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田 | 那个乘雪花离去的人，把风改成颂
彭一田，男，生于浙江台州。少年始习诗，著有诗集若干，曾得奖少许。
本文已授权
桂花谣
高原上只有天，没有云。汽车
在云端行走， 回到被石头照亮的地方
去记取烈日里的竭泽而渔
桂花开在阳光褶皱里
落叶中的黄金短暂而悠长
酒里的幽暗，比枝头看得更清
开放一次，就是一次对岁月的赦免
但地下的更为久远。苍天在上
路灯的闪烁也是拙劣的
时间是人为的比划。根须
在远方粘合到了一起，江河不断流
你这个衰仔啊，浪费了多少女人
2018.12.6
故 国
祖籍地，是棵老树
异地生长的树苗是老树的种
在失去了江河的地方
原本想生长的树，变成一滴地下水
一片雾岚，以隐身的方式
逃向许多角落，候鸟的梦幻重新连接天地
没有哪棵树，是站着离开河流的
2018.12.26
逃逸的沙尘
木匠对大地上的树木迟凌
切割出纸币交换的样式
墓穴里的那些根须，至死不离故土
石匠的工作是从悬崖上
把菩萨拽出来，并将它置于云端
一座神像便粉碎了无数石壁
牛拉的木车噫呀呀
沿途所见的尘埃不说话
2018.12.5
流 风
人世湍急，树变成柴
柴成炭；鸡犬们反穿上衣
各争其命。文家市短，慈化寺长
秋天易诱发台风，慈化不化
所以谷物黄。慈悲已望风而逃
半边莲和白花蛇舌草，一盏盏白日灯
照见烂泥田里打滚的稻鱼。
那孩子跑出村庄，跑过堤岸
跑向了天上，自顾自跑成一匹马。
秋风劫走的蜀江，经幡一般飘过山川
多少年了，就是不开口说话
饱含耻。河流在记忆的潮汐里
魂一样扑闪……，噢，小脚的蜀江
你的姊妹死于非命。轮回时光里你是否
能找回自己，会否在下一生
重新做回故土的母亲？
2014年
别喊叫
从滚滚红尘中抽离诗行
从矿井里牵出阳光。祖籍地
携带桃花，修长大腿之间天地丰腴
山河一片叶，锦江、修水
信江、抚河为叶脉，分别汇入叶骨赣江
叶柄系九江，枝梢是奔跑的长江
章贡两水盘桓在赣江源头
别喊叫。锦江与修水之间的九岭山
森林破齿间，害有漏风之痛
麦苗从石头缝隙中生长
毛竹在空中隐身。那个乘雪花
离去的人，把风改成了颂
2019.1.18
生 日
那个傍晚。穿过城市昏暗的废墟
老妇人与一条狗，微弱灯火守护她的家园
废墟是孕妇。在尘埃里等天明
斑驳的水泥桥下，龙河顾自流走
草木不酬唱。那场大雪过后
一些花朵陆续成为故人，许多苦心者
反而未荫。你曾经多次漫过我
风一吹就干了，片片落叶皆街舞
多年以后。学习随喜赞叹
深秋的羞涩与内敛，蜀葵一样闹腾
比鸟机敏的是风。此时它将头埋在羽翅中
在流淌的黄昏，和凝固的黎明
子夜生下我。天亮之后
看到每个人的生活都有闪光处
父亲插柳，不可能经过未来的我同意
其实。每一天都是我生日
2018.12.14
三角梅
花蕾中的无边波浪
奔腾在肉体照亮的航道上
大海真富有，毫不在意昼夜的挥霍
花蕊飘散在浪峰之间
而啜饮，是对天穹的无尽延伸
丝绸的内饰啊，款款都是康乃馨
大海所擦亮的春天
配得上沉默二字，云朵掠过之前
灯塔的辉煌都是暗黑的
2018.12.18
致一一
今日小寒，天冷
腊梅花却迎着风雪绽放了
我泡茶，把冰雪从井里打捞出来
春色成为茶的一部分。明人陈继儒说
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
三人得味也。世界披上了轻纱
每天有动物转变成植物
我所做的是，将空中的落叶从那里
搬到这里。数行诗，半碗杂粮
禅坐中，收藏来年的草籽
火车从山外开过。挑担货郎摇着拨浪鼓
走进炊烟弥漫的村庄，有人说
空中不会有两片相同的雪花
2019.1.5
骊 歌
不能说，这是一场狼狗大战
或者狗咬狗。有位醒来的诗人说
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那人毁家纾难
投身于冗长的中原混战，她是一名战士
更是难民。乡野有血骨之热
有脊梁之实，我见过两名雄纠纠
前后均死于脑瘤。留鸟分别从东西两侧
去爬同一座山，死于自己的毒
更多攀爬者手脚并用，命运交给虚幻。
诗歌是一群马，谁也无法骑上
一匹就到达终点。你独自居住在天堂
岛屿由风雕刻，但冰雪早已封港
崖上的飞鸟不见踪迹。种豆者得瓜
种瓜者得风沙，诗意是云雾
那些被烈日扭曲过的，雪花照旧慈悲。
而坟墓是孕妇，在地下等待日出
暗河上佇立的一群鹭鸟，被浪花所激动。
时间带走了岁月，遗址上留有一盒
火柴的愤怒与欢乐。人问纯诗何其有
表哥和舅妈相依为命，但不同姓。
2018.12.8
三天可见
你一来世上就是黑的。没有天空
也不曾童年的人，从不觉得自己会老
因为铸铁，透过山河的破衣裳
看到大海在退却中
去向远方。实际上你将自己
藏起来，以石头的形状，雨露的方式
以地下水的心跳。以海风的面容
藏身于万物中，替代子宫
回到精液，回到上代人的水和食物中
凡枝叶，均有凋零的一天
无须争论方寸之间的仓促着落
能被说出的，皆落叶
2019.1.17
吹灯者
穿裙女子站在自己高跟鞋上
走在风之前。东风在萧瑟中转身
显露神性的部分，你把不可告人的感触
交给诗歌，暮色之城与雪花相吻合
阳光翻窗而入，激起的尘灰如同花粉
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有些动物
或植物从此不再相见，吹灯者醒来
发现星星“背着祖国到处行走”*
大地漂泊，桦树的眼睛里
一片落叶一层血。先祖说客家话
弟弟的女友是异邦人，花朵倒映在内心
河流居下而不语，吹灯者形同虚设
2019.1.20,*为孟浪诗句
寻人启事
扶乩进村，害上失忆症的人
想读诗。这名朗诵者生于北京
在那里上完小学，随父母去新疆兵团
高中毕业，考上湖北的大学
毕业后在湖南上班。鸟从空中飞过
石头滚动中无声喊叫，在大河奔涌的省份
以喙梳理羽毛。一丛混色三角梅
发现异木棉升起深冬的雾岚
去连接大地两端。楝树驮起行李
等候在郊外，风雨中的草木各忙各
一个她在花瓣间赶路，另一个她
在大海上茫然四顾。出入这里的人们
拥有若干个家乡，那些血一样的蓝
凝成度牒，要在远方重获清贫
2019.1.20
失忆症
生活成为偈语，所见到的落叶
就是自己的影子。浮云隐去了节令
民国十九年的走反，逃亡中拉走一条河流
父亲钻进外婆家床底下，找寻旧铜板
大河上下南腔北调。远方是稀薄的
一株枯草发芽、拔节，发光的星星在河上
鱼就是水的色身。波涛越过形相
集聚了轮回的全过程，天地寂静而悠久
月光已患上更年期综合症
2019.1.23
形同虚设
瓷器碎了又如何？它本来
从泥土里来，在风中回到地里
蓝宝石去除虚妄之心。河流牵动群山
清幽中隐去年龄，从花柳病中脱身
一对姊妹在风中相认。用大半生换诗行
又做成菜肴，时间短去一大截
成排蔸白菜，翘首迎接天上的雪花
我住乡下。桂花长年绽放
茶盏在清明中静坐，太阳上山出门去
太阳落山便休息。超市虽好
不如乡风隽永，火焰上瓦罐闪烁
2019.1.16
空房间
那些星辰巳被刀枪收割
落在草丛中的，把自己藏起来
石头也是走动的 ，只用一行诗就改变了
天空的弧度。这些云朵也是凝霜的
所有未来，皆是过去
这名乌有诗人，在探寻风雨来路
自己却浑然不知，那些志大才疏的云团
狼群一样冲刺，多少天际始于虚幻
终于自省。每天都有爱情，演变成动物
萤火虫闪光的屁股被风领走
他坐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足下
长出的粗壮根须，看太阳上山又下山
他要练习去色、脱敏，以及防腐术
白茅飞尽时，冬天就干净了
爱情变成了植物
有人自绝江湖，但并不据此
2019.1.22
男诗人往期：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