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 | 遥远的妮萨
严彬，男，1981 年生于湖南浏阳，生活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在读）。出版诗集《我不因拥有玫瑰而感到抱歉》《国王的湖》《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和《大师的葬礼》。参加《诗刊》社第 32 届青春诗会。
亚历山大哀歌
——献给安哲和孤独的老人、孩子
塞林和奶奶告别，从他的家乡逃出来
依靠树上的衣服和扔石头越过国境线*
在积雪和车痕肮脏的尽头
赶上一辆开往希腊深处的长途客车
那是塞林你的辽阔世界
是你的海和停满汽车的大街
当我开车在你常去的街上走，塞林
为你带来三明治和新的清洗剂，塞林
哼出悲伤的四行歌谣
在门房离去的青色房间找到了你
塞林——我看见你嘴角流出的血
通过四孔钢管流进下水道
那是你的指尖、心脏，脚掌和腮腺炎
汇进衰老、卑劣而又仁慈的地下希腊
请听我用买来的阿尔巴尼亚语为你唱
一首乡村小调：
送你苹果，它会腐烂
送你玫瑰，它会枯萎
送你白葡萄会被压坏
送你我的眼泪吧……*
愿你安息
*电影《永恒与一日》中孩子哼唱的伤感小调
清晨的浓雾中
*一头母牛自己走了
我的姐姐在家里哭
她的母牛走丢了
我的姐姐嫁不出去了
在清晨的浓雾中
我的父亲走出家门
我的姐姐在家里哭
她的母牛昨天走了
我的姐姐将变成荡妇
她生孩子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在清晨的浓雾中
一只布谷鸟开始叫了
我的母亲在后门干活
我的姐姐在家里哭
她的少女时期结束了
* 向胡安·鲁尔福小说《都是因为我们穷》致谢。
爱情
你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赞美你
当我推门进来
带着你熟悉的花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拥抱你
低头看见你的眼睛
当我推门进来
带着你熟悉的花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写你的名字
与你合用一块墓地
当我推门进来
带着你熟悉的花
向他们介绍你
做你遥远的妻子
遥远的妮萨
听着——
当猴面包果落地
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
你的姐妹如何成年
你的弟弟为何死去
你的母亲经历几次婚姻
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会打开话匣
告诉你这里从前的生活
水塘为何干涸
带你去采集十三种毒草
我们没有马匹和山羊……
这样的生活还会维持多久？
谁能说得清
但风会带走我们
成为泥土中消失的事物
我会给你讲另一个故事
年轻时给母亲的十四行诗
她是孤独的
坐在门头叹气
是一本小说的中间部分
有时候她给我钱，给我饭盒
有时候骂我——
她的忧伤看不到尽头
月月坐在门口等我回来
远处的草绿了
远处的草黄了
远处的草枯了
我认得她和木门构成的影子
她从不说孤独，不说穷困
她只说每个月没有钱
她的头又痛起来了
你不是一个喝酒的人
——献给卡夫卡的十四行诗
你不是一个喝酒的人
不是醉鬼和流浪汉
你在别人的街上走
穿一身干净的黑色西服
你在他们中间走
经过蛛网和斑马线
你不在菜市场
也不是那个容易被撞倒的人
哦，城堡的主人和小职员的长子
你轻轻呼吸，永不衰老
拥有仆人、栅栏和马群
一生不被谴责的人
卡夫卡，亲爱的卡夫卡
我爱你的名字，也爱你推开的门
普鲁斯特
一九二二年，
已经将自己关了十五年的普鲁斯特
写信给他的同胞作家安德烈·纪德，
告诉他自己的病情以及那部唯一长篇小说
的出版意愿。一九二二年，
马塞尔·普鲁斯特已经完成了他的小说，
病情在恶化，他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
依然向老朋友纪德发出书信和邀请。
他为无法和老友在公寓叙谈而抱歉，
并在信中一再重复：
如果您有时间，请写信给我；
如果觉得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不要再多写一个字。
在他去世前九月的某天下午，
他请塞莱斯特*带他发出了一封未来主义的
气压邮件。
* 塞莱斯特，普鲁斯特最后一任佣人。
再见百科全书
波洛克豪斯浩繁的百科全书
是一本厚重卷帙和失落的地图册
是德国的敬业精神
新柏拉图主义和诺斯替教派的名人
第一位亚当和不莱梅的亚当
老虎和鞑靼人*……
这些阿根廷诗人书架上的智慧
都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遗产
不是美洲之光。我和你说起这些
它们加重一个中国青年的颈椎病
大约就是这样。
“我决定不再跳舞——”
“中断午间操——”
“我将死于供血不足的梦——”
我们停止谈论那位圣殿中的作家
为什么写一本蹩脚小说：
“难道他没有真诚的朋友吗？”
那么最好的诗歌意味着什么？
智性。想象。不加修饰的时间。
*来自博尔赫斯
大汗的信使
朋友，可爱的读者们，现在让我来告诉你，
向你转述勇敢的探险家马可·波罗阁下于救世主耶稣降生后一千三百零七年前后的东方见闻。
大汗的信使遍布他广大的帝国，
从东方的海洋直到西域遥远的沙漠，
沙漠之外罗星棋布的王国和公国——
它们都由他的宗亲和祖父天可汗神圣的子孙攻占并受封。
基于可汗的威仪和功绩，
他的公园中一座山上有整块欧亚大陆最珍奇的树木，它们用四匹大象从边疆运到大都。
大汗的四个皇后和全部妃子享用最美味的水果，最鲜艳的胭脂，
每天从四个城门快马运来的奇珍异宝啊，可比唐贵妃还要多。
大汗的旨意需要尽快送达他广阔的国土，
圣旨被写在桑树皮和羊皮做成的纸上，
由他精挑细选的三万名信使一年四季送往他途。
请让我对这些信使稍作描述:
他们是全国赛跑比赛的历届冠军以及冠军们的徒弟，
是大汗万里草原上跑步最快的人——他们曾与大汗的猎豹赛跑，以此获得送信的殊荣。
他们系着长长的真丝腰带，身上挂着铃铛，
三里之外就能听到他们跑步的声音。
三里之外就有新的驿站。
大汗的驿站遍布全国和所有纳奉之地，
他的信使每隔三里就在驿站更换新人。
可以想象，
当大汗在某日的早晨说起想要更换某个王国的大臣，
他的旨意第二天傍晚就传到了最遥远的地方。
走在《尤利西斯》里的居民们走过并且继续在走的街道上*
人们就会回头看你
如果你咳嗽
人们会疑心你肺炎的型号
和你的女友在一起
高高的玉兰
在街上朴素地走
拉着你的手
这爱情的柳笛，多雨的街
湿漉漉的阴影在三月里走
柠檬啊，樱桃啊
小熊跳舞的街边
乔伊斯之河静静流淌
这少数人的梦
清晨六点的闹钟叫醒你
* 出自博尔赫斯《地图册》中的篇目“爱尔兰”。
在舒登*
——当我们重新提起维特根斯坦
他找回了自己
为脱离社会感到高兴
交到几个村民朋友
一年后已经会用挪威语
和当地人通信
最简单的交流再好不过：
亲爱的路德维希，你好吗？
我们常常想起你。
长夜令他感到快乐
在自我的孤独中午散步
“这乡村的美是完美的”
他的心智又着了火
重燃着活下去的愿望：
“我的一天在逻辑、吹口哨、散步和沮丧中度过。”*
* 舒登，挪威的一个村子，维特根斯坦的自我流放地；
* 维特根斯坦的话。
有多少人经过悲伤的四环路
清晨，有多少人经过昏迷的四环路
人形和车轮像鞭子抽打着
夜夜没有吃饱的四环路
天桥上开始有人写字，有人占位子
立交桥下瞎子做梦
吃胖的北京老人提着鸟笼经过
有多少人经过这悲伤的四环路
年轻人早上被赶进来，晚上赶出去
公子开车跑车经过……
多少人经过饥饿的四环路
上午没有进城的人没有房子
懒汉和他们的媳妇提着包子经过
是谁经过被太阳暴晒的四环路
警察和医生陆续到岗
昨天坠楼的男人前天从这里经过
那是午后无聊的四环路
傍晚欲望膨胀的四环路
同一个男人反反复复在这里经过
有多少人经过悲伤的四环路
上午被赶进城的人傍晚被赶出城
每到深夜，是一条被烧红后冷却不安的四环路
2010.8.18
死后
我又回来了
推开门
跳进自己的身体
参观他的地下室
带走几件旧衣服
2012．4．25．
小红
小红将我从半睡中拉醒
她说：二十五岁了
我还是一位处女
使我想起二零零二年
经过一间宿舍
满屋女孩子都有涩枣的香味
住在天蓝色的新被子里
等着我为她们叠出一架
蓝色潜水艇
2012.12.18
寡居的女人
她关着门
在里面笑
一个人笑
笑声像衣服
落了一地
多么悲伤啊
我在门外听着
却不愿推门
去拾起一件
顺便和她说声：
长夜来了
2014.10.15.
应召女郎
在冲绳
应召女郎
推开了门
太阳落在她们脸上
她们笑着
洗好了衣服
她们一起对我说：
黄昏时再见
2014.10.16
汇集：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
男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