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武 | 中年来信
王天武,生于七十年代,辽宁阜新人,著《自编集》两册。
本文已授权
曾经的坚持如同宗教
只有一种宗教,就是童年
我一生都没照顾好我的童年
他像咔嚓咔嚓的饼干,他的两只胳膊
像飞机的双翼,他随时起飞
让我离开吧──让我成为别人的童年
我一生都在篡改我的童年
但我听见他说:回来,回来
2019-2-6
肖像画
我尝试生活,但我
只能无助地生活
我缺少改变它的能力
它也没有
就像一幅黑色的肖像画
遇到白色的肖像画
2019-2-10
记忆
我看着掉在地板上的头发,孩子用
油笔画的线条
红色的止血带、发夹
我知道,我是在记忆里
我会和这些成为记忆,但我可能
有另一些记忆
就像一条狗忘记了和它玩的
另一条狗
记忆就像上帝,每一次
都给我选择
这些和这些、那些和那些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皮箱
我总能把一些带走,一些留下
昨天我看到一张女孩的照片
她和你留在地板上的发夹一起
我总能透过地板看到上面的人
有人在我的头上生活。我在第几层
上面还有人吗
2019-2-20
她们经过我们
她们经过我们
就像光明和黑暗的天使
也是无家可归、移民的天使
有祈求我帮助的天使:你能
收留我吗?我有美丽的眼睛和酒精
不,我不能,我原本想这样回答
但我突然想到,是我在经过她们
两种不同的经过方式在我身上交错
音乐会上
小提琴有大提琴三分之一高
但不说话
我曾经过一个喝醉的大提琴
她在抱怨,有些词突然跑了
……经过……是一个好人
谁是好人?经过什么?我大声询问
我的舌头
一会儿在外面,一会儿在里面
2019-2-27
我在死亡前看到过一只蜥蜴
我在死亡前看到过一只蜥蜴
我对自己说:你就是那只蜥蜴
那样自然。死亡是一件自然的事
就像自然是自然的事
我爬过一棵被风刮倒的树,进入空地
空地上有沙砾、落叶,远处是一些花
比电视里的花美。我爬到那里不再动
我知道,我彻底进入死亡的世界
死是人世经历的一切回声
死是狭窄的,但还需要一点地方
来存放我记得的以前的事
我的躯体还能摇摇晃晃,不是自然的律动
我明白这是风的开始
我已经成为风的一部分
滴答不是因为时间
是指针在动
2019-2-27
姿势的遗传学
我想跟妈妈道歉
这些年我已经不记得她
我试着像她想我那样想她
可是我不会
我以为亲人是永远的
但是不是。一切都是一段时间
你很快就会忘记一个人
说起她的死
也会笑,不是眼里含泪的笑
是那种轻松的笑
为什么人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去想
偶尔她在我的指间出现
我做菜的姿势和她一样
2019-2-29
愿人都正常,镜子都快乐
我给你去的信里藏着一个孩子──
你读他心里的书
他会告诉你我现在什么样
很多东西离开我──
甚至我房间里的蜘蛛网
我头发里的绵羊,我瘦下好几个自己
我已经能在书上写书,但没人读
我只能把书写在一个孩子的手上
他握紧拳头,就变成心
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好公民,在镜子里
我是唯一的公民──我所遭遇的不公正
都是因为我贪图快乐,现在
愿人都正常,镜子都快乐
2019-3-3
中年自省
我又成为我看不清的人、就像我收到一封
告别信,而不确定谁跟我告别──
“我走了,愿你在这个世界
不再孤单。”
我知道我会更加孤单。我收到的
是这个世界的暗示──
那么多人告别,就像风卷起报纸
盖在我脸上──
一个对文字敏感的人在读那张报纸
2019-3-3 给兰昔
小于零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没有死亡,没有降生
连时间也没有
石头在窗外,低着头,像狗那样
离开的人和抽完的烟,只能丢掉
还记得吗?照片里的人和照片外的
静止的语言系统
人怎么和照片中交流
我还没学会
静止是一个深坑,比浓密的大雪更深
我不想说更深沉,更有内涵
照片里没有夜晚,没有白昼
深沉也会屈膝,向没有下跪
我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梦是虚弱的,可有可无
还在,多么好的词
饥饿停下了, 破折号也停下了
头也停下了,还在是一辆永无休止的电车
停在还在上
还在还在,这个想法几乎让我发疯
我把手放在还在上
但另一只手把它移开
两只手会互相原谅:
“我原谅你,兄弟!”
“我也原谅你!”
2019-3-4
中年来信
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
我现在什么都有──除了我
好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一个在照片里的人,不想回来
我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因此我可以
有任何东西──唱片、书
我想看的电影;连沉默也是静止的
那不是沉默──沉默只是一段时间
但在这儿,是永久
我看到一个悲伤的人──悲伤一直挂在她脸上
我知道,永久的悲伤就不是悲伤
泪凝固了──就是宝石
狗不再吠叫,只是仰望
这封信不会寄走。因为邮箱也是静止的
我只能保持一个寄走的念头
现在我理解石头怎样移动──表里
为什么有两枚指针
亲爱的──
2019-3-4
在适当时刻
这儿没有死亡,也不再有降生──
石头在窗外低下头,像狗那样
离开的人和抽完的烟,只能丢掉
几只鸽子站成一排,像在等风
因为翅膀需要风
阴影和阴影站在一起
因为缺少阴影的语言系统
──阴影怎么交流
我还没学会
静止是一个深坑──我还在下降
我知道,这就是完美的一生
完美和一生是两回事,像我们
常常在爱里加上一张车票
方向里有很多站,但方向没有站点
我今天看到一个站牌
像在相册里翻到一张照片
我有时走在相片里
像那个离开家又在家里等待的人
2019-3-4
与坐在空中的惠特曼交谈
你不知道在哪,云上没有国家──
当你耸耸肩,遇到一个语言问题
诗人离开语言,就像手指离开烟
只能放弃
死亡多么幸运。这些年
不用再干活了。诗用风完成、用雨
你现在的语言系统
是我羡慕的,你还在创新
我的身体把床压出一个深坑──
我还有重量。活着也是幸运的
我可以干活
我在互联网上遇到一些人
他们更积极,但没有方向
我不会向去世的人致敬
但会脱下帽子
我们在偶然系统里看见
我会用偶然的语言
2019-3-5
降生
我出生那天,父亲走在后面
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孩
他在一封信里说:我很幸福
新生命总是让人愉快的
但我父亲,不想让孩子认识他
他在等人把我带走
正如你所见,一个人出生时就有白发
胡子总是刮不干净
袜子有时一只白,一只黑
父亲一步步走向河流
他会送给我一条河流,和一个尺度
这样有一些会自然而言
我相信这是真的
20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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