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原 | 雪之歌

烟柳记

离老家更近了。洒渔河

就在眼前，那么多的烟柳

一字排开。它们

沉默寡言

好像一群吞咽着光阴的哑巴

它们，用骨头击节流水

它们，因冷而抱在一起

它们，背靠着背，根咬着根，匍匐于

大地之上——

忍耐、孤独，这些悲观主义者

时刻准备

交出体内的柳笛

落  日

旧式的铁匠铺。一块烧红的铁，欲裂

锻打的暮晚。秋风吹起一池褶皱。星辰正冒着水汽

此时，远方汲水的人，弯腰提起家国

听杨昭先生的讲座

迟到了。我是最后一个

当落座的时候，时间是晚20点28分

播放着幻灯片的会堂，人影绰绰

坐第一排的感觉，让我突然

紧张起来，相隔十二年的路，瞬间爆破

在座的人，依旧是青涩的小山羊

依旧攀登着他仰止的山巅

乌蒙高原的青草，海拔4040米

偶尔，一回头

身后抬升的阶梯之上，眼睛闪烁

“昭通，不昭不通……”

一只鹰高过云彩。先生动了真情，词语颤抖

我很激动，却羞于浮躁的人群

只能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个人的寒冷握住

另一个的寒冷等于温暖

文学就是‘换魂术’。”

随即掌声响起，聚光灯

被组织者打开。坐在灯光下的他

此刻，显然是累了

像一头时间挫败的狮子

注视着广袤的草原，等待着皮鞭的拷问

山中记

所谓高山，令人仰止

但，爬的人很多

路上：有滚动的石头，匍匐的灌木

一切的运动——

是过程，不是主义

元木说：“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

花香、人影都还在……”

山中的秘密

像一座寺庙，被打太极的人，圆柔

2013年3月20日，春分

今日无欲，诸事回避

只焚香，叩谢花神。大河传来春汛

草木之于祭祀。喜鹊蹬上枝头，林间残雪闪烁

从果园探出头来的人，说起你的流水。桶里是失眠的空瓶子

我坐在虎爪上。苹果树和桃花，似两只蝴蝶

翻身坐起的老父亲，想抓把潮湿的泥土。蝶羽击中他的额头

而此刻，风正紧

落  花

听父亲说，苹果花要谢了

我盘算归期。途中，鸟鸣倒置于林间，天空微蓝

三月的春风咬人

树欲静，远山寡淡。流水的账本交出阳光

你的雨水迟迟不来。浇地的人，葬身树下

有时候，他背负几万亩的落花奔跑。迁移沦陷故乡

洒渔河的还魂术

多年后，当人提及落花，我会提及你

雪之歌

来了。灰色的天空挤满白色的小身体

像在旋转的光束上，慢慢醒来的寒鸦

我们从乡村出发，像一阵微风吹起的

蒲公英。孤独腐烂在更大的孤独之上

我记得，我们都在炊烟里喝着断肠酒

又在那些紧逼着的悬崖边，绝处逢生

我记得腊月里，旧时的那一把杀猪刀

锋利的光芒，像个沉默、有爱恨的人

当你说：有雪，才有故乡。我们默许

而此刻的雪，就像一场远古时的葬礼

李花白

果园里，那么多的李子花

像一场花事

在一阵春风后，秘密的

集结——

白得，像一架白骨

白得，像一尊墓碑

白得，像一条乡路

白得……

甚至，开始怀疑——

自己

是否还活在这寂寞的人间？

忧心词

坐在桌前

双手放在键盘上，不知道

要写些什么

突然，想到回家，想到年迈的二老

想到母亲的高血压、带状疱疹、骨质增生

想到父亲的脑梗塞、脑萎缩、前列腺、白内障

想到正月不完年不完，想到立春之后

是雨水。想到元宵过后忙种田，想到惊蛰、春分……

想到他们忙碌的身影，想到他们的一辈子

想到他们正在回到我的身体，樱桃、苹果、桃子

想到柴米油盐，想到喂养着的鸡

想到菜地里的小葱、蒜苗

想到每次都说要回去，每次都停顿在说辞里

想到逢年过节都回去看看，却总是淹没在工作上

想到多陪他们一天，日子就少了一天

想到他们吃药没有，是否安好

想到血塞通、天麻素片、人参再造丸、三七粉、阿昔洛韦

想到各安天命、人世苍茫

想到不诚、不孝、不忠、不义

想到孤独，想到——

想到我不愿说出口的，想到我不愿想的

想到又一年春天

想到又一次春暖花开

流水帖

每年的今天，五月初五

我都找不到话说，像个在话里自刎的人

每年的今天，我只想回家

在二老身边

吃母亲煮的，豆芽、大蒜、鸡蛋……

看她，把艾草插在门头之上

说是辟邪；也喜欢听雄黄酒里，许仙和白娘子

的故事。我们这里

没有赛龙舟，也没人写祭文

母亲更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楚地

有个叫屈原的大夫投江而死，为了他理想的国家

殒命汨罗。她所知道的

只是从祖辈们继承下来的风俗习惯

像流水一样，代代相传

每逢节日里，母亲唯一的愿望

就是祈福一家子：人丁兴旺，六畜肥壮

当我和她讲起屈原这个人时

她说：“这人真傻！命

是父母给的。”

白

过洒渔大桥时，苹果花

怒放成一座隐秘的发电站。每一朵都亮着。

那么多苹果树，沉默在天空下，耗尽最后的汁液。

那一刻，我用微信

给一个叫岚的人，发送照片

告诉她，这里——

没有生的苦，亦没有死的痛，“眼前的事物

是这片土地上，最干净的粮仓。”

我即使在梦里，也坐在石头上，听流水

翻动体内的花香。去接近事实

去接受被苹果年复一年，无偿的供养。

她喜欢上了，跟我说：“喜欢白色，死了，就把我

埋在梨树下……”像个玩笑

更像故事，主人公割开的帛，使情节急转而下。

——我始终绕不开

——我始终提着空篮子

——我始终惯于将果实握于右手

——而那么多苹果树，始终沉默在天空下

耗尽最后的汁液。剔除文字，我只是黔驴技穷的匠人。

之后，她又说：“死了，就把我

埋在梨树下。只想心里有块地方，永远

保持一种心境……”

仿佛，这像一块令人迷恋的糖果。

我问她，谁埋我呢？她笑了

然后说：“你还有老婆

和孩子哦。”突然，我怎么承受得了

她的白！

昭通火车站

多年前的昭通火车站

于我而言，像个新的榫头，保持一种陌生感

甲申年暮秋，我被火车这个生硬的铁牛

带入

黑夜，白天，恐惧，孤独

直抵未知的异乡

去证实关于我“存在的真实感”，或价值

到浙江温州

投奔远嫁的三姐

两天三夜，它留给我的就

一个

黑色的“累”。后来火车站成为一枚钉子

我却像块木板，钉在这里

时不时疼一下

每次看到从站口涌出的人群

他们一脸的疲惫、茫然、焦急，就像锥子

我又疼了一下

甲午年4月12日晚，饮酒

——兼致王单单

春光大好——

春，是春天的春，光，是光溜溜的光

光，亦即，闪烁之物。不可捉摸，不可怠挡

但谁也不想揽他入怀

唯有酒，能让其销魂，越拨越旺

能把乌蒙山，也挪一挪

把滇东北的江水

一饮

而尽。

单单打来三通电话。最后一次

已经有了镇雄的

坡度：峭拔，尖削，险峻……

酒精里的锋芒，终究是压着的一把钝器

——“要来不来？不来算球！”

突然，我的心一紧

想起整个白天都涌着黑，都在较量

被审讯的犯罪分子

不会轻易缴械投降，剔出白骨

假寐的灯光下，蝙蝠出没江水，我得卸下肩上

的乱石。用我的黑，

换取——

远处的钟声。古老的戒尺。

天山的白。

还魂的

金字塔。

午夜的二十三时，零六分

清真烧烤，一群嚼着浊世虚无的人

把悲剧与喜剧切开，撒上

盐，和辣椒。然后用今晚的行为艺术

把象征与隐喻抖散

让镜子——

坐在油锅里，炸烤着：王单单的放浪形骸

雷建阳的酒胆，影白的孤独

樵夫暗影的破碎，以及

昭通学院罗方雄、刘建东、耿正洪、肖明萍的书卷

还有叫不上名字朋友的见血封喉

都在一瓶歪嘴郎里，吞下

这落日的蚀骨，人世的凄美，和冷暖

翌日，必将被大海的波浪

又一次

遣返。

午夜的大街，昭通城有点窄

小酌仿佛垂钓，狂饮就是月下裸奔﹡

我姗姗来迟，单单呼：

罚酒

三杯！

注：﹡出自朵渔语。

线  索

坐枣树下的人。默诵到：一棵是枣树，

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而先生不是老杜。

他体内的线索：远山寡淡，人世辽阔。

仿若，赤、橙、红、绿、青、蓝、紫。

空枝上，大地交出的油灯，明暗交织。

在昭通学院，与雪的第二次遭遇

雪是从天空搬运来的，顽固得像一块

石头。去年的雪，还在昭通学院的阶梯教室

抑扬顿挫，忽明忽暗

像一粒磷火，令我迷恋、虚无

而此刻，雪正在飘洒

正落在校园规划的展板上，很醒目

白白的，遮掩着荒芜

像个没有底蕴的人，在等待调研的车队

把句号划下，指点江山

让旧时的瓷瓶子，倒悬、垂直

让空，直到空空如也

迷津的途中，谁在咀嚼孤独？

雪，仍在继续——

雪，飘落在我的肩膀上，像一个

故人，像一个讲座，更像一个人内心的光芒

在滇东北，与窗外的北风

对

抗

回乡小记

洒渔河在大桥找到属于它的辉煌

骄傲的水声，密匝的烟柳

散落的村庄；

也找到属于它荣耀的土地、苹果树

贫穷、富有和虚无；

也找到——

被流水带走的时间、走卒、商贩；

也找到——

雨后春笋般的街道、商铺、洋房；

也找到——

黑色风暴催生的蠢蠢欲动……

可这一切之上

洒渔河，辉煌在多年以来的是

被人称为“渔米之乡”

而大河的两岸，年年如斯，春绿秋黄

当年的那些工匠

他们的修桥梦里，背着的錾子

是否，

在骨头里錾出了花朵？

冬日的睡莲

这冬日有小雪粒，冰是水的暗器

这现世已没有了江湖，做个书生也不错，吟风煮茶

有朋自远方来。我不说谎话，拨旺炉火等你

清酒一杯，莫谈落日的盛大，讲讲你路上看到的芦花

其实，我们都有话想说，突然又像报国无门

你说，路上遇到的女人，她的高跟鞋锥疼了雪的心

你可以不信，但你可以想象

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岂能容我等反驳

池水浑浊，你把我比作那睡莲

人生苦短，在生命中不要留下太多薄凉。我认了

既是睡莲，该睡就睡吧

多说无益，做一株会梦中开花的植物多好。继续蒙头大睡

午后小札

巷子有点深， 老人陷在树荫下

右手抚摸着膝盖上的金丝猫，一遍又一遍

而这个夏日的午后，路人

很少。邻家的大枞树上，蝉鸣撕心裂肺

微风从巷口灌进来，日头毒辣

然——

她身后的老屋子，是空的

她身旁的椅子，是空的

树影的斑驳，是空的

蝉鸣的聒噪，是空的

她的老花镜，是空的

这暮年时光，是空的

……

巷子是空的，拐弯处

就见了尽头。

酒里的两个比喻

在昆明，和在大理喝酒，是两个湖泊

水深，或水浅，都不要去想

滇池就是一碗酒，让五百里的浪涛将你一饮而尽

洱海自然要好点，晓风残月，润物无声，你就醉了

其实，你得把喝酒当着赴刑场，图的就是个手起刀落

你还得抱着，人死不过头点地，脑壳掉了碗那么大个疤

可我是个慢性子：说话慢，反应慢，喝酒慢，出手慢

但慢有慢的好处，慢工出细活；慢有慢的妙，好比落霞与孤鹜齐飞

我的慢，我打算像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

落日赋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王勃

一盏灯，从天空运往大地。落霞恰是大风吹起的灰烬

此刻，乌蒙高原，像个害怕黑暗的人，看见巫术里沉睡的魂

群山是哑巴，吞咽着这人世的孤苦。体内蛰疼的哭与笑被搬出来，曝晒、鞭刑

我想告诉那个以身饲虎的人：光阴在虚度

此时的虚无，落日已油尽灯枯

三十多年了，我往返于这个五线城市与故土之间

三孔桥、石头塘、望城坡、田家梁子、狮子山、葡萄井。老鸹岩活脱脱就是个隐士

这里的观音庙，香火暗淡，大雄宝殿上的菩萨，慈眉善目

在香客祈愿的虔诚里洞若观火，无声、无息

那些压在时间下面的信件，是否都一一应验。

那些朴素的善良，越来越低的美，有谁真正聆听过他们的荒芜？

此刻，天空正剥出黑影。孤鹜没有横过暮晚，只有苍茫、虚脱的云翳

辽阔的坝子竖满了村庄，布道着人间烟火

贫穷叠加着一层清霜，像一杯薄酒

有积怨，有仇恨，有田间地角的争斗，有黄泉路上的和解

有新人变成了旧人。荒冢地的墓碑是寻根的路

想起这些，我有些不合时宜——偏执地站在办事处台阶上，像个中了换心术的人

仿佛在望乡台上，目睹眼前到来的黑和寡味。越是回头，越是飘得更快、更远

像个等待招魂的人

被黑的美学无尽地引诱

顿时心生黑暗

 
简介：芒原，原名舒显富，云南昭通人，警察。有诗集《舒显富诗选》，诗合集《群峰之上是夏天》（与王单单、尹马、沈沉、影白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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