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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杂记】一个老知青的苦难人生

付晓峰 老知青家园 2024-04-29


【文革杂记】
一个老知青的苦难人生

作者:付晓峰

第一次抄家

1966年的夏天,父亲刚被抓走不多日,另一个灾难恶魔又悄悄地扑向了我家。那天上午,已放暑假的十四岁的我从同学家归来的路上,遇到一位家门口的邻居潘大婶家的十岁的儿子山竹,他惊慌地对我说:“哥,你快回家吧,红卫兵抄你家了。”我一听罢山竹的话,我的脑袋顿时就大了。我一路飞跑,到了家门口见一帮邻居和路人正在围观。院中的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醒目地写着父亲的名字及父亲历史问题的揭露,并最后通牒限令我家作为反革命家属离开城市回原籍劳动改造,下面落款是市煤校红卫兵造反派。

我感觉到浑身发冷,心里说不出的恐惧,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但我立刻又强挺起腰走进家门,我看见屋里乱成一片,十多个身穿绿军装,腰扎在铜头皮带的男女红卫兵正气势汹汹地抄我家。他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砸锁头破墙壁,他们将父亲珍藏多年的线装古书和我平日购买搜集的各种成套古典文学的三百余本小人书,扔在院里焚烧了。眼睁睁望着父亲的藏书和自己心爱的小人书被熊熊火焰吞噬了,平日一向柔弱的我不知从哪来的胆量,心中猛地烧起了仇恨的火焰,我愤怒地冲到院子里,歇斯底里伸着脖子吼道:“不许烧我的小人书”!我的反抗,倒使围观的邻居潘婶(山竹妈)替我捏一把汗,她担心我会遭到红卫兵的毒手,她向我摆手示意,不让我再吱声。只见一个扎着辫子漂亮的女红卫兵来到我的面前,慷慨激昂并严肃地对我训话:“你喊什么,你们家的书都属于“四旧”,我们红卫兵以革命的名义和革命的行动横扫“四旧”!她走近我,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便温和地说:“你还小,你要革命,你要勇敢地与你的父亲和家庭划清界限。”听罢她的一席带有革命色彩煽动的话语,我心中的仇恨一下子崩溃了,我的心里很乱很矛盾。我开始质问自己,难道我错了吗?我是红旗下成长的革命新一代,难道我真的要和父亲及家庭划清界限吗?此时,我象被抽了筋似的软坐在地上。


文革时,红卫兵造反派疯狂地对牛鬼蛇神进行批斗!

这一帮红卫兵折腾了整整四个小时,其中有五个光头带着一脸凶气的红卫兵用铁锤砸开了壁柜的铁锁,将家里母亲收藏积攒多年的伍佰元现金抄走了。这是父亲被抓走后,这伍佰元是我们全家唯一仅有的生活费。他们还将父亲的大衣及皮靴都抄走了,还抄走了家里存放的布料。病弱可怜的曽患过精神病的母亲一脸悲痛,无助悲伤地蜷缩在屋里的角落里,悄悄地抹着泪…….抄家给母亲带来的极大的恐惧和悲痛,打那以后,母亲独自在屋里常常自言自语,母亲的脑子受到了刺激,在她心里埋下了抹不掉的阴影。


多少年过后,我每次回忆起那帮红卫兵以阶级斗争的革命的名义及以革命的行动疯狂地抄我家那场惨景的时候,我的心里又禁不住燃烧起愤怒和仇恨的火焰,以致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我对那场红色革命所产生了质疑。他们为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侮辱和迫害无辜善良的人?他们为什么用红色的暴力在光天化日之下制造人间惨剧?那次抄家的噩梦一样的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心灵里刻下了抹不掉的伤痕,留下了心灵里永远的痛……五十年前的那次抄家,如同我家遭遇到了一场匪劫。

第一次探监

1966年6月,那是一个疯狂的夏天,一场浩劫打破了我少年平静的生活,父亲突然被老家来的警察抓走。(事后我才知道,因父亲在包头石拐创办一家建筑公司,得罪当地一名警察,他看上了我家的二姐,二姐不同意,他怀恨在心。文革时,他趁机陷害父亲,他做假材料寄给老家的县公安局,文革后,他被开除出警界)不久,造反派又抄了我的家。过了一些日子,我与妈妈三姐小弟被造反派赶回老家改造。我当时十四岁,刚上初一,这次离开包头返回老家雁北山区,让我饱尝了辍学的痛苦,残酷的现实碾碎了我的求学梦。

回到老家雁北一个小山村,我们全家人都很惦记着在县城大牢里的父亲。但残酷的现实中,我们还要生存下去,妈妈体弱有病,弟弟才7岁,我与三姐去田地干活挣微薄的工分养家糊口。转眼到了秋末,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母亲让我去县城看望父亲,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探监。


本家的二庆哥陪同我一起进城。二哥是个土生土长的山区农民,他二十五六岁没上过学,不识字老实巴交。那天一打早,天还蒙蒙亮,我与二哥就徒步沿着山路进城。我当时感觉到三十多里的山路是很漫长的,秋末的天气虽有些寒意,但我们俩步行走的浑身热乎乎的。


大概上午九点左右,我们已到达了县城。当时文革红色恐怖下的县城一片乱哄哄的疯狂景象,街里四处铺天盖地地张贴着大字报,满大街行走的是戴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派,城里的高音大喇叭正高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的歌曲及播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恨不得赶快见到我思念的父亲。

县城看守所

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县公安局办完探监的手续。我们又走到坐落在城西郊的县城看守所。看守所门外有一个持枪的军人执勤,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象一座威严的门神。走进一扇黑色大铁门,里面一片阴森森的恐怖,四面高墙都布满了密麻麻的电网,高处有一个瞭望亭岗楼上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在执勤。


大概是看守所的人接到县公安局来的电话,一位黑胖的中年警察在院里等候,他就是看守所的任所长,他脸上冷冰冰的,一副居高临下的摸样。后来父亲出狱回家告诉我,哪位县城看守所任所长是父亲表姑的儿子,他比父亲小五岁,是父亲的表弟,我叫表叔。父亲还告诉我,当他刚被关在县看守所时,父亲一眼就认出了任表弟,但是父亲想到自己的处境,怕连累了这位表弟,他没有吱声,那位任所长也装着不认识这位新来的犯人。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阶级更比亲情亲,何况父亲的表弟又担任的县看守所所长,父亲很理解这位任表弟。

那次我与原庆哥去县看守所看望父亲,不知是任所长有意安排?没有让父亲单独来见我们,而是破列让我们去监号里看望父亲。这究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任所长亲自将我们带到了一个监号,一个很机灵的年轻的看守(狱警)看到所长驾到,很麻溜地打开了监号的门锁。走进监号里,映入我的眼帘的是让我从来没有看到的另一个世界:昏暗的屋里弥漫着一股烟草、臭汗、发霉的异味,如此污浊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屋里有一条大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破草席和稻草,十多个犯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土炕上。看到任所长带人走进监号里,有五六个犯人赶快地从土炕上爬起来,两眼傻呆呆地望着我们。这些罪犯个个蓬头垢面,穿着肥大的囚服,惨白的脸上挂着倦容。后来听父亲讲述过,这个监号里的犯人几乎都是县城里的精英,有三个犯人是县政府的老干部,其他犯人乃是县里的文化人,他们都被打成叛徒、特务、反革命,特别是大土炕铺中有一个戴脚镣的重刑中年犯人,是一个祖辈种地的老实巴交的山区农民。就是这个不识字的农民,一次他摸到村委会办公室,偷拿了一些旧张报纸回家当卷烟纸。

可是他突然肚里憋着难受,干脆跑到村委会院里的茅房拉一泡屎,他用一张头版印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图像的《人民日报》的报纸擦了屁股。刚提起裤子,不巧遇到村里的民兵连长也来茅房拉屎。看到有人如此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生了如此的严重的政治事件,满脑子阶级斗争弦的民兵连长,他现场抓获了拿毛主席像的报纸擦屁股的农民,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将这个农民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县城看守所,这个可怜无辜的庄稼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用一张旧报纸擦屁股,却变成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成为一个共和国的敌人,等待他的是漫长的牢狱的日子。他在监号里哭天不应,喊地不灵!


在屋里最靠边角落的土炕铺上躺着一个中年人正是我日夜想念的父亲。此时,任所长一声吼叫:“零零八十八号,你的家属来看你了。”父亲从土炕铺上爬起来,惊喜地望着我和二庆哥。此时,父亲旁边的坐着一个上年纪的老犯人立刻下地,便热情招呼我坐在他休息的土炕铺上,老犯人的热情,即让我感动,又令我心酸。父亲告诉我,他是这个监号年岁最大的犯人,六十八岁的老作家。


任所长离开了监号,他临走时对我们嘱咐,别超过半个钟头约见时间。我紧紧地抱着父亲,仔细端摸着父亲,父亲瘦了,往日有神的二只大眼也深深地塌陷在眼窝里,短短的几个月的光景,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父亲仅仅才刚过四十六岁。谁能想到,文革的到来,降临在父亲的头上的是牢狱之灾!更让我难以想象的是父亲是凭着多么大的精神和毅力在黑暗的牢房里度过的难熬的日日夜夜。


在大山里长大的二庆哥胆子小,在监号里不敢言语,他只握住父亲的手表示问候,父亲错认为他是我娘家的舅,我忙纠正地说:“是大爷家的二小子”。父亲不好意思地说:“我眼拙认错了。”我对父亲说:“母亲和三姐小弟都很好,您不要挂念。”我并将带来的衣裳交给了父亲,父亲悄悄地对我说:“我的问题很严重,他们颠倒黑白而捏造了很多黑材料,我实在是顾不上管你们了,你们回到农村,可要受大罪了。”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半个钟头到了,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恋恋不舍的说:“爹爹,您多保重!!”说着我忍不住地眼泪掉下来,我和原庆哥匆匆离去。

走出了县看守所的大铁门,街上一阵冷风让我直哆嗦。我想到大铁门牢房里的父亲,我的心凉到底,沉重得连腿都迈不开。我又琢磨到深陷牢狱的父亲还在惦记着我们如何在农村生存下去?那一刻,我感觉到生活中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只有无尽的苦难象洪水一样向我涌来。离开县城,已到中午了,我与二庆哥空着肚子徒步往村里奔。行走在山路上,我再一次地想到牢狱里的父亲,我止不住地掩面哭泣。


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探监,这一次探监难忘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来永远的一个痛!半年后,父亲病重,县公安局不愿担负治疗费,让我家保释在外治疗,父亲总算是恢复了自由。一年后,父亲含冤病逝在老家的茅土屋。

直到如今我已快步入古稀之年,我常常回想到我家在文革中的不幸地遭遇,文革中的灾难象滔滔的洪水淹没了多少美好和正义?我不止一次地仰首问苍天,是谁夺去了我的父亲的生命?是谁害的我家破人亡?是谁让我过早地失学?是谁夺去了我少年快乐的人生?

2023年1月3日初草于天津顺通家园

作者简介

付晓峰,祖籍天镇县。1952年出生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十五中学。1971年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十五团十七团战士,后调兵团电厂(乌拉山电厂)宣传干事。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内蒙古电业报》《巴彦淖尔报》《天津日报》“满庭芳版”版《今晚报》“人物专刊”版《人民日报》“国际副刊”及“文化广角”版“《人民日报.海外版》“名流周刊”《人民政协报》“春秋,朝花夕拾”版,《民国春秋》《良友》《连云港文学》等二十五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文学作品。

已出版《绿星照耀在东方地平线上——华夏名人与世界语风云录》一书,《小火炬手之歌》报告文学集。2014年,山东枣庄大学国际世界语博物馆收藏作者于《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政协报》发表的“名人与世界语”名人传记文章33张报纸,并颁发收藏证书。2000年,其生平与世界语创作经历被收录于中国世界语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物志》。2017年,又被收录于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名录》。

作者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全国世界语协会会员。 

文章来源:兵团战友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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