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 | 在山巅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
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与己书
许多事情不会有结局了。坏人们
依然对钟声过敏,更坏的人
充耳不闻。我也怀着莫须有的罪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
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你看
树叶在风中,而风
吹着吹着,就放弃了
我会对自己说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这世间有我
已经不能更好了
入林记
轻轻走动,脚下
依然传来枯枝裂开的声音
迎面的北风,心无旁骛的吹着
倾覆的鸟巢倒扣在地上
我把它翻过来,细细的茅草交织着
依稀还是唐朝的布局,里面
有让人伤感的洁净
我折身返回的时候
那丛荆棘,拽了一下我的衣服
像是无助的挽留。我记得刚刚
入林时,也有一株荆棘,企图拦住我
它们都有一张相似的
谜一样的脸
它们都长在这里
过完渴望被认知的一生
那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看见的
我看见堤岸,抱紧了流水泥污的遗体
我看见蝌蚪们在水草中,长出恶念的四肢和舌头
我看见,夕光把我的影子铺在电厂后面的湖水上
试图托住一只幼小的鹭鸶
我看见它的伤口。我的影子像一块旧膏药
染上它颤抖的身体里,滚出的血。我看见
它摇着白茫茫的头,仿佛多年前的那个老妇人
在人海中绝望地向我说,没用,没用的——
如果黄昏消耗得再慢一点,我还将看见
我与这落日,这幼鸟,共用这一面湖水
——一颗不再深绿,不再蔚蓝,不再澎湃,渐渐乌黑的心脏
一个人的阅兵式
辛苦了,松鼠先生。辛苦了,野猪小姐
辛苦了,俯冲下来的鹰隼和心乱如麻的兔子
辛苦了,彻夜修改谎言的蟋蟀们。辛苦了
在黎明前秘密集结的大雁们。辛苦了猴子
火中取栗的猴子,水中捞月的猴子
辛苦,尘世间所有的猴子———
在街头卖艺的猴子,和
拴在餐桌边,准备献上脑浆的猴子
辛苦了,琥珀里的昆虫,雕像上的耶稣
辛苦了,我的十万个法身,和我未长出的一片羽毛
辛苦,十万颗洁净的露珠,和大地尽头
那一片,被污染的愤怒的海
辛苦了,一首诗的结尾
——来不及完成的抒情,以及被用光的批判
辛苦了,读完这首几经修改的诗
稍息,立正
请您解散它!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办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醉卧录
云彩在动,向南。周遭有风,往北
我卧在青石上,后背沁凉,面颊温暖
白桦树的顶端已泛黄,一丛沙棘
却从地下抽出几枚嫩芽
高处和低处总是不一样。造物主
也有倦怠,也有模棱两可的时光
如我,总是不胜酒力,总是一次次
和自己说干了,干了。并把灌醉自己
当成今天全部的意义。如果我醉了
远方的人,你将看见
大地倾斜,天空踉跄,一只鹰
收紧铁青的利爪,把我扔下山崖的
那块肉,带回巢穴。你还将目睹
一个人站起来,摔杯为号,发动
万千草木,篡夺了落日所有的意义
他站在细长的阴影边,像是
站在自己的暮年里。他把脚下的
一方青石,称为幽州台。而四周的蟋蟀们
正从微不足道的身体里,高一声
低一声地唤出亘古的腔调。每一声
都不倦怠,都很清晰
都像是喊谁的魂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得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大风吹
须是北风,才配得
一个大字。也须是在北方
万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体味,吹的含义
这容不得矫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悯。那些
单薄的草,瘦削的树
它们选择站在一场大风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
多像是爱情
多像是爱情!谍战片里的
男男女女。他们有的穿风衣
那么浪漫。有的不穿,也浪漫
一个人,不远万里,去打听
另一个人的下落。只用暗号
他却回答,你找错人了
也可能说,我就是
你要找的那个人
多刺激的台词呀,像是爱情
像是爱情的反方向
明明找错了,还要纠缠
明明找的就是这个人
却还要,拔出枪来
嘭,嘭……
明明知道死了
还要补上两枪
嘭,嘭……
多像是爱情过后呀
……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
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
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锈,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
殉葬。而我,
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
把浑浊的两滴眼泪
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地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的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的命名
——咦
六言
因为拥有翅膀
鸟群高于大地
因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鸟
因为物我两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间
哭丧人说
我曾问过他,是否只需要
一具冷冰的尸体,就能
滚出热泪?不,他微笑着说
不需要那么真实。一个优秀的
哭丧人,要有训练有素的
痛苦,哪怕面对空荡荡的棺木
也可以凭空抓出一位死者
还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哭声
还原莫须有的悲欢
就像某个人真的死了
就像某个人真的活过
他接着又说,好的哭丧人
就是,把自己无数次放倒在
棺木中。好的哭丧人,就是一次次
跪下,用膝盖磨平生死
我哭过那么多死者,每一场
都是一次荡气回肠的
练习。每一个死者,都想象成
你我,被寄走的
替身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老大娘
大炕宽,大炕长
大炕睡个老大娘
太老了,就一个人
糊涂地活着
就羞涩地
把前些年
准备的寿衣
里里外外
又穿了一遍
仿佛出殡
也好像出嫁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
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至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微细的光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 。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我不能反对的比喻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
不奔跑,不咆哮。甚至
不随地大小便。偶尔
有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
它就彬彬有礼地走开
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
它多么像
钉鞋的老爷爷
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
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
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
光溜溜的秸杆
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
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
最后,把颤抖的指头
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
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见拉煤的车,就喊:
停下,停下
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
不停地扑出来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
停
不
下
来
秋日弹
那年,他们在水畔,在竹林
在就义前,弹过的曲子
我还想再多弹一次。我这样的庶民
身体里,摇晃着那么多不顺从的指头
我这样的刁民,总像盛世里的坏音符
坏得那么绝,那么绝处逢生。我明白
弹完这一曲就等于弹坏每一根指头
弹完了,就和草木一样凋零了
我大病一场,也是绝唱
上梁山
一直怀疑,是你们搞错了方向
一口咬定,我上的这座山
才叫梁山。如果你非要向我
索取一个明晃晃的水泊,我还是会
找到完美的托辞:
只要内心足够宽阔,也是很容易
荡漾出一个八百里水泊的
何况现在,我已经把双手合拢
举过头顶,掬住了
天空倾注下来的,这一汪无垠的蓝
何况现在,漫山遍野的野花
已被我劫持,何况她们远远大于
生辰纲的价值。别指望我归顺山下
我说过,我一脑子的江湖
戴不戴乌纱,都是碗大的疤
何况我坐在这块青石上,打个唿哨
就有风中隐身的诸兄弟,纷纷来投
何况,我还忆起,某厮曾断言
山东山西,梁山如寄
总得有什么,让我们跪了下来
总得有鼓匠,世袭着吹吹打打
总得有阴阳, 娘胎里黑了眼
只为掐个好时辰
总得有个人,先走。干脆的
就像在鞋帮上,磕一磕烟锅头
也像从簸箕里,挑了粒霉谷子
总得有嫁出去的姑娘,哭俩嗓子
也得有寡言的老嫂子,劝几句
总得有条黄土路,拐向黄土坡
总得有块疙针地,埋下囫囵人
总得有风,有雨,有清明
有哽咽,有背井离乡,有包袱里的家谱
总得有残垣,断壁,荒冢
有乡音未改的人
在秋风里,四顾茫然。于路尽处
跪了下来……
事实
事实上的蓝天白云
幻想中的天高云淡
事实上的坠落,幻想中的飞翔
事实上的远方,幻想中的抵达
七月。一些人的轨迹被修改
事实上通红的炮膛
击垮,幻想离开大地的人
事实上的飞机,无力靠近幻想中的天堂
事实上,教堂在低处,哭泣在低处
纷纷扬扬的天堂的碎片,只好滑向最低处
有人在幻想中,射击太阳
靶心在高处。被事实击中的黑暗
弥散在人间的低处
俯身
俯下身来,和一支断折的草茎交换名姓
把脚下,方寸皲裂的泥巴,认成泥泞的故乡
俯下身来,就是怂恿一滴清心寡欲的露水
有了蔚蓝,无垠的妄想。让它成为国度,收容
无依无靠的白云,缝补支离的群星
让它经历过这一场浩大,不慌张,不潸然
最好是,沿着命定的轨路,从容滴落
俯下身来,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只斑斓的瓢虫
背负着朝生暮死的王朝,不知下落
俯下身来吧,在这磅礴暮色里,成全自己的小
与软弱。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吧,这一刻
把每个瞬间都当成遗址
像个去国的君王,无端泪涌
在这身体外的江湖
在这内心里的庙堂
落
毋须秋风。叶子依然把持不住
满世界旁若无人的落着。不夸张,
不矜持。仿佛落是一场必需的仪式
一点儿也不像要谢幕的样子
这让我有些焦急,甚至担忧
在这个简单的动词中
我生来就有无力效仿的原罪
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落下点什么
我也做不到如此悠长,而释然
雨夜,借宿山寺
今夜的雨中,我是它的过客
庙宇宁静。仿若十万大山的内心
那个在烛台边抄写经文的僧侣
心无旁骛。他轻轻拨动烛火
窗棂里的世界,就晃动起来
他的眼睑微微睁开
有闪电划过我的脸
当我试图说清来处
他淡淡一笑。捻灭了烛火
雷声隐隐,如同肯定
在黑暗中,我接受了这安排
接受了这山,这庙宇,
这一夜无眠。松涛如佛号
声声漫漶
空山不见人
群峰斜披着绿袈裟
仿若已入定千年
一任白云悠悠。众兽远遁
蹄印将昨夜的雨水收拢
在童话里,这该是一湾小小的荡漾
“我死后是要回到这里的”
“要开出另一种花朵,但不必命名”
踏遍青山的那人,迎着无羁的风
他对山谷轻轻的呢喃
我有缘听到
在远离俗世的地方 ,谛听
是件幸福的事
我立在一个老者的身后,闻到
山间荡漾起 ,新鲜的,
无法言说的 花香。这让我
更加确信, 在所有怡心的地方
每个俗人,
都被赋予口吐莲花的法力
露水是秋蛉共同的爱人
——写给山野间的所有兄弟
没有什么能打破这宁静
白炽灯下,书页沙沙翻动
帐篷外,秋蛉吟唱出《古兰经》的最后一章:
他在世人的胸中教唆
他是属于精灵和人类的
这让我想起你们,我的兄弟姐妹
在太行,在王屋,
在昼夜轰鸣的钻机旁
在每个黄绿更迭的山路口
你们在我永不能抵达的地方,
像一只只背井离乡的秋蛉
用只言片语
用唱出,又咽下的乡音
替代我,在荒野里,咏叹
而我,是蛰伏的另一只
在山泽间,寻找沁凉的露水
如果我说,一滴守身如玉的露珠,
它容得下翅膀,神仙和天空
它也小的,只想抱紧自己的身体
那么,十亿只草莽中的秋蛉
是否会同时心生爱恋与悲悯?
是否会献上经书和诗句?
七个光棍的山村
遍野的石头,灰白、哑默
被藤蔓捆绑成一团,有着罪人般
伏法后的驯良。溪流犹如
用情至深的女人,难以自持
正绝望地,跌跌撞撞,向山下冲去
走在这山谷间,就像走在一个巨大的
伤口里。当两侧的崖壁
快要愈合的时候,几间凌乱的房子
恰如几块陈旧的纱布
斜披在山水草木间
几个慢腾腾的老光棍
正围着一口铁锅,煮着
一头病死的羊。四散的烟火,与
羊肉的气息,让这触目皆秋的荒野
有了一点,人生在世的意味
他们中,最老的七十二岁。最小的
五十四岁。七个被磨损的光棍啊
七只,藤蔓上守口如瓶的木瓜
四个姓李,两个姓黄
不断添柴的那个,信佛
黄昏近
一下午坐在山顶
潜入几页史书,做了乱世的
糊涂宰相。掩卷后
黄昏已欺身。史书中
也曾无数次提到,这样的黄昏
有人饮酒杀人
有人喊,刀下留人
有人班师回朝
有人马革裹尸
有人孤独的吟哦,拍遍了栏杆
却无人酬唱。一个人清晨种下的
柏树。在黄昏,就有人借一枝自缢
白綾飘飘啊,乌鸦翻飞
我从史书撕下,荒唐的一页
扔给风。就有千万个黄昏
呼啸着坠崖。我把史书
压在一块山石之下,独自离开
就有无数帝王,目送一个草民
趁黄昏近,揭竿,夺江山
不一定
我看见它的时候
它围着我的住处转来转去
寻找着那些菜叶子,和食物的碎屑
它已经不飞了,很凄凉。它的翅膀
坏了。 为了活着,一只鸟不一定
非要飞。我见过很多被伤害过的
狗啊猫啊。都是这样的
拖着残躯四处
爬着,蠕动着,忍受着
不一定非要飞,非要走
甚至不一定非要呼吸,心跳
那年冬天,那个流浪汉敞开
黑乎乎的胸膛,让我摸摸他的心
还跳不跳。他说,也不一定
非要摸我的
你也可以,摸摸自己的
退潮的海水
明月升起,海水退去
捡牡蛎的孩子
他一个人出场。背景蓝的发苦
风干的唇角,如一座哑默的孤岛
拿什么抵住海腥味肆意的涂抹
他小小的鼻翼,缓缓闭阖,
如手中的贝壳。
所有浪花,都萎缩于岸的远处
海带轻飘飘的,被遗弃于此
如旧衣服
一个捡牡蛎的孩子
用瘦瘦的脚印,擦拭着
海岸线上,那辽阔的荒凉
呃,这暮晚,人群褪去,海水褪去
旅行者
…………于列车上,读唐诗有感
我还是想听播音员那古典而空灵的声线
----公子,请了。如此,候车厅在
画楼西畔桂堂东
我还是想要一张去往唐朝的车票
让旅途一直跌宕。让擅长夜行的钢铁
慢慢,慢成一头开元或天宝年间的
驴子。我们在山河的平仄处相遇,
一如这狭窄的车厢中。我还是愿意
和三百首唐诗里的你
结伴而行,推敲出流落和流连的乡音
当然,夜宿桐庐或江陵
酒后吟哦的人说了算。我们不期然遇见
打浪漫的招呼,饮现实的酒
我掩卷,你用古礼作别。胡涂的赠诗
竟有了几个别字。元二使
可能也是张二棍。及不及汪伦
无所谓了,
兄弟醉了……
后会有期,有期
在山巅
喊一嗓子风
风就抽打过每根肋骨
再看一眼花
整个春天就纷至沓来
在群山之巅
我们都是两手空空的穷人
那些形容词被遗弃在世俗
而滚烫在喉咙里的
是越拉越长的叹息
或者,干脆
在一片苍茫里失语
在群山之巅
我们是一块石头的儿子
抚摸着古扑的裂纹
是一朵野花的父亲
亲近瘦弱的笑容
要时而坚硬,时而柔软
要做一只蜜蜂的情人
有着一触即伤的甜蜜
与窗户,江浩在永安溪畔
○
永安溪淌得那么安详
它是神留下来的
南峰塔站得那么高,那么笔直
它是老祖宗留下来的
那么诗歌,谁留下了它?
语言如此迷幻,如此美
让一个人吞吞吐吐
另一个人讳莫如深
○
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着
烟酒的坏处。暮色里,我们走在岸边
越走越黑。三个人,免不了
唏嘘几句,那四面八方的灾难
与某种理想的死亡方式
在岸下,永安溪也走着
越走越黑。我向水面
扔出一枚石子,我没看清
它落在哪里。想象中的涟漪
它也是越走越黑
○
一条叫永安溪的河流,有没有穷途末路
水把岸扔下的时候
多像一个信使,把马匹扔下
多像那一次,在乌珠穆沁草原的一个无名小站
一个红衣僧人,把绿皮车扔下
多像这一次在临海,我匆匆钻进动车
把一个叫窗户的诗人,扔下
___在他的故乡,他扔下“窗户”,还是郭利华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82年生。山西某地质队职工,闲来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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