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孙小娟 | 金色的早晨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孙小娟,70后,江西樟树人。诗心不改,笃定前行。

金色的早晨

 

鹭鸶替我看着那头牛。骑在牛背上

或翻飞下来,跟在牛身后

纳闷它为何不吃现成的稻秆

而选择田梗上的青草。

 

鹭鸶思索着,活泼地跳跃

黄色的趾轻抚湿润的大地

脖颈颀长,扭动着,反复书写“S”。

我悄悄抄过去。我要感谢它

 

替我放牛,替我练习姓名的首字母S。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必须做这些。

多年后,我们疲惫不堪,重回山野

共同感受这久违的晨风与露。

 

可它噗嗤一下飞走了。翅膀扇出大波浪

带动时光长河中洁净的微澜。

它停在前面不远处,更深的草丛中

探出脑袋看我。它大概认出了我。

 

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差点儿坍塌

又重新建立。我想,她不会离开我了。

这南方的绿,这明媚,这值得信赖的温暖

它同样爱着,这秋天金色的早晨。

 

 

开垦地

 

楼下再次传来铁锹与沙砾的锉磨声。

当我翻开《开垦地》,希尼

窗下,也刚好传来类似清脆的声响。

他构建,冥想,挖掘,埋进诗行。

我刚好读到。这声音

 

沁出汗珠,结成茧,外附于玻璃窗。

我趴在窗口辨认。他正放下锹

给新栽的大蒜籽饮水,左手握紧水勺

朝菜地上方20公分扬洒,雨雾斜落

均匀渗入保护种子的干草。

 

他是一名律师,拼搏很多年

才得以洗净尘泥。可每逢节假日

都要重新抄起锄头与锹

仿佛急于埋藏什么,再等待生发。

太多事不便示人,而土地包容一切。

 

他是技艺娴熟的诗匠。个性鲜明的蔬果

在他的菜畦中变换色彩及气息,

一行行一列列,新颖,谦恭,守秩序。

他用锹铲书写。荒芜之境

开垦出盎然生机,供我欢享。

 

 

启示

 

无数透明的雨点,企图贴合、攀附

最终化作流星,从窗玻璃

一片苍茫的银河,坠落。

绝望地滑向低处。

炼狱。无数挣扎的蟹脚。

那些线性轨迹从南方的低空

一路划过来:掠过群山

我的窗玻璃因持续被敲击而晃动。直到

耳边传来连接地气的喘息,流水

带着幽远诡异的旋律。

我调整坐姿,重新匍匐于书本。

该落的东西总要落下来。

好比斜阳、亲吻、青春激越的嗓音。

只有爬藤蓬勃着,在最低处

黑暗中,尽情啜饮。

 

 

晃动的清晨

 

游轮发出哗、哗的鼻息声

将浪花一排排推开,又吹熄

我的身体随船摆轻轻晃动

朝霞一般轻逸。在这纯粹的清晨

我已脱离生活的桎梏

像一个少年,终于摆脱了母亲

 

当我从晕眩中醒来,发现

自己躺在熟悉的花格床单上。头部

因被地球引力牢牢禁锢疼痛无比

事实上,离开那艘大船

已过去一月有余,可日子不曾平静

某物,不时搅起腥咸的水花

向着那固定的方向。仿佛想赎回什么

一块石头拽着我,沉沉地往下坠

 

 

秋风颂

 

巨风改名易姓,从东南岸卷土重来

灌木丛中,浆果青紫色

粘腻的眼神尚未浸入寒霜

我确认过。荷塘传来死亡的气息

小红鲤在枯萎的叶脉下哀嚎不止

它们迷失于分界线

面对一片浩大的焦黄。此刻

我动了恻隐之心

我想在它们眼前

部署群山、密林、欢笑

让鸣蝉在苦楝枝头颤抖,弹奏

张开翅膀的夜雾轻轻捕获它

 

 

白皮肤的艺人

 

尝试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你的胸前

海洋最平静的地方

埋着惊雷。你与搭档相互缠绕

像两条交锋的蛇

依靠身体的若干接触点

有时仅凭眼睫内蔚蓝的光波

那赤红与银灰

默契地链接、旋转、拆卸

我想起卡尔·沃林达

那个被风吹落的高空杂技师

在公主剧院,心绪的波涛跌宕起伏

 

你与搭档持续交锋,直到

维系在彼此脖颈上的黑布条

释放出全部张力。你的身体终于悬空

不断旋转着,三天四夜之后

平稳地落到中国江西

台灯下,我的静寂的稿纸中

 

 

船在子夜驶过公海

 

海平面被巨型船壳冷漠地撕裂

留下毫无着落的哗哗声

突然想到余生。还有许多事

像茶几上那本《百年孤独》尚未翻开

可越是惧怕的事,越想知道究竟

此刻我站在黑暗的甲板上

观察这籍籍无名的大海

当下不属于任何国度

没有先知,命运在脚底沉睡

三千多条鱼却无法入眠,他们

涌向舱内霓虹灯炫目的光

争着用不同的腔调

向世界表白,身姿妖娆。温软的风

无法吹散俗世的狂热

我的新诗被打散,重组,无法成形

语言如此贫乏,落笔之意

如同飞沫,撞向金属质地的船身

 

 

游轮上的企业家

 

坐在九楼的观景阳台

她看见轮船划开水面激起的浪花

硕大,洁白,一排排推搡着,堆叠着

但随着轮船往前走,浪花很快消退

退出一条旅痕清晰的水路

再走片刻,宽阔的水路也渐渐消失

水波还原为咸涩之水

这些转瞬便忘记造就者的浪涛

记忆的碎片,时间的负心人

吞咽了许多往事,包括青春年代

她和丈夫曾被传为佳话的创业趣闻

 

更多的人从顶层的观景平台往下看

他们从头顶或侧面看向她

没有认出这就是朋友圈里的人气明星

(那个因业绩逆增长被刷屏的企业家)

她也不知道有人在更高处看见她

默默望着逝去的水波,感觉到

在渐渐平息的深水之下

仍然有什么东西驻留着,蛰伏着

 

 

稗子

 

我搓开几粒稗子,粗鄙的外壳

包裹着小眼睛,温柔的绿星星,隐约

闪现,已覆灭的军团

没落的君王血统高贵,沉默、戒备

看着我。假如小麦剥掉华贵嫁衣

“普罗塞”的野鹅飞越群山

来到这荒地。我放下锋利的锄头

(这一刻突然想到稗子酒)

再举起。宽宥和市利缠斗终止

野鹅欢欣而来,继而哭泣

它们啄抢绿稗穗的情景

落幕。野鹅看着我荷锄离去

将稗浪与希望,投入近旁那潭清水

“它们愿意为它而死”

(注:引文出自卡佛的诗《普罗塞》。

 

 

能天使重现

 

松枝如桨,划着屋宇之船

驶进夜暮。一阵颂歌式微弱的虫鸣

穿过荒芜夜色、廊檐,躲进床下

我平稳的呼吸惊动了它

蟋蟀。带着残夏的气息,谦卑地

依附于一片淡黄色松木刨花。

 

刨花翕动着。多年前

当木匠甩动双臂,从圆木皮层削落它。

烛光摇曳,那燃烧的油脂

是能天使的热泪。终审日之后

赞美和颂歌被切割、打磨、拼成了婚床。

瞳晶在榫口处闪烁,一粒种子疯长。

 

一只带翅膀的奔跑的小兽

从我的松木婚床,跑向她独一的命运。

每一处拐弯,都让人提心吊胆

她却越跑越远。矫健、潇洒

再别我,又回归我,飞回了我的梦境

夜里,此刻,正轻轻搅乱我的呼吸。

 

 

当母亲说起她吃过的苦

 

是我想当然了。第二次

在我表示她比同辈乡邻更享福时

年逾八旬的母亲

几乎流下眼泪。我只想到

父亲是个公社书记,为她赚有

工资、体面、不一样的见识

而她想起独自生育六胎七孩的艰辛

想起在生产队,与男人争工分

她用指节敲在饭桌上

梆梆响。我呆住了,愧疚地看着她

希望用最柔软的目光去弥补

淡忘的苦涩洪流一般复苏

冲破她脆弱的记忆之闸

不可忽略。不可阻挡。不可名状。

 

 

赛道

 

赛道是圆的。他在前面跑

因为体力/能力不及,我在后面快步走

一只小蜻蜓,从荷塘拐出来

飞到前面引路,轻颤的翅羽慈悲

似乎传递着某个重大暗示

(前面的他不一定关注到这些)

我们跟随时间

在表盘一样的赛道上转啊转

满怀信心。虽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交汇

算是时针超越了分针

还是分针超越了时针

 

 

等待

 

向外张望着,小青蛙趴在井壁

等待一只晨光的吊桶

(它趁着夜暮跃入井中)

井壁湿滑,蕨类的光泽古朴深邃

点亮眼神中幽暗的部分

 

日光像一条井绳

从它背部撒落下来,又收起

有时光芒刺目,遮掩了逼仄的天空

有时化为暗夜的冷雨

 

直到今天,两个熟悉的声音

谈到井口那张封条

一直向外张望的小青蛙

轻轻颤动了一下

 

 

查酒驾

 

空中弥漫着夜生活的躁动,烧烤味

哨声锐利,使周围静下来:

“吹!使劲吹!”

交警将酒精检测仪伸向车窗口

没来得及关上窗玻璃,他只好别开脸

讪笑,大声说:“我没喝,没喝。”

声音飘出老远,似乎想驱赶什么

它飘向了雪乡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

陌生的驴友们也是这样,高声玩笑

将大雪球狠狠砸向彼此

 

 

朱子桥头听诗

      ——赠木朵、刘义、唐颖师友

 

“……风袂挹浮丘。”读到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

思辨的目光跃入溪涧

激荡出一片新奇的白光

溪畔,两株千年的罗汉松

将虬枝倒映水中

与他的低音形成混响

音律崎岖,围猎深幽的隐喻

清风伏于暗处,掌控全局

 

等我们追溯到崇真宫门外

三清铃音,救赎般响起

 

 

处暑

 

她活泼如初,但眼中的故事

初秋的热浪,一次次

试图冲击那隐秘而坚韧的入口。

薄薄的秋风,在酷暑的边沿荡漾。

 

她语调轻盈、跳跃、起伏着,

像一条粉红色缎带拖在发辫的末梢。

那是十年前,她目光婉转,

身姿像黄鹂雀跃在枝头。

 

我有意打断她,重复她的话

确认一些事实和逻辑。热浪汹涌

涤荡着环形叙述的边界,慢慢冷下来。

草尖,凝析出露水本初的白。

 

 

芭茅花

 

芭茅举着伞状披针形的花

站在路边,像一位送别的母亲

他背着书包,就要艰难地

穿过庄稼地中间那条小土路

走向他的前程。母亲的嘱托

渗入细雨,将潮湿的黄土和成泥

很快裹上他的鞋帮

甩掉一层,又包裹一层

 

雨一直下着,不知疲倦地

路边的芭茅花渐渐弯下了腰身

他想起那裹上鞋帮的黄泥

他低下了头。向着湿润的泥土

致敬。

 

 

头脑风暴

 

尖锐、绵密。在没有节奏的节奏中

新主意酷似虫鸣的电波,层层加码

逼近她、围堵她、俘获她。

它们从某个单音生发,荡漾开去

延伸为小节,段落,篇章。

蜻蜓抖动着薄翅,甲虫

鼓起黑色的眼睛。山涧轰鸣

溅出一排碎玉。她在半山腰

成为问题的中心,被质疑,被审议

一次次沦陷,又一次次冲击

 

 

重生

 

必须设法触及或抵达那种现代性,

彻底革新。你说,从头脑(观念)开始

刮去骨毒(架构),

换掉血(脉络及语调)。置之死地。

 

于是她忍痛磨去衰老的喙,如一只鹰

用新长的喙拔除老朽的爪子及羽毛。

最好的麻醉药——经典

静默如你,你们。等待一个契机。

 

她成功轮回为在场之词,回归句群

并诵读它们,用自己的语调。

那立体的小混响,让一些崭新的句子

在黑暗中发出了声音。

 

墨色的水面,一条弃群的鱼

喜极而泣。随微弱的小混响摆动着

慢慢游向远方。线形背影

晃出纤细的光束,温暖而清晰。

女诗人往期: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

白玛    |    叫我怎能不歌唱

海灵草   |  哼一首歌等日落

清颜的九月

雪蝴蝶   ‖  我的悲伤无以伦比

李之平近作选   |   十年浮生

张丹  |   雨的魔术

芷妍   |   琥珀

红朵   |  水池有幽幽的蓝

九月入画    |   孤独的人会发光

梅果  |  晚霞染着郊外的林荫路

野苏子 │  短寸集

念小丫   |   影 子

林荫  |  空椅子

冰水   |   水在深夜流动

小羽     |    蝴蝶

卜鹿卜鹿     |   露水呀

于海棠   |   西木栅的蔷薇

莫笑愚   |   春天的死亡方式

七叶   |  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萤火虫

念小丫   |   落 日

巴英竹   |   归隐之心

雪慈 |   所有的飞雪都有来路

孙小娟  |  驯马

画眉    |   初夏

天晴了     |   雪下了很多年

林非夜   |   他这么想着,并默默地 穿过这些石像的森林

蓝紫   |   大地

冰夏   |  孤独之境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