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丨 我坐在那儿 坐在那黄金一样的山上
江非，1974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现居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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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
我走在一条我从前走过的路上
回家。回到一处
曾经熟悉的地方，灯光下
那一小片安宁的空间，以及
空间里所能分得的时间和夜晚
我站在被掠夺了白色的时间内
以及被墙分割好的空间内
我孤零零的，像是已经被谁
遗弃，又宛如在静静地等着
谁能到来。谁能揭开暮色
把一段消失的历史用手
搬回来，就如很久以前的
一个清晨，人们搬动着石头
石头搬运着河流，河流运走一切
却唯独留下自己。就如
我站在这片屋宇下，想找个位置
坐下来，心却感到它只愿意站着
我站着，看着身边的一切
站着，环视周围的每一件物品
它们像雨一样，下在我的周围
它们在我的周围，形成了雨中的眼
雨中的家，雨中的墓穴和孩子
整个世界都在下雨。就如雨中
一条没有行人走过的，长长的马路
黄昏
棕榈树有着高大的身躯，与高远的视力
一个已经干涸的水池，显示着圆与虚无沉默的重力
一条石凳上，一位丈夫在紧贴着他白发苍苍的妻子
低语的交谈已经进行了一生，还在相互渴望着
一条小路，刚刚铺上了崭新的鹅卵石
一群孩子，在踩着路面到对面去
一辆巴士。一盏街灯缓缓地亮了
一段黑暗的历程，从一朵花中缓缓地涌出
一列火车，经过郊外的弯道，缓缓地向南部驶去
冬暮
自动售货机已经空无一物
孩子们在列队
经过红色的加油站
天已经黑了
雪开始渐渐覆盖栅栏后的草坪
有一个人穿过天桥
要到马路的对面去
手插在温热的裤袋里
有一盏灯亮着
有一本书翻着，页码是四十三
书上空无一人
有已经结冰的水池和早已衰落的花朵
有还未打烊的蛋糕店
有冒雪运送蔬菜的汽车
有一个尚未进入的院落
在某个陌生的拐角处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抚摩着金色的头像
有个人看着我，不必在战争中死去
有半数的城市还这样生活着，不必去杀死另一个城市
有厚厚的雪，雪不一样，是别的东西
雪覆盖，在干它自己的事
轮回的法则
一条河流走了还会流回来
但要经过河床
大海
太阳的蒸锅
一个人死了还会回到人世
但要经过好多的世纪
直到没有一个人再认识他
他也不再记得自己
就如河流流经沿途
有一些水渗到了深深的地下
永远不会再回来
在一座无名墓前
我想把我的记忆分给你一些
尽管里面有痛苦
我想举着一只碗从你的身边走过
让你看见里面有黎明和火的光泽
我想把一片草叶放在你的墓前
告诉你我曾来过
一个陌生人，曾经
来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坐坐
他此行两手空空
只能给灵魂献上一片草叶
山里的日子是什么样子
去了山里的人，你给我说一说
山里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山里的空气
是什么样子的，山里的自由呢
去了山里的人，你已经到了山里
山里烟雨蒙蒙
你遇到了一位姑娘，你给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样子
遇到了一只猛虎
你也给我说说它什么样子
我想知道
山中有多么空旷
山上有多少处绝境
鹰
小燕，我知道天空上那只盘旋的鹰
永远不会掉下来
可是小燕，我多想让它
一头栽到我们的小院里
生命中有一只鹰
并不是多余的
我多想让自己就是那只鹰
飞不起来，就拍拍翅膀
踏不进云海
就在地面上多走几个地方
多种几亩高粱
这就是生命啊
小燕，我多想让你也分享到
这只鹰的理想
小燕，我多想让你
也注意到云层上的那一片天光
小燕，你坐在门槛上
淘米、择菜、洗衣裳
黄昏降临了
你轻轻地把院门合上
傍晚
路过一片工地时
我听见了一位木工
在唱歌
他唱的歌
和瓦工不一样
他唱的是他自己的歌
瓦工也在唱
他唱的是另一支歌
他的歌声凄婉，悠扬
里面有赤裸的少女
有回家的猎人
独自经过星光下的谷仓
世界末日
这些天，我去了一趟世界末日
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又走了回来
那儿的天色真美
晚霞像一匹无限的绸缎
世界末日，黄金一样的日子
我坐在那儿
坐在那黄金一样的山上
看见山下的海洋也是黄金的
人们相互写来的信
也充满了黄金一样的言词
我坐在那儿，也想给你写一封信
在世界末日
告诉你什么是金黄的墓地和天空
什么是世界末日
可是那儿的天色太好了
一个被好天色照耀的人
无法给别人写信
也不愿告诉别人他已经来到了世界末日
又有两朵葵花垂下了它们的脖颈
又有两个人死了
又有两朵葵花
在冬天垂下了他们的脖颈
又有两袋麦子
被四只脚
迈着整齐的步伐
运走
剩下了四只鞋子
像四只小木船
在上帝的浴盆里漂着
又有四条胳膊不再摆动
两张牌
在公路下的杂草中反扣着
又有两个人结伴
去孤独的大海里游泳
在孤独中越游越远
变成了游泳者的背影
运走我的那辆车还没有驶来
运走我的那辆车还没有驶来
它还在北方
运送着北方的积雪
它还在南方
运送着南方的坏天气
它的雨滴
以及雨滴汇成的河流
它还在路上
还在冒雨前行
刚刚驶进一个服务区
停在一座红色的加油站前
司机从车上下来
走向逆风的方向
背对着油箱抽烟
运走我的那辆车
还在一里一里地向我驶来
坐在车上的司机还在一口一口地呼吸
刚刚被一个红灯拦下
还在等绿灯亮起
它还在这个星球上行驶
还在朝这个星球驶来
在运走我之前
还要先去别的地方运走一个春天
还要停下来等一等
等我度过一个真正的春天
想起你时
想起你时我想到的不是我们的爱
而是田野里漫长的铁轨
和那些穿过雨雾的火车
每一个车站和它们的抽烟室
和红色的不准抽烟的告示
我想到的是火车经过时，窗外
那些看不清的人，他们或是在背着庄稼回家
或是在给他们的牲口送去现实的草料
或一个铜像一样的卖糖葫芦的人
把蘸满了糖浆的酸水果扛在高高的肩上
或者一个在周末出门的孩子
在他的风筝上快乐地飞着
看着火车经过
好像火车每次驶过都是新的
想起你时我想到的不是那些苦涩的日子
或你认为的那些回不去的日子
我想到的是那些曾和我一起
坐在火车上紧紧挨着的人
去远方的人，或是回家的人
发呆的人，或愁眉不展的人
他们在不同的车站匆匆下去
然后和我永不再见，带着
和我一样的关于未来和过去的
那些思想与心事
背向而行的火车上
车厢内一闪而过的脸犹如划过的影子
想到我曾握在手里
后来又不知放到了哪儿的那些车票
它们让我准时地启程，到达
然后现身在爱的目的地
每当我走出出站口，就会有一只手伸出来
接去，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咔嚓，为它们剪上一个准确的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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