于《豳风图赋》称述“桑柘树人家之外,果然极意描摹;瓜壶悬耳目之前,偏觉神传阿堵”的同时,又作《农桑图赋》叙写“披从宋殿阶前,耕夫宛若;展向汉宫池上,织女肖之”,强调“岂不以民生是计,国政攸关”[18]。可知无论是图像,还是语象,所呈现的旨趣,仍不脱离《诗》义的本根。
明·文徵明 《豳风图》(局部)
如果从《豳风图赋》回观《豳风图》,再上溯汉人“古诗之流”说,可得一启示,即这一诗赋关联的文图个案,是《诗》义入“赋”的再阐,也是赋家经学思维的重新演绎。
02
“古诗之流”:写赋用《诗》商榷
从广远的赋史考论,清人《豳风图赋》对《豳风图》的诠释,要在以赋文解《诗》“图”而明其“义”,追溯其本原,无疑源自汉人以《诗》衡“赋”的经学思维,或者说汉人评赋重《诗》,乃为围绕《豳风》之赋图互文的批评发韧。读汉人以《诗》评赋,最典范的论述就是班固《两都赋序》开篇所引述的“赋者,古诗之流也”,将赋体与《诗》三百篇结缘,成为后世赋学批评的一条主线。前贤释“流”二义,一则流裔,有传承或支流的意思;二则流别,即类别或同类的意思。结合《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道家者流”,当取第二“义”更切合,说明汉人眼中赋与《诗》属同类。由此思路,可以明确汉人以《诗》衡“赋”,非辨“体”以考“源”,乃尊“体”以尚“用”。汉人以《诗》衡“赋”的批评,皆从功用上来,例如刘安评屈原赋“《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引《离骚传》)[19]、司马迁评司马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20]、扬雄赞述“诗人之赋丽以则”,反对“辞人之赋丽以淫”[21],以及班固《两都赋序》继“古诗之流”分两扇以明赋之用,即“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皆此统绪。但是,观其“讽谏”、“丽则”、“雅颂”诸说,其秉承《诗》之传统,亦多为抽象之词。如何以赋体书写《诗》的传统而使之具象化,后世的《诗》图“赋”说如《豳风图赋》以题“图”的方式呈现,诚为例证,然追溯到汉代,其具象化则是赋体摘句用《诗》之法。因此,探讨后世的《诗》图及赋的互文,宜先明瞭汉人《诗》赋互文以取义。
班固(32-92)
据统计,汉赋引《诗》取义,西汉赋取“风诗”较多,东汉赋取“雅”“颂”较多,以东汉为例,赋引“风诗”多“抒下情”,“雅”“颂”则偏重“宣上德”,如张衡的《二京赋》,则《西京》多讽,则引“风诗”多,《东京》赞述礼制,故偏重引证“雅”“颂”诗句。无论所引何诗,汉赋用“经”取《诗》都在引其“词”与取其“义”两端,然引“词”之本质,仍在取“义”[22]。仅就汉赋引“风诗”来看,其涉及颇广,可谓遍及“二南”及诸国风,其中《豳风》诗义占较为显著的地位。例如班彪《北征赋》未及《豳风》诗,但言及“公刘”之德,却有取《豳》诗之义。如谓:
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及《行苇》之不伤。彼何生之优渥,我独罹此百殃?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
赋中“慕《公刘》之遗德”语虽明引《诗·大雅》篇名,但却潜用了《豳风》悯农勤政之义。据《文选》李善注:“《汉书》右扶风栒县,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治邑也。栒与郇同。豳与邠同。”[23]又《毛诗序》:“《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郑笺》:“公刘者,后稷之曾孙也。夏之始衰,见迫逐,迁于豳,而有居民之道。成王始幼少,周公居摄政,反归之,成王将莅政,召公与周公相成王,为左右。召公惧成王尚幼稚,不留意于治民之事,故作诗美公刘,以深戒之也。”[24]《史记·周本纪》:“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索隐》:“即《诗·大雅》篇‘笃公刘’是也。”[25]“及《行苇》之不伤”之《行苇》虽亦《大雅》篇名,然亦以颂“公刘”之德,而与《豳风》意通。清人赵翼《陔余丛考》“汉儒说诗”谓:“《行苇》,班叔皮《北征赋》曰……王符曰:‘行苇勿践,公刘恩及草木,牛羊六畜且犹感德。’是汉儒皆以为公刘之诗。”[26]赋家所取《诗》义,也是汉人经学思维下的共识。
与之不同,如张衡《定情赋》则取《豳》诗之词,却延伸其义。如谓:
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27]
张衡(78-139)
其错综兼取《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九章·思美人》“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词语,以宣发一种违时错位的人生凄凉哀婉的情绪。汉末繁钦《愁思赋》云“零雨蒙其迅集,潢淹汩以横流。听峻阶之回溜,心沉切以增忧。嗟王事之靡盐,士感时而情悲。愿出身以徇役,式简书以忘归”,取词《豳风·东山》“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与《郑笺》:“归又道遇雨濛濛然,是尤苦也”同义[28],是用《诗》词,借《诗》情,以表达赋者忧愁苦闷之意,亦与前引张衡赋情相埒。当然,赋家于《诗》用词取义,又缘赋文情境,如张衡《东京赋》“春日载阳,合射辟雍”一段文字,首取《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语,以开启书写天子和诸侯臣子于阳春三月在辟雍宫举行大射之礼,则具授时行政的颂美之意。所以汉赋引取《诗》义,既有拟效,也有利用,这又决定于《诗》对赋的原始约制与赋于《诗》的脱缰现实。
葛洪(284-364)
从辞赋的创作与批评的发展导向看,这种“脱缰”于“诗教”的现实突出表现在三方面:一是“华词说”。如葛洪《抱朴子·外篇·钧世》谓“《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秽博富也。……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29]比较《诗》与汉晋赋,赞述华词,已为批评趋势。尽管赋论批评也尝兼顾《诗》“义”与赋“词”,提倡“丽词雅义”,但赋家创作所必须的“铺采摛文”导致的对“丽词”的追求以及评论的赞美,显然游离了《诗》义,于是因其夸饰近“虚”,左思《三都赋序》又曾批评汉人“侈言无验,虽丽非经”[30],也是有鉴于此。二是“比类说”。汉赋创作体物叙事,具有明确的兼物与事的“比类”意识,所以溢出《诗》教的“比类”批评成为赋学史一明显趋势,如曹丕《答卞兰教》所言“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三国志·魏志·卞后传》注引《魏略》)[31],已启端绪。后世如袁枚《历代赋话序》“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必加穷搜博访,精心致思之功”[32],复与陆次云所谓“博雅之属,辑其山川名物,著而为赋,以代志乘”的“赋代志乘”说相埒[33]。这种对赋体呈现的“物类”与“事类”的强调或彰显,在客观上淡褪了汉人写赋本《诗》的功用与义理。三是“图像说”。对赋的拟“画”批评,始于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评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而结合《文心雕龙》中的论“绘”语如“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物色》),以及评述文章与图画的关系如“绘事图色,文辞尽情”(《定势》)、“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情采》)[34],其中“随物”、“图色”与“形文”,亦与赋体契合。因为赋似图画的一个描写原则就是构象,包括物象(体物)与事象(叙事),尤以物态的呈现为本质特征,所以清人刘熙载《赋概》比较诗与赋的不同点时说“赋取穷物之变”,并将赋体与诗体比较以陈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35]这种图像化批评在古代大量的赋学评点中反复出现,同样成为赋论史的一个导向,并在近世论赋撰述中得到系统的强化。例如张世禄在其文学史著中说:“吾国文字衍形,实从图画出,其构造形式,特具美观。词赋宏丽之作,实利用此种美丽字形以缀成。”[36]也正因为赋宜展示事物,诗宜表达情声,诗之所长,或亦赋之所短,所以朱光潜承续前人“赋”与“画”的批评,在《诗论》第十一章《赋对于诗的影响》中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赋大半描写事物,事物繁复多端,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才能曲尽情态。因为要铺张,所以篇幅较长,词藻较富丽,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37]这或许是论赋图像化的极致,但却正因其以表象的视觉掩盖了内在的思考,这一批评也导致了对赋体用《诗》本义的游离。
由华词、比类、图像三种论赋批评看其脱缰于《诗》教的现象,又启示我们另一批评视角,即由以“赋”为“图”的批评再到用“赋”解“《诗》图”(《豳风图赋》)的创作,是否内涵着赋体图像化批评在“文·图”关系中对《诗》义的回归。这或许可从古人对赋体“华词”与“比类”的批评中,得到相对的印证。试举几则评赋语如次: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挚虞《文章流别论》)[38]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刘勰《文心雕龙·诠赋》)[39]
赋者,古诗之流也。……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出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是谓艺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龟。(白居易《赋赋》)[40]
愚谓骚人之赋与词人之赋虽异,然犹有古诗之义,辞虽丽而义可则。……唐宋以下,则是词人之赋多,没其古诗之义,辞极丽而过淫伤。(祝尧《古赋辩体》卷三《两汉体上》)[41]
议者谓古无志乘,爰尊京都,志乘既兴,兹制可废。蒙窃惑焉。……爰奋藻以散怀,期无戾于古诗之旨。(程先甲《全陵赋序》)[42]
引文前四则皆因缘于赋之“华词”而论,后一则直接针对“比类”批评,然其思想指向无不归复《诗》“义”,是对赋创作与批评脱缰于《诗》轨的纠正与反思。与比较单调的赋论尊《诗》的话语相比,清人围绕《诗经图》具有集聚特征的题图赋书写,其对汉人“古诗之流”说的追摹及形象化的阐发,是否有更丰富的创作论的意义?对其构建与局限的审检,尚须归复于比附《诗》“义”的赋“教”传统。
03
王政话语:聚焦赋教主旨
追寻赋为“古诗之流”的渊源,存在着诗赋互文取义的特点,无论是从先秦的“赋诗”到楚汉的“作赋”,皆统合于王政话语。以周朝“瞽矇”为例,一则如《周礼·春官》谓“瞽矇,掌播鼗、柷、敔、埙、箫、弦、歌,讽诵诗”[43],一则如《国语·周语》谓“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44],包括“诗”“赋”在内的讽诵审音,为其职能,均属王政的“乐教”。迨“天子失官”,继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称《诗》喻志(赋诗言志),诚如《汉书·艺文志》所称“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45],这既说明“贤人失志”赋游离于王政、“侈丽闳衍”赋丧失了《诗》义,又喻示了汉代赋家从创作主体意识上对《诗》义的归附以及赋属王政话语的再造,这在汉赋的创作与批评均可得到印证。就创作言,汉赋继楚人的词章却改变楚赋抒发个人情怀,而拟效周朝政书、礼书来成就其涵括六合、铺陈事物的创造;又借助楚人的情采与体式,改变周人政论与礼制文章并着力于夸饰形容,成就其以军国大事为题材的文学性创造。就批评论,在于汉代赋家“大汉继周”政治观念的确立与历史意识的形成,由继楚转向继周的阶段性变迁。刘熙载《艺概·赋概》云:
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是也。[46]
刘熙载(1813-1881)
这与前引《汉志》说法相契,即赋之“言志”所衔接的时代变迁是“贤人失志之赋”的楚赋,属“衰世之文”,“言志”切合的是东周“风、雅”之诗的衰变意识;由此逆向上推,“喻志”(言志)衔接“讽谏”时代的“瞍赋矇诵”,体现的则是“赋”参与“王政”以代“王言”的意义。班固《两都赋序》论汉赋直继周室“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而谓“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雅颂之亚也”[47],正与《毛诗序》所言“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相契,既是“大汉继周”的典型表述,也是赋为“古诗之流”的具体呈现。
而从文图关系看赋、图与《诗》的互动,《豳风图》及其题赋仅一个案,然其所包含的文学与艺术史的意义却不限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汉人以“一代文学”之赋衔接周诗,而唐人又以“一代艺术”之图衔接周诗,有着汉、唐帝国王政话语的特殊意义。如前引《历代名画记》所载晋明帝司马绍有《豳风图》,唐人阎立本绘制其图为后世所本,宋元以降大量绘作的出现,成为“诗经图”蔚然行世的一大创作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唐代以行王政为标志的“图像”呈现,具有共相的特征,即指向周朝的王政(周德)。例如唐初太宗朝阎立本绘《豳风图》之于《诗经·豳风》,又绘《职贡图》(王会图)之于《逸周书·王会篇》,唐玄宗朝宋璟上《无逸图》之于《尚书·无逸》等,而围绕诸“图”后世又创制出大量的《豳风图赋》、《王会图赋》与《无逸图赋》,绝非偶然现象。至于唐代贞观十七年太宗命阎立本于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图像,以及太宗为秦王时及玄宗朝两度绘制“十八学士图”,皆以图像彰显功德,盛况空前。当然,犹如《豳风图》初绘于东晋明帝司马绍,《职贡图》亦初绘于梁元帝萧绎,且“学士图”也始绘于南朝,所以前人对唐代图绘的草创性有质疑,如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九《图画学士不始于唐太宗》即以《十八学士图》为例,认为:“《封氏闻见记》,唐太宗为秦王时,使阎立本图秦府学士杜如晦等一十八人,褚亮为赞,世所传《十八学士图》是也。然《南史·王亮传》,齐竟陵王子良开西邸延才俊,以为士林,使工图其像。《北史·魏收传》,齐孝昭帝起玄洲苑,画收于阁上。则图画学士,六朝时已有之,太宗特仿而为之耳。《翰林盛事》,开元中拜张说等十八人为学士,于东都上阳宫含象亭图其形,系以御赞,此又仿太宗故事。”[48]尽管唐人绘图取效南朝,但根据史述均不关注偏安一隅的前朝,而是赞美当朝的创造,尤其是围绕这些图像的歌咏,包括赋颂,也无不以唐图为宗,即赞美唐太宗之本事及“阎立本之妙墨”,以彰显盛世气象与王政话语。究其因,如张彦远《叙画之源流》所言“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49],即唐人赞述“图画”彰显王政的特殊性与重要性,《诗经图》的兴盛,正与这种图像尊经义以明政教的思想相关。例如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叙图画名意”云:“古之秘画珍图……典范则有《春秋》《毛诗》《论语》《孝经》《尔雅》等图……观德则有《帝舜娥皇女英图》……忠鲠则隋杨契丹有《辛毗引裾图》……高节则……宋史艺有《屈原渔父图》……”[50]其首尊“经图”,是彰显其经义化的图绘观。缘此,宋濂《画原》叙述绘画历史谓:
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晋齐梁之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烈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若,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51]
据史载,明洪武九年(1376)冬十一月,宋濂跋赵孟頫《豳风图》并上呈皇太子,《豳风图》的功用正与他的论绘思想统一,是经义化的王政理想。因此,王应麟《玉海·艺文》载录《无逸图》引《崔植传》:“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纳君于道。璟尝手写《无逸》,为图以献,劝帝出入观省以自戒。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今愿陛下以《无逸》为元龟。”[52]此以“山水图”易“经图”导致“怠于勤”的荒政,也是宋濂之说游情山林水石而“古意”益衰的思想所本。
宋濂(1310-1381)
于是回到清人围绕唐宋以来《豳风图》的绘制而创作的《豳风图赋》,其中充斥的正是赋教的王政话语。如赞颂“周德”,彭邦畴《豳风图赋》称“昔周公之作此诗也,当宁垂绅,端书搢笏。绍列圣之衣言,补冲人之衮阙。谷推后稷之播时,谋溯公刘之贻厥。由邰室之居歆肇祀,配美《思文》;洎豳居之陟巘降原,祥呈《长发》。铺张祖德,俾子孙恪守高曾;敬授人时,愿耕作毋荒岁月”;誉美“时政”,则如钱福昌《豳风图赋》“方今天子万几兢业,九宇乂安,宸念时廑夫宵旰,民情悉泯夫暑寒”、杨棨《豳风图赋》“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关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类的夸饰。观清人题图赋以“清德”追奉“周德”,亦如汉赋、唐图之比肩“周德”,是赋德观肇始于汉人“大汉继周”的传统。而以《豳风图赋》为个案反映的清人赋德观,又聚焦于清高宗乾隆朝,这与乾隆《御笔诗经图》、诏绘《诗经图》,尤其是诏制《职贡图》汇集与《万国来朝图》以及创作的大量《王会图赋》,均有着同构联系。考述清人强调的“赋德”,也与乾隆思想契合,即“祖德”正统与“王政”气象两大视点,这又可通过乾隆御制的《盛京赋》以及产生之影响作一旁证。读《盛京赋》,一在述祖德以树立皇清圣统:先看乾隆八年癸亥冬十月(即作赋时)谕王公宗室所说:“满洲、蒙古、汉人,皆有一定之礼,即以汉人文学而论,朕所学所知,即在通儒,未肯多让。”[53]一面强调继承祖宗制度的重要,一面又提及对汉文学习堪比通儒,是借用赋体这一汉人论证圣统合法性的文学样式,来强调祖宗盛德。再看《盛京赋序》开篇即标举“三心”,即“父母之心”、“祖宗之心”与“天下之心”,并以为“以祖宗之心为心居其要”,这既与其赋以祭祖为主旨相合,也是强调满人入主中土的正统性与合法性。二在写形胜以彰显王政气象:如赋叙盛京之建立“天命十年,相险宅中,谓沈阳为王气所聚,乃建盛京。……于是乎左挟朝鲜,右据山海,北屏白山,南带辽水。……东尽使犬之部,朔连牧羊之鄙。启我漠惠之厚,扩我俄朵之址。高燥埤湿,原田每每,走大野而拱太室者万有余里”,在赋末颂诗复谓“于铄盛京,维沈之阳。大山广川,作观万方。虎踞龙盘,紫县浩穰。爰浚周池,爰筑长墉,法天则地,阳耀阴藏” [54],其所述绝非盛京一地,或如宋人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一评司马相如赋写“上林”是“该四海言之”。如果对读《清史稿·地理志》记述清王朝经圣祖、世宗拓疆后“逮于高宗,定大小金川,收准噶尔、回部,天山南北二万余里毡裘湩酪之伦,树颔蛾服,倚汉如天。自兹以来,东极三姓所属库页岛,西极新疆疏勒至于葱岭,北极外兴安岭,南极广东琼州之崖山,莫不稽颡内向,诚系本朝。于皇铄哉!汉、唐以来未之有也”[55],可见乾隆写赋的襟怀与意旨。而赋中呈现的颂“祖德”、明“王政”,这二者又正切合诸家《豳风图赋》的笔墨集聚于歌颂周公赞述祖德与周王授时行政的思想主旨。
04
回归文本:诗赋传统反思
研读诸家《豳风图赋》,既是对《豳风图》画面的解析,这是题图赋的表征,也是对历史文本的回归,重点在对《诗》义的演绎,这又是赋家创作的赓《诗》传统。然而在赋家作《豳风图赋》叙写历史本事并揭橥现实意义时,从赋(文)图关系观测其中的思想信息,又尝与两种赋、图汇叠,分别是围绕《耕织图》、《无逸图》而创作的《耕织图赋》、《无逸图赋》,亦即杨棨《豳风图赋》所言“盖比宋璟之《无逸图》而尤觉周详,与楼璹之《耕织图》而堪永久”。《耕织图》指南宋高宗朝临安府于潜县令楼璹所编制的图集,共45幅图画(耕图21幅,织图24幅),每图均配以五言八句诗以述其义。有关楼璹编制《耕织图》的最初文献,当为其侄楼钥《跋扬州伯父<耕织图>》,对此,后世转述亦多,如翟灏《通俗编》卷二十一“艺术”载:
《困学纪闻》:“仁宗宝元初,尝图耕织于延春阁。”《楼攻媿集》:“中兴后,伯父璹为于潜令,念农夫蚕妇之作苦,究访始末,为耕织二图。耕自浸种至入仓,凡二十一事;织自浴蚕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为之图,系以五言诗。赐对之日,遂以进呈,玉音嘉奖。”[56]
《耕织图》(织图一幅)
明人王增祐《耕织图记》认为此图“使居上者观之,则知稼穑之艰难,必思节用,而不殚其财,时使而不夺其力,清俭寡欲之心油然而生,富贵奢靡之念可以因之而惩创矣!在下者观之,则知农桑为衣食之本,可以裕于身而足于家,必思尽力于所事而不辞其劳,去其放辟邪侈之为而安于仰事俯育之乐矣!” [57]这种谏上与劝下的双重功用,正切合于赋家以“赋”继“诗”的上德与下情的美刺观,读清人围绕《耕织图》而创制的十余篇《耕织图赋》[58],除黄达一篇为古赋,余皆律赋,观其“官韵”用字,可知大义,如吴廷燮赋之“耕织是务画图传之”、陈沆赋之“先知稼穑之艰难”、黄士瀛赋之“敦俗劝农桑”、严炯赋之“于潜作令耕织绩图”、袁杰赋之“衣食本原民生至计”等,明本事,阐义理,尤其“先知稼穑之艰难”取词《尚书·无逸》,其官韵字尝与《无逸图赋》、《豳风图赋》共用。虽然清以前也有类似的赋作,如明人何孟春的《晚耕图赋》等,但作为“耕织图”题材的群体赋作,仍在清代,其因是清圣祖康熙帝曾亲为《御制耕织图》,如连瑞瀛《豳风图赋》序称“圣祖廑念民依惓惓”,再于赋文推衍“灵苗秀发,当知稼穑艰难;瑞茧香凝,须识蚕桑利倍”之义[59],故清人围绕此而兴起的《耕织图赋》又与《豳风图赋》相同,乃同一文化背景下的王政书写。
相较而言,《豳风图》与《无逸图》以及相关赋作的关联更值得申述。据史载,唐玄宗时宋璟上《无逸图》,宋真宗、仁宗时又有孙奭、王洙呈图与书,以戒淫佚,勤政本。于是赋家围绕其事与图以骋辞,如陈普《无逸图赋》云:
维叔旦相厥孤宅洛,后归政,初虑君德之不勤,乃《无逸》而作书。远引商哲,近陈祖谟,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有若臣璟,图而献之。……出入起居,莫不观省。……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者多矣,周公岂我欺也哉![60]
又如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云:
孙学士望重班联,恩承侍从。意切虞箴,心殷矇诵。……昔宋真宗之御宇也,治宏襄赞,政裕本原。……有《无逸图》者,戒懔庙堂,意传简册。……一篇诰训,授时图并惕艰难;几载描摹,藉田图同资考绎。……想得谟尊稼穑,王洙复书以为图;定知俗劝农桑,陈普更因而作赋。[61]
其赋教源于《书》教,一如《豳风图赋》之源《诗》教,敦俗勤黾,劝课农桑,既为立人之则,更是为政之本。而与之相背反的,则是郑侠的《流民图》及相关的《流民图赋》。缘此,《书》之“无逸”与《诗》之“豳风”(以《七月》为中心)的结合,不仅在众多的诗文中呈现,而且这一现象在赋域中尤为明显,如沈鲤《嘉禾赋》的“契七月之精蕴,领无逸之真诠”[62]、方回孙《无逸图赋》的“豳风之诗,表里乎无逸”[63]、彭邦畴《豳风图赋》的“在治忽观古人之象,创始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64],互文取义,既为惯例,实属经典。这不仅在于前贤以为《无逸》与《豳风》皆周公所作,而更重要的是二者的义理相宣,赋家取二图兼二义以成颂,在某种意义上是以《诗》《书》(经义)入赋的当世性与经典化。
回归《豳风图赋》的文本,其由对图像的题叙而勘进于“咨民生之本务,敷王政之宏猷”(彭邦畴《豳风图赋》)的义理阐发,显然改变了汉人赋作引《诗》以及“古诗之流”的言说方式,而落实到《诗》的具体篇章(如《七月》)与赋的独立单元(题《诗》图)的专题化书写,使诗赋传统经历了由抽象到具象的过程。例如扬雄《长杨赋》事述汉成帝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纵胡客大校猎”,开篇寄“讽”,假“子墨客卿”问“翰林主人”谓:“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霑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民”[65],张衡《东京赋》写正月“农祥晨正”、“天子籍田”,二月“出行东岳,劝勉耕稼”[66],以及授时颁政、用财取物的叙写,皆系乎农时“月令”,是在“体国经野”的宏大书写中寄“讽”或“颂”,虽契合于《七月》诗的“稼穑之艰难”,但却是用《诗》“奏雅”的点到即止。再看《豳风图赋》的作者,其眼光首在《豳风图》的功用何在?如彭邦畴在赋中申述“别具深心,董策贾书之旨”,指的是董仲舒所上之策,贾谊所陈之论,皆与《豳风》所及“王政”相埒,是王朝立国安民之本,其引入赋域,已将汉赋抽象的“讽谏”、“雅颂”或“诗人之赋”通过主题明确的全面铺展与具体而微的彰显,可谓是赋为“古诗之流”文本化的一种创作实践。
董仲舒
贾谊
从“赋者,古诗之流”到《豳风图赋》,揭示了诗赋关联的一个重要的创作与批评现象,然而在赋学视野中,这一现象很少被人关注,推勘其原因,从文图关系而论,是中国古代文人赋与文人画渐为其创作主流的意识决定,从文化传统来看,则是赋与图之“经义”内涵的丢失,当然也包括对此类题图赋鉴赏价值的质疑。因此,反思诗赋文学传统,《豳风图赋》价值的评估也存在着赋史上长期存在的“涂饰经义”与“赋体自在”的矛盾[67],也可视为经学思维与文学创造的矛盾,并决定了这类经图赋存在价值的历史困惑。如果落实到赋体文本,这种矛盾有三点值得一提:一是贵游与民本的矛盾。楚汉辞赋的发生,皆缘于宫廷,尤其是汉赋队伍的形成,更决定汉廷言语侍从制度的建立,所以观其创造,无非是贵游文学,这也决定了赋家以游戏为衣表,以讽谏为骨里的尚文倾向,以及由此导致的“欲讽反谀”的创作结果[68]。而《豳风·七月》诗折射的是“民为邦本”的思想,叙写劳作以悯时艰,虽汉人经义归于公刘之事,周公之德,但其艰辛生活很难体现于贵游之赋,以致作为题图赋的《豳风图赋》,也只能是某种经义的涂饰。二是赋体与诗义的矛盾。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谓“赋者,铺也,铺摛采文,体物写志”,林纾释“铺采摛文”为“立赋之体”,释“体物写志”为“达赋之旨”[69]。赋体之“铺”虽由诗文衍化而来,但却达到极致,而赋旨源于《诗》三百,却因“体物”之铺又减损“写志”之义,从赋史的意义看即前人批评的“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莫敢直谏”(《史记·屈原贾生列传》)[70],枚乘、相如、扬雄“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汉书·艺文志》)[71];从赋论上看,为调和这种矛盾刘勰则在《文心雕龙·夸饰》中提出“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72]。其酌取《诗》旨本身即在丧失赋体之美,而复以铺陈之词叙写《诗》之直谏与旷旨,恰是《豳风图赋》缺少阅读美感的根源所在。三是呈像与明理的矛盾。《豳风图》与《无逸图》均属“经图”,与文人化的诗赋图不尽相同,要则在义理,呈像为手段,虽然题图赋创作功能是转述图像,但因其所述图像的不丰富而导致其转述的贫乏,只能沦为以繁缛文词对经义的诠解。因此,与文人化创作的《洛神赋》《赤壁赋》相比,后者的图像以及题咏更以画面感与抒情性为人们关注与钟爱,而《豳风图赋》对《诗》义的汲取,则多体现于借古言今的政治教喻。
当然,历史的巨大惯性在扬举某些现象时,也会遮蔽些什么,例如《豳风图赋》所赞述的农耕活动中的俭德与勤政,以及可引起的赋学史之主流意识究竟为何的思考与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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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25、14014、14405、15171、16630、18527页。
[2](清)鸿宝斋主人编《赋海大观》卷一九,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第6册,第141—143页。按:《赋海大观》五篇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失收。
[3]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30页。
[4]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05页。
[5]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27页。
[6]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14页。
[7]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14页。
[8](宋)马和之《豳风七月图》,故宫博物院、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均有收藏。按:董其昌《思白题跋》有《跋马和之画陈风图》一则记述:“宋侍郎马和之画毛诗三百篇,……流传人间,余所见十六卷矣。马和之学李龙眠而稍变其法,以标韵胜,不独洗刷院体,复欲去伯时骨力蹊径而凌出其上,如深山道士,专气致柔,飘然欲仙,鸡犬拔宅,遥隔尘境,真画家逸品也。”(引自俞剑华《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四编《明代画论》,第160页)可知马氏《诗经图》所绘甚多,画史地位亦高。
[9](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78册,第511页。
[10](明)宋濂等撰《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615页。
[11](清)傅恒等撰《乾隆玉批纲鉴》,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6347页。
[12](明)宋濂撰《文宪集》,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408册,第681页。
[1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88页。
[14](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2页。
[15](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15页。
[16](刘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34页。
[17](宋)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页。
[18](清)鸿宝斋主人编《赋海大观》卷一九,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第6册,第144页。
[19](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82页。
[20](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73页。
[21]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页。
[22] 参见许结、王思豪《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
[23](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2—143页。
[2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41页。
[25](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2—113页。
[26](清)赵翼《陔余丛考》,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0页。
[27](汉)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68页。
[2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6页。
[29]杨明照撰《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0-75页。
[30](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4页。
[31](晋)陈寿撰、(刘宋)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58页。
[32](清)浦铣著、何新文等校证《历代赋话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33](清)陆次云《北墅绪言》卷四《与友论赋书》,清康熙23年宛羽斋刻增修本。
[34](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530、537页。
[35](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86页。
[36]张世禄《中国文艺变迁论》,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62页。
[37]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25页。
[38](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905页。
[39](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136页。
[40](唐)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三十八,第877页。
[41](元)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6册,第750页。
[42](清)程先甲《金陵赋》卷首,清光绪丁酉年傅春官刊本。
[4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97页。
[44]徐元诰撰、王树民等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1页。
[45](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
[46](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5页。
[47](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1—22页。
[48](清)赵翼《陔余丛考》,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80页。
[49](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4页。
[50](宋)郭若虚著、俞剑华注释《图画见闻志》,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
[51]俞剑华编著《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五编《明代画论》二,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
[52](宋)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4册,第490—491页。
[53]《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二,《清实录》第11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95页。
[54]《皇清文颖》卷首十八《盛京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449册,第345—350页。
[55]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891页。
[56](清)翟灏撰、严春峰点校《通俗编》,中华书局年2013版,第297页。
[57](明)王增祐《耕织图记》,载《耕织图》卷首,日本狩野永纳刻本。
[58]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收录清人《耕织图赋》15位作者,15篇赋,分别是黄达、顾堃、吴廷燮、陈沆、蔡家轩、陆桂林、吴大昌、李文安、黄士瀛、姚济雯、赵新、毕子卿、邓方、严炯、袁杰。按:另有李恩绶《楼璹上耕织图赋》一篇。
[59](清)鸿宝斋主人编《赋海大观》卷一九,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第6册,第141页。
[60](宋)陈普《石堂先生遗集》,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册,第502页。
[61]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20页。
[62]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656页。
[63]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305页。
[64]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14页。
[65](汉)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页。
[66](汉)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5—143页。
[67]参见拙文《词章与经义——有关赋学理论的一则思考》,《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
[68]参见简宗梧《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文史哲出版社1981年版,第28—40页;《从汉到唐贵游活动的转型与赋体变化之考察》,《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第一期,第59—78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1999年6月。
[69]林纾著、范先渊校点《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9页。
[70](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91页。
[71](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
[72](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09页。
作者简介
许 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赋学》主编。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辞赋与图像关系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辞赋艺术文献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已出版学术专著《中国文化史论纲》、《老子讲读》、《汉代文学思想史》、《赋学:制度与批评》、《中国辞赋理论通史》《历代赋彙》(校订本)、《中国赋》等30余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史》、《中国研究》、《政大中文学刊》等海内外学术期刊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出版文学创作集《诗囚》、《半岛之半》,写作辞赋作品《栖霞山赋》、《儒学馆赋》、《清水岩赋》、《特教赋》、《钟英赋》、《草塘古邑赋》、《酒都赋》、《马应龙赋》、《创新赋》等。
延伸阅读
《中国辞赋理论通史》
许结 著
凤凰出版社,2016年10月
ISBN: 9787550624498
《赋学:制度与批评》
许结 著
中华书局,2013年8月
ISBN: 9787101095616
《汉代文学思想史》
许结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2月
ISBN: 9787020077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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