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近作选 | 在最后的日子我们是否能够得到拯救？
张曙光(1956-),黑龙江省望奎县人。诗人、翻译家，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张曙光诗歌》、《闹鬼的房子》等，译诗集《神曲》、《切·米沃什诗选》，评论随笔集《堂·吉诃德的幽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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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的蝴蝶
纳博科夫喜爱蝴蝶。他捕捉
并杀死它们。他把它们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这是否在告诉我们
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早餐过后
我清洗着碗筷。大海在远处发蓝。
它沉默。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也许太远了。
我听到的只是自来水管发出的哗哗声。
我喜爱海。但我无法捕捉
并杀死它。我无法把它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爱有不同的方式。
美也是这样。大海在远处。发蓝
并沉默。我知道它仍然活着。
它沉默着。但我知道它愤怒时的样子。
2018.7.25
但丁
他从阴郁的盘子里走出。黑森林蛋糕。
他慷慨地把地狱作为礼物赠送给我们。
一个玩具。模型。也是诅咒。以上帝的名义。
2018.7.30
关于上帝
他们说你无处不在。但你是一片空白吗？
你的存在是为了让世界更广阔地展开，像桌布？
如果一切都是宿命，那么你是否也是？
当我们在上面摆放着美丽的花瓶和水果，或
精致的茶具和甜点，你是否也在？在
意味着在场。但我找不到你。到处。这是隐身
还是缺席？这个周末下雨。上个星期也是。
窗子上有薄薄的雾气。我看着鸟儿在雨中飞行。
在你的眼里，哪一个更加可爱？我和鸟。毫无疑问
不会是我。他们说你创造了这个世界
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了谁，或为了什么？就像这座房子
让我们进进出出？在里面我们出生，然后死去。
我读着福音书。我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奇迹
除了你。但谁能给我们确切的证据，证明着
你的存在，你的或我们的。或他们真的谋杀了你
一具被隐藏的尸体，一个被湮灭了证据？
我们熟知阴谋论，当然。但我感觉糟透了。
每天我都看见贫穷、杀戳和死亡，像一部电影
在无限地延续。请告诉我，这些真的起因于
我们偷吃了那颗果子？这一切又是出自谁的安排？
我错生了时代。而你，只是一个导演，冷冷地
看着一切上演，然后安排出最后的结局？
2018.8.6
夏天的神话
八月。树上结出五颜六色的阿拉丁宝石。
它们很快会腐烂。岁月混杂着着死亡和泥土的气息。
我祈祷奇迹的发生。手从消防栓中伸出。砖墙上满是污迹。
雨仍然没有下。它在执拗地定义着干旱。
现在夏天过去了一半。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渍得发黄。
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比分宣告着输了这场比赛。
我们脱掉了上衣（或更多），不光是因为天气酷热。
练习着修辞，却忘记了怎样说话。
虚无的资产在无限增长，直到我们的口袋被掏空。
老庞德梦见米诺陶倒吊在晾衣架上。两次。
他不是先知。雪是黑色。下在星期五。保罗•策兰的牛奶。
当夜晚变得温顺，咖啡喝起来有一点点苦。
我们追着生命奔跑。但被一支牙签绊倒。
最后的玩具轮渡开走了。钢琴被折磨着发出呻吟。
食人鱼用羽毛装饰着自己。时间在身体里变老。
去年的雪冻在今年的照片里。它的牙齿在闪闪发亮。
2018.8.8
时间与距离
我的身后是隆起的土坡，或山丘。你可以把它想象成
峰穆朗玛峰。它们在纸上。坐轻轨的小伙子剥着一枚鸡蛋。
透过车窗，那些花就像是画布上彩色的斑点。一闪而过。
马克·坦西更多是单色。纸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切
唯独不是纸。是否听从了我的建议，你仍在用手机拍下
流动的街景。世界被物充填着。它在几何式地繁衍。
沉迷在虚拟的风景中，你忘了要去哪里。我也是。
但时间最终会把我们带到目的地。“我有点头晕。”里奇说。
“旁边的景色过得好快。一切都很美，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
它们就更美了。”他只是想看那条鲸鱼。坐轻轨的小伙子
在吃那枚鸡蛋。他背起行囊走向车门。他是耶稣吗？
如果他是，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明净的车窗，亮闪闪的
镀铬的护栏，以及八月的天气，那些花，在高速的行驶中
融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似乎提醒着我们，这个世界很美好。
它是否会唤起生命中的某些欲望？但我们又将如何证明
内在需求的合理性？我们活着。交税与交配。变形与变性。
不会有一条通道在大海中为我们打开。河流被蒸发。
思想变得干涸。那些鱼去了哪里？它们穿上了羽绒服
在天上飞？车身轻轻晃动，像那张吱嘎作响的床，让人充满
色情的睡意。它将载着我们经过权力的楼群，欲望的码头
和思想的废墟？城市膨胀着，排挤着幻象。资本的集装箱
被绞刑架的吊车高高吊起。生活令人厌倦。怎样才是另一个角度？
当飞机撞向丛林，雷达上听不到声音。鲸鱼仍然在海中
背着它死去的幼崽。距离产生意义，和美。吸血鬼讲述历史。
他吸食梦想。时间需要填充。但列车无法驶出它的边界。
我知道这个夏天你做了什么。这一刻我觉得我睡着了。
但没有睡。只是望着窗外，头脑里掠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
像风吹过幽暗的树林（但丁经过的？），地上落满的细碎枝条。
2018.8.24
在最后的日子我们是否能够得到拯救？
从公众身上我看到自己的愚蠢。大雨倾泻。
椅子挤满天空。就像是堵车，或一场重大的
群体性事件。我的心是废弃的仓库，空荡荡的。它的门
不会在风中敞开。但花坛的花开了。毫无惧色
仿佛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乳白色的雾气
从草地和叶子上浮起。空气中没有影子。列车
轰响着从桌布上穿过。它将不可避免地驶向
时间的尽头。生活是一个舞台。小丑们争着扮演
各类角色，但仍然是小丑。奇迹总是被夸大。
孩子们学着吐泡泡。历史是一堆堆文字，刻在
石头或竹子上，或写在帛、羊皮纸和莎草纸上。
我活着哪怕洪水滔天。动物们变成和平主义者
温驯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蝴蝶在做梦。在梦里
它变成了庄子。庄子是一个村落吗？脸庞，村庄。
瓦尔达，瓦伊达，阿伊达，阿凡达。一切都很美好。
但它会被淹没吗？谎言还是真理？如果你说是，或否。
我听见风的叹息。你的新衣服很美。这关乎未来
你的，或我的，天气。船从地平线升起。它承载着
过多的期望。它只是一个词吗？或一个寓言？
咸鱼吊在屋梁下。鸽子被烤熟，翅膀仍然张开
展示出飞翔的姿势。群山变得低矮。大地一片荒凉。
怎样才能阻止荆棘的脚步？它占据了太多的公共空间。
现在夜晚到来，它忧郁的舌头湿漉漉地耷拉着
像因犯错而受到惩罚的孩子。但没人会注意这些。
2018.9.9
抵达之谜
——纪念奈保尔
秋天是死亡的季节。果子一颗颗落下。
缓慢而孤独，像一个个删节号。
风吹过草丛。波斯菊起伏摇摆，像是
悬浮在空气中。阿丽尔张开近乎透明的翅膀。
她渴望着自由。却不知道如何到达那里。
但你抵达了。你化身为虚无，却融入了永恒。
那里是一片蓝色的海湾，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
也许还矗在那里？但你真的抵达了么？我怀疑。
对于生命，我同样不抱希望，但也不会绝望。
死亡是一扇门。没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
今天早上，我在听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
或其它什么曲子。当我散步时，看见一只狗
抬起一条腿在树根上撒尿。它是要以此记住
回家的路，还是要给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迹？
对这个世界我一无所知，包括对自己。
写作，不是告诉别人我们知道些什么，而是
表达自己的困惑，愤怒和忧伤。但我不会为你难过。
你去了所有人都会去的地方，无论好坏。
在这个尘世你得到的足够多。但它们留下。
你的名声，才华和坏脾气，以及若干本书。
它们将随着树木和石头腐烂。秋天是死亡的季节。
你抵达了那里，带走了谜，留下伤口。
果子一颗颗落下。流星划过。天空澄澈而美丽。
2018.9.22
失明的夜晚
—— 献给基弗
夜晚的卷心菜长满蚜虫。
大地的耳朵被塞上了蜡。俄底浦斯消失。
沙子像雪。它们是死去的时间，确切地说
是时间的灰烬。无人认领骨灰瓮。谁在哭泣，或是在笑？
风吹过甬道。火烛发出的噼啪的低语
加剧着天空的暗蓝色和餐桌上的阴谋论。
天空一片泥泞。谎言是真理正在显影的底片。
当盒子被打开，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又该用什么抚慰我们的心灵？它像被丢弃的鞋子。
西红柿溃烂了，厨房发出呕吐物的气味。
怪兽躲在柜子里，带着锋利的爪子。这不再是秘密。
蓄水池干涸。瓶花枯萎。梯子在虚空中竖起。没有人
在玩纸牌游戏。你在黑暗中凿出一扇窗子。
仍然是黑暗。一只猫弓着身子走过，融化在其中。
2018.10.15
冰川
在纷繁的事物中，我最终选择了滑板。
我从一个冰川滑向另一个冰川。
被赋形的虚无。白色梦的倒影。
有人给了我一盒巧克力，我爱上了上面的图案。
帕吉特赞美俄亥俄牌火柴，他不知道任何火柴都能点燃森林？
没有人在乎你看到什么，或想到了什么。
街道两旁排满汽车。枯黄的叶子落在上面，像是一种伪装。
穿迷彩服的少年变老。树木墓碑一样生长。
他们早已和敌人和解，或代替了敌人。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一具实体/尸体。
活着意味着冒险，无论你是否情愿。
流言，陷阱，沟壑。我早就洞悉了人性的黑暗。
只是我的敌人并不高贵，这让我感到郁闷。
世界是我的伤口。或者倒过来，我是世界的伤口。
它仍在流血？我在空白中冶愈着自己。
时间呼啸而过。在陡然的上升与下降中体验着快感。
雨点落在沙地，溅起灰尘。没有人看见。
2018.11.15
秘密
秘密总是有待于发掘。树枝细密的网
正在无助地过滤着天空。空杯子发出鸣响。
鸽子心是颗红宝石。它用来细数雨滴。
面具住在墙上，努力临摹着各种表情。
致力于色情服务业，木偶们的身上涂满了油彩。
当陌生人成群地穿过原野，他们是在寻找着什么？
对于永生者，永生的恐惧远远超出死亡。
蜡染的梦总是被打断并不是我的错。
花园里长满了杂草没有人剪除并不是我的错。
我们需要足够的耐心，或爱心。或许。
奥哈拉换了个新头型。肯尼斯·柯克扯坏了麂皮内裤。
抽屉拉开了。一个夏天结束。它消毒水的气味
仍然残留在那册旧影集里。一双拖鞋无声地
穿过客厅。尖叫声剌穿了穿衣镜，治愈着
夜晚的失眠症。天空有着桔子酱的颜色。
可尝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可口。雨在沉睡。
谁来安慰我的玻璃心？对这个世界我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而且一无所有。那个纸折的小船
能否带我们横渡大西洋？今天天气看上去很好。
他说，能不能告诉我哪条路通向伊斯坦布尔？
2018.11.23
人称混乱的叙事
看上去，圈子的确小了些，只容得下少数几个人
因此他渴望走出去。然而告诉我，是什么在诱惑着他？
女人，食物，风景，或世界的广阔？我心狂野
但仍无法和宇宙相比。这些都是美的女妖幻化而成？
我们置身其中，迷恋着诱人的曲线和纷乱的色彩
在同一个空间里做着不同的梦。但醒来时又会怎样？
我们是否还能回到原点？那里有些什么？也许圆圈之内
只是无物。我不会飞行，也不会重新装扮成
那个木讷少年，纯真而羞怯。当年的女孩已经嫁人
或满头霜雪。未来难道不是一个陷阱？它张开蜘蛛网
在迎接着你。雪白的胴体。光滑的丝。血液
开始在哗哗流动，仿佛呼应着来自远方的呼唤。
美丽的咒语被一遍遍念出。一个夏天很快过去
一个夏天或很多夏天。现在似乎是冬天了。
时间堆积起厚厚的尘雪。后来的旅行者们，是否会从中
发现一具具白骨，你的或他人，但没有什么不同。
2018.12.10－11
晨歌
多么美好的一天。妙曼的天空用黄油涂抹过了
下一刻就会放进烤箱。一只鸟在我的风挡玻璃上拉屎
然后匆忙飞离了案发现场。餐馆的女招待把我的早餐
砰的一声扔在了桌子上。她的屁股圆鼓鼓的，似乎里面
塞了很多钱，但我知道没有。我总是感到愤怒。我不知道
平行宇宙中另外的我是否也会这样。透过玻璃拉门我看见
他开着一辆宝马驶过。而另一个正在坐牢，因为谋杀了
一只土拨鼠。如果我们聚在了一起，是否会像三胞胎兄弟？
我们的母亲是一个独眼怪。我们的父亲是空气
他们在远东小镇的一座火车站里相遇。“请注意你的态度”
事关贸易战和世界和平。我的一只手臂发痒，起了疹子，像沙粒
这个冬天没有雪只有沙子。它纷纷下着。我们跑来跑去
筑起了沙堡，天堂，和奇异的星球，我们叫它牛油果
这个早晨，一只鸟把屎拉在了我的风挡玻璃上
有人说这是超人干的。这个世界很少奇迹，更多是仇恨
和愚蠢。但此刻到处都是沙子。维特根斯坦演算着
他不知道该怎样对一只死去的兔子讲解一首诗？
一首诗，或一滩鸟屎。此时他需要的也许只是一只左轮手枪
威力远远超过拨火棍。而我需要些什么？蜥蜴、马齿苋
或癞蛤蟆？后者的声音甚至比汉字家们更加悦耳
墻角摆满了空瓶子。我出生时莫兰迪已经退休，许多年过去了
我仍是一个孩子。我喜爱风景和静物。我总是感到愤怒
有时是伤感。有谁会抚慰我，像夜晚一样温柔？
但这个早晨刺痛我。如果一切能够改变，我会改变什么？
我能改变一切么？譬如，重置系统，让世界变得不同？
那时人们爱谎言会胜过真理。快乐是一个词。在某些方面
它和诸如痛苦或屈辱没有什么不同。此刻我们仍然活着
然而还要爬完多少道阶梯才能到达月亮？
这有点危险。也许应该想想接下来会是怎样，比方说
我们怎么下来，当没有了梯子？我们悬浮在空气中
像一个奇迹。当然这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我们会变成另一轮月亮吗？
或一朵云？这是我们当初的梦想，它被妖怪吃掉了。
还有我童年的记忆，以及我的小伙伴们。
在疯狂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他的脑袋里塞满了大粪。
我们将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还是相反？
一只乌鸦孵着恐龙。而乌鸦被一条舌头孵出。
是的，舌头。它正在那里休眠，肥大，油腻，软塌塌的
带着粘液，就像这个早晨，或我们的生活。
20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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