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2018年诗选 ｜ 心爱的人闭着眼都能认出
康雪，曾用笔名夕染。1990年生，湖南新化人。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扬子江诗刊》等，曾获2016年诗同仁年度诗人奖、2016年湖南年度青年诗人奖。参加第34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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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你
一些声音在坠落。更多声音
顺着床沿
与我挤在狭小的梦中
我们避开光，踩着咯吱咯吱的树叶
从四川边界
一直走，一直走。从雪走到雪融化时
我们听到一个人轻轻地
把自己放下。
回忆
山崖上有棵什么树开了花
再近一点，红屋顶从竹林里露出来
再近一点，一只麻雀停在马路上
再近一点，护栏上放着竹筛
竹筛里的紫苏有种内向的美丽
再近一点，水龙头在滴水
再近一点，暮色宽松地罩在你身上
再近一点
不能更近了。你正在我漆黑的心底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鸢尾
早晨走过一条小路。
围墙下开满了白色的花
我并不知晓
它们的名字。也没想过
开口询问
也许你叫它们，鸢尾呀
而我称呼为
有缝隙的光明。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我们消失时
它们大声地呼唤自己
小白，或者莉莉安。
同类
我喜欢这个人，他的笑容
有些空旷的样子。甚至有时候，会啪嗒啪嗒
掉下水珠
但他从来不承认这一点
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发现的――
一个人的笑容有些漏雨。
沉默
傍晚，我们沿着
屋后的马路
一直走
一直走
路旁有坟墓，菜地
挂满干果子的树。
太阳一直没有落下
有时我们的影子，碰着影子
差点发出声音。
融化
有一种鸟叫肯定特别好听。
就像一群孩子，飞快地跑过树下
这时，雪簌簌地
从枝头上落下来
地面的每一双脚印，都会自己走回去
找到消失的人。
在天上要有天上的样子
深夜。漂亮的空姐
给我们一些果脯和可乐
我有些失望。
第一次坐飞机
第一次发现，在空中
我们吃的
居然是些这样的东西
也许别的飞机上
别的小孩
正在吃酸辣云片，清蒸月亮
甚至还有很多
星星炖蘑菇。
小画家
下雪了下雪了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
小鸭画枫叶
小马画月牙
小狗画梅花……多好啊
二十年过去，雪地里的蹄印爪印
还是小小的
新鲜的
而我站在屋檐下搓着手――
我已经没那么小了。
致我天赐般的手
一个人怎么可以惧怕自己的手。
它甚至
拥有一条美人鱼的记忆。
但当你充满惊讶，想要探寻究竟
我慌乱不已。
一个女孩怎么可以有双
这样的手：
粗糙，坚硬，纹路模糊……它从不好看
但如此特别――
心爱的人闭着眼都能认出。
失眠记
这时星光漫天。
星光一伸手就能戳碎。这时，
我的手指比脚趾感性
我的皮肤
比眼睛还要深情。
我的长发，像一块深夜的
碎片。
这时我称我
为我们，我们小声说话
友好相认
这时，天亮的样子，就像
被谁珍惜过的欢喜心。
惊蛰
我知痛苦是一种恩赐
痛苦先于你长叶
我知雷声藏在黄莺的体内
平静多于恐惧。鸣叫
更是恩赐
我知地底有浮生。黑暗也照亮
你的手指脚趾
哎——
你怎知我感动时落泪
死亡也略带暖意，小虫子。
第七只鸟
一二三四五六七……六。
有一只飞走了，迅速的
像刻意破坏一种连贯。
它本来是我的，即使只站在高高的
电线上――它和其他的鸟
构成了我一个完整的梦境。
但它突然飞走了。像一头撞准了
另一具生命必然存在的豁口
它迅速消失在我的疼痛和向往中。
百合
暮色中，能看清的
不止有梨树，坟墓
还有一支开得正好的野百合。
小时候去放牛，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看到了它
我去牵它手，把它领回家
我总觉得
这花儿在赤着脚走路
多美啊，但那时我仍不懂怜悯和
爱，而今悲伤地走在
这僻静的山路，我只侧身让开了它。
静止
钟表的时间，永远停在了
九点四十二分
零八秒。
与其说它坏了，还不如相信
它对这个尘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致陌生人
我们都太孤独了。但走进
餐馆
仍会选择无人的桌子
冬天多雨，阴冷
比起开口说话，冒着热气的面条
更让人心窝一暖。
我们都太孤独了
但刚走出门，就闻到腊梅香
像无偿获得一种，很深的情谊。
在小桥村
当我们坐下来，田埂上的芦苇
向里挪了挪位置
田间没有水，几只鸭子在里面走动
像草返青的声音。
我们长久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
有时感觉鸭子消失了
我们只隔着，一只麻雀大小的寂静
有时又感觉天色暗了下来
我们越来越小，像两只蚂蚁掉在
同一个牛蹄窝里，不知所措。
一只西瓜
在通往甜的路上
这只毫无经验的西瓜难免会有些
疲倦。
它甚至在自己的条纹中迷了路。
比起始终怀揣着一颗粉色的内心，我倒觉得
它可以停下来
把浑身的闪电交付于这旷野，已足够。
良性循环
星期一是个旧巴士。装满了小学生
星期二是一只跛脚的黑山羊
上帝，它的眼睛清亮。
星期三下雨
星期四金黄的稻谷垂在路边，露水被
轻轻碰落
星期五，躯体是灵魂的障碍物
星期六高烧不退。星期日
我捡到一只新的，野生的，可爱的自己。
爱
她触摸到了
你声音里时有时无的深渊。
她有些爱你。
爱那种掉下去的可能
爱可能粉身碎骨的痛楚。
她触摸到了，这深渊并非美妙的巧合
而是神迹。她的眼睛
突然停电
她通体漆黑，却让你感到安全。
十月
我从未感到悲伤。但他人的哭泣
让我满眼泪水。
无名的野花，红色果实……
我拥有很多年类似的记忆。我从未想要
获得什么
但真切的空荡，仍让我颤抖。
我知道上帝并不存在
但我又时时着迷，每一片坠落的树叶
正从拥挤的上帝中穿过。
一个声音
本来有七只。咻的一下就少了一只
其实咻――
是我想象的。每样事物的消失
应该带有声音，像有所准备，有所保留
还有一丁点儿人情味
其实咻――甚至在我的骨缝
发出了回声。这时我的空旷恰好接住
一只鸟
我独自走在路上，我并不介意
它是否真的
给我一个好的告别姿势
因为咻――
我们获得离别的经验，并友好地
失去联系。
在梦中
重逢时你的样子清晰，笑起来
仍是一个孩子。
我们快速地经历了所有分别的时光
在空旷的雪地。你的一只手搂着马匹的脖颈
另一只手伸向我
这个过程只融化了几朵雪花。
但又那样漫长――
醒来时我仍想着马匹的鬃毛正透着
湿润的热气，你的手指还在轻微地抖动。
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
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
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陷
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从未在天刚亮时，就体会到天黑的
透彻和深情。
这深情，必是在远方闪耀而仍被辜负的群星。
我真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我知晓每一片空荡的绿意
却不知晓脚印覆盖脚印时
这宽阔而没有由来的痛楚。
出嫁后
有一次，妈妈从山里干活回来
给我带了一把狗尾草。
还有一次，我在摘打碗碗花的时候
爸爸递给我几朵紫色的大蓟
这都让我感到难过
我的父母，当了几十年拙朴的农民
突然这样天真、浪漫
这让我想要流泪。我宁愿他们永远保留
那点粗野，认为花草尽是无用之物
我宁愿我们之间
还存在着分歧甚至争执，这多么必要。
喜悦
在夏季，雾蒙蒙的早晨很少。
啾啾啾……叽叽……咕噜咕噜
那么多鸟叫，忽远忽近。
我穿过一片草地，露水沾满了脚趾
我无比快乐，我总要忍不住
摸一摸
肚子，喔喔，我的宝宝――
风有时把我的帽子吹歪，有时挠着
稻田里几株水草
它们开着白花，它们笑出声来。
水牛
它吃草的样子，真是温柔。
它的尾巴
甩在圆圆的肚子上，也是温柔
它突然侧过头看我，犄角像两枚熄灭的
月亮，但它的眼睛
黑漆漆的，又像蓄满了水。
我们短暂的对视，再低头时
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
轻微的响声――
我们就这样交换了喜悦，我们将
在同一个秋天成为母亲。
道路
天空中飞鸟的曲线
石头下虫蚁细小的足痕
植物叶脉里奔腾的水
那么多神秘的路途
我永远无法踏入，但婴儿能
我的婴儿刚学会坐立
庞大而美丽的地球在她的臀部下方
缓缓转动
她很快就会行走
她生来就在行走。
婴儿与乳房
以前不知道，天生柔软的乳房
能变得比石头还坚硬
不知道石头里有河流
河流里有怎样壮阔的温柔与暴力
这暴力是婴儿独自承受的。
以前不知道
不是一生下婴儿就能成为母亲
不是掏出乳房就能轻松地
喂养这个世界
是婴儿，以非凡的耐心
慢慢教会一个人成为了母亲。
是婴儿
让普通的双乳有了潮起潮落
有了月亮一样的甜蜜盈亏
是婴儿，平衡了一个母亲乳房内部
与外界无垠的疼痛。
给女儿之六月
屋后的竹林还剩下一半。
另一半被荒草、洋姜
与坟墓的边缘取代
这时我不再因夏蝉感到焦虑
我已经能站在远一点的地方
看自己
看自己的具体，如何存在于你身上
看自己的虚，就如被
日后的你怀念
这时但愿我笑起来还是
小时候的样子――
和你一样明亮，好看。
而哭泣时，整个世界都波光粼粼
墓志铭
问出的话是黑色的。被答出的
是皎洁。我活在低处，但高空必然
有颗与我重叠的星辰。
我有幽静的伤口，在躯体之外
我有浩瀚的爱意，但拥挤在一滴雨中。
我数月前埋下的花种
一朵芽都没有长出，我无梦可做。
但亲爱的妈妈
一个人最后毫无骄傲可言。我能爬上
悬崖，却爬不过自身的陡峭。
选自康雪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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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届青春诗会诗丛，诗刊社主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小众书坊策划/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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