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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斯的诗 | 每一样细小的事物, 都有一个内部。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牧斯,江西袁州人,著有诗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诗》。

丁酉夏

——与阿袁、与陈离、与欧阳娟、与陈腾、与李光明


简单地说,为什么不用别的

而用芦萁铺在大蒜地里。

当我们返乡,在山野间省思。

人与世;意与象;文与法……

一种蓬松的、温柔敦厚的美。

一种简明、直接的实用关系。

地整好,蒜入泥,铺上什么好呢?

第一个,使用这个想法的人;

第一个发明它们间关系的人——

只有芦萁,符合我们的美学。

秋深,沃土,恰好芦萁才枯黄。



从黑色的声音里


从黑色的声音里,他们要收我家的棺材,

我的父母十多年前准备好、可能没多久要用的

我赞颂过无数遍的楠木棺材;

墓地也几经反复、选了又选,

可是他们要去收我家的棺材。


这一大片区域,也许整个江南,

都听到了黑色的声音,那些淳朴、可怜的灵魂,

再也回不到他们祖先的群体了。

这些茂密的树林,青松、石楠、球柏……

这些深沉、新鲜的黄土,就要失业了。


发明丧葬的那个人,发明棺材的那个人

你的文化、手艺,恐怖之物,就要失传了。

父母并没有想象的激烈,只是不知怎么办。

这个曾有如此多的暗示、意念和想象的物体,

被装上车。这个不能随意升抬的死亡结构,


甲虫一样,如此粗陋。咒骂的

是有良知的人,哭泣的永远是善良的人。

——我的父亲拖着残躯,上前看了看;

——我的母亲交涉着。十甘庵的山鬼

怎么办?它们肯定看着,慌乱或有了主意。



陪妻子去陈山补记


就像我家乡的那些弯道,也就是说,看不见

前面的路;虽然看不见,迫近又显现出来。

山上尽是成年的荷树、栗树,微笑着似迎客人。

尽是结构复杂的荆团、藤条和绿色的火焰……

参天大树立于村口或村中央,田垄宛如大自然

散落的小吃;妻子她觉得这也熟悉、那也熟悉。

我想象她做少女的时候,是怎样在这里挑水,

濯足,和凝望,我想多一点看到她以前的光景。

她也许多地方不记得,但看起来,是风水宝地;

一条河溪似原始森林的封存,岸和石全然碧绿;

从最需要的地方流出来,从想象的美学流出来。

她说她以前常在这里洗澡,她越说,我越想象。

终于找到了,以前住的林场的房子,完全破败,

朽木仿佛故意,抵住烂屋的心;但房屋越破败,

旁边的大树越繁茂,以战胜者姿态,派发小苗。

只有小径还在,像拉直的花环,有名和无名的

小花,可轻易地搭上坡地,也可轻易下到谷底。

妻子激动地跳跃,被遗忘的,又跑出来;不像

在我老家,我没法知道哪些片断俘获了她的心。



替父亲写的一首诗


很想——替父亲写一首诗,从父亲的角度, 

他每天坐在十甘庵的小凳子上,八十多岁, 

没有朋友也不会走路。脑子里想些什么呢? 

以此为中心,周边都是他熟悉的山、树木, 

数公里内的田和土,怕是都种过的;脑子里 

会想这里山麓和溪渠的名字吗?附近村子里 

同他有过关联的人……情仇也罢,欢爱也好; 

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如何评价呢?此生 

不多了。是早就不想活了还是想再活一遍? 

有遗憾吗?有未完成的事吗?作为一个 

未有巨大快乐的人,未达光明之旅的人, 

他砌的石塍,他挖的水塘,他开垦的地, 

他会想到童年的事吗?他的母亲,他的祖母; 

那棵被他砍掉我从未见的树,它枝繁的样子, 

它们掩盖在记忆的烟尘里,就像给大蒜播土。 

他是个猎手,会想起猎物留给他的眼神吗? 

他痛苦过许多次,想起过反抗吗?那点燃 

又熄灭的反抗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很有责任, 

自小照顾姐弟,牺牲一切而无结果,奋斗, 

什么都做过而无荣誉。这些稻禾、南瓜花, 

后代无数辈了它们还这么开,那曾忠于他的 

狗、牛、鸡的后代,它们还是这么和善—— 

这些恼人的马鞭草、青荆,还是长到屋边来, 

这些蚂蚁、黄蜂,还想钻墙缝;没兴趣玩了。 

仍是这几间老屋,泥土,要走的真走了, 

想来的不多;还有一直欺负他们的山鬼, 

嗷嗷待哺的山鬼,从年轻时就折磨他的山鬼 

仍然没有老。愤怒又回来,他们和好了吗? 

父亲每天就这么几十步,从老屋到新屋, 

清癯的头上发儿稀少,肉皮松弛,眼神昏聩 

又迷离什么也未想起,失控的口水自任直流。



金财俚


在我印象中金财俚是个坏人,可是他却死了; 

我在印象中金财俚妇娘暴躁、狠,与我母亲打架。 

我们家至少三十年不来往,在路上遇见故意瞪眼、吐痰, 

无形的压力架在我这个少年头上,觉得姓袁的人都坏。 

可是他却比我父亲先死了,父亲柱着拐杖,去参加他的葬礼。 

金财俚两个儿子都不大听话,人傲烈,但大了却讨不着老婆。 

金财俚年轻时在甘庵山上抢山水,谁都不敢去争,我母亲敢。 

多少年过去金财俚脚痛、腰痛但仍在山上斫木,斫木扛下来。 

有一次看见他就像一只螃蟹,那扛着湿杉木的样子。 

但眼睛仍然凌厉,看不出对人友好。队上谁都怕他。 

他也是少数与全队的人吵过架、打过架的人,与兄弟 

龌龊的人。其实看上去,他身体还好,可是突然死了。



挽歌


我看见一曲挽歌。

每当回去我看见一曲无声的挽歌。

关于我和我们这个时代的。

无论我做什么,是挽歌。

无论有多少争议,是挽歌。

无论曾经的诗心有多么自由在鬼神与事物中穿行,

是挽歌。

无论屈辱的爱还是奇迹的另辟蹊径,

是挽歌。

无论有多少强大的现实改变这一切,是挽歌。

无论有多少人没有死,有多少人点化成灯,是挽歌。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多少浸透骨髓的文化,是挽歌。

无论走一径,还是一生,是挽歌。


躬身树林,是挽歌;田间操劳,是挽歌。

那些记录你火红衣裙的历史一去不复还。

那些在云上立国,骑鸟勘察的日子不复还。

那些孔圣人提倡的、我们最早的文化彰显不复还。

我们阅书的草木,而不是草木的书。

我们嚼反刍的光阴,而不是请光阴反刍出来。

战争消停了,恰如战火又复始……

再没有圣人的足迹,但有

俗世的贤歌。

继续不堪,有的是一曲一曲存在的挽歌。

有的是荒凉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挽歌。

有的是政治至上的——挽歌。


没有人思考。或者在精神的表层思考。

如今,行致,挽歌;风雅,挽歌。一剪,一径。

自己的命脉以及我在家乡看到的一切。

一切都是虚幻,主张的可怕的温暖。它有时有一丝温暖。

那些我迷恋的仁山智水,那些斑白的坟头,那些事物中的智能。

那些我私人的命运,个人调息以及双亲不可挽回的终老。

什么都一触即燃,火焰,奇景,挽歌。挽歌中的挽歌。

所有的事物都没有躯壳,它们在跳一曲挽歌。

人和鬼混身一起,没有了躯壳,在跳挽歌。

鬼和鬼的鬼魅者,在跳挽歌。

有没有最终的那一个?也是的挽歌。

几乎,最后,自己加入其中,没有了躯壳。



低飞的脊背


那是个早晨,天下了一点雪。

不小心的地方都覆盖上薄薄的一层。

他在窗边吃着早餐,看着这些。

忽然一只乌鸦飞来,落在窗台上。

乌鸦反复向里张望,隔着玻璃,

大约每两秒,由左眼撤换给右眼观望。

与人类早已是朋友。他猜着它的心思。

他热心地将手中的饼干放到窗边,

并打开窗,放它进来。它盎然地

进来了。但它并没有选择饼干,

而是看上了餐桌上一枚银色的小调羹。

小调羹,多么美好,多么精致;叼着它,

飞到窗台,快速地试了试,很好使。

两次都挑到雪。不知是好玩还是

遇到什么困难,它简单地飞走了。

留给一个低飞的脊背及澄明的雪。



未来的读者 


我,可能因诗闻名这座城市。 

在死后百年寂静偏僻的小巷里, 

她有美丽的裙子,甜蜜的微笑, 

她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 

我咯噔了一下,在天堂里。 

她读到我的诗篇, 

她的父亲儒雅,这一会儿在做学问, 

她母亲不失高贵,这一会儿在忙家务。 

她的那条小狗,从童话中跑出来一样。 

而我的故居就在附近。 

她从文字中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的诗篇刚刚再版,这城市的精魂, 

两条心灵已然交汇, 

我猜这就是我未来的读者。



地铁上的女孩


她的脸庞那么清晰。

眉,眼睛,鼻子,唇,

仿佛勾画过一样。

尤其是唇,相比脸上翘许多。

仿佛还没有被吻过,

或被亲吻的次数太少。

我没法不多看她几眼,

几乎一直在盯看。

外面的春天如火如荼,

列车穿过赣江的那一刻。

当她,发现了我

她的眼神如此沉静。

眼睛并不是特别的亮,

是亮与黑恰到好处。

带着一个小包,一个粉色行李箱,

在下车门等待门开的那一刻,

回过来又让我多看了几眼。

就要分开了,充满忧伤。



夜钓 


每一样细小的事物, 

都有一个内部。 

你航行到这看似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 

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正是 

明白了这一点,所以, 

你放下鱼杆;所以,你慢慢分析, 

山坳里的黑洞。 

或者看得见的无用的萤火,这样一种冷光。 

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 

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 

少年时期也就不会因为一场光而灼伤脸庞, 

那玩伴也不会因为有遗憾而赎罪一生。 

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 

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 

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 

你一会儿专注水里,一会儿看看隐形的青山。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水底,或更深的山谷,哪儿 

是鱼的梦床? 

哪个地方是它们确切生长的地方? 

这么多石窟,和水草, 

这么多历史,这么多上面人的遗留物。 

是否有无法控制的意志,才上来觅食? 

或者以前的快乐,是否真的难以逃脱 

意外这个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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