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朴 | 我所爱的
王厚朴，1988年生，籍贯陕西商洛，现居浙江台州。诗观：好的诗歌，应该直面人性及人的生存境况，高技艺，真情怀，大悲悯。
作者已授权
命
这一生我将不能返回，一些事物填充了那个位置
艾草、泥沙、灰、玻璃渣子
马车的轮轴滚动，而贫穷啊——我用脊柱、脚踝
封堵它的漏洞
追逐过的光芒、花朵
刀斧猛烈地砍，它的腹部狼藉：流水，腐烂靴子
褪色的钟声漫过
父亲额头。我只不过是，把落日推向更高的山顶
南橘北枳
村子一下空了起来，那些带回大包小包的后生
待上几日，匆匆去了西安、北京、广州、浙江……
那个卜算的人，预言我是一只出走的鹰，生女人骨
不能为父送终。父亲信了他的口舌，和命
去看后山，西岭坡，七亩地，大洼沟，棉花地梁
都荒废了。父母预先为他们筑了空坟，没有我的
母亲说过，送别亲人不要站在村口，站在核桃树下
那个回头的人，不能给他缰绳
屋后，哥哥种过两棵橘树。一棵已枯，一棵还在
我尝过枳:南下的火车发出轰鸣，雪地上，翻耕月光
捷径
妻常穿过这条捷径，马路栅栏的漏洞
钻到对面
这次，我们激烈争吵，谁也不能劝服
……两只刺猬
一个诗人（我已记不起他），给我留言
称谢从前对他取巧的批评
哦，事实上，这些年我一无所获
我总走向风暴的反面：在语言表面转圈
两周过去了，我和妻子没有互通消息
一首诗的结尾应该带来什么？
那条马路，我目睹过
一辆卡车碾碎一只撒欢的猫，它张着嘴
降临
桌上放着酒瓶、酥饼，常常傍晚，看会儿书
书架后面有只灰鼠
这间屋子，唯一陪伴他的活物
……船只一次次划向岛屿
他渴慕那束光线叩响，沿着肩胛
从日常，任何一片森林
语言海域
迷雾，岩层，巢穴，神殿……银环蛇的滑行
常常深夜，他带回贝壳、松枝、臭鱼鳞片
它舔着它，制造一点声响
他感觉到
远处什么靠近，一万头豹踩踏雪山前的宁静
忆杨雄
酒后，我们并排站在墙根尿尿
天寒地冻
尿声哗哗
他说，看一个人诗写得好不好
就看酒量
看一个人酒量好不好就看尿量
我不认同
跟他争辩
凌晨一点
地球上，多少壮汉正在压垮床板
我们尿尿
没想那档子事
姐姐
叶子掉落的地方，已破出了新芽
大多时间，我在静止
除了，两次，负气与你断绝关系
两根细针
最尖锐的，才能获得最深刻的
疤口与弯曲
蒸面，烙饼，你带来我爱吃的
训斥我是懦夫。当我失恋
锁上门一整天在出租房哭，绝食
无休止地交替，这星球上：火炬
——徒劳，当我沮丧。你说
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就去烧了寺庙
姐姐，我对世界抱有决绝的烈焰
和厌弃
包括你。一堆不知如何自处的炸药
苹果
滚烫的颅，总让我想到烂土墙上的红漆
我甚至不敢相信
这是苹果
但这里是苹果园，枝头正在喷洒催熟剂
高产，浮肿
它们被分为各种等级
它们卖不出去
——世界盛行另一种苹果
它们在果树上
终其一生，结成一只只不合时宜的苹果
……烂掉
回七星沟
多年前鸟儿努在树上叫，它啄碎的云絮
光正缝补
一年回来一次，我
与父亲越来越像。生狗见了，不再叫唤
啮啮气味，桦栗树
歘歘声响，泥巴墙
风缭地上的口子
农人扬鞭，吆喝牲口过一水渠：蹻！蹻！
回乡偶记
从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红旗新村81栋694号
途径21县市
1500多公里
到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土门镇七星沟2组5号
我带回了：
双氯芬酸缓释胶囊 3盒
消痛贴膏 6盒
铝碳酸镁咀嚼片 11盒
奥美拉唑胶囊 8盒
辛伐他汀片 9盒
阿司匹林肠溶片 7盒
……
整整一大包药
我打开它们
像十九年前，父亲打开他从秦岭山带回的珍宝
糖果、气球、钢笔、鞋子、陀螺、水枪、弹珠、
手电筒……
我的爱好真多
父亲的病也是
冬夜读书示曹白芷
我的诗歌即遗言，这么多年，只有你珍视
我贫穷，常常为此苦恼
我不能给你带来什么，除了一些警示
事实上，我常常为当初鼓励你写诗而自责
它让你脆弱
在人群中忽然坍塌
那些风光的人啊
上了什么刊物，获什么奖
别去理会
必有女人露出一条大腿，给某个男人
必有男人跪下两块膝骨，向某种权势
尘世明晃晃地市侩
诗坛也是
这是为什么我反而抱有决绝的爱，对死亡
那种静止
马骸，葬礼，拔剑的人，枝头燃尽的浆果
……亿万年的岩层
它们带来空隙
万物：因其短暂、有序而恪守美德
我领受
却不能将其描摹，这星球恒久运转的奥密
河流
岩石突出部分，像巨龟，亿万年的勃起
鱼嘴吸吮
草尖，藻，湿滑脊背
我忽然想在河中与一个女人做爱，此刻
像鱼群
产下无数子嗣
赤道，密西西比河，他们途径世界各地
建立基地、赋税
冬日朝贡
宝石，甘蔗，海水，仁慈……那个带来
毒酒的人
将继承我
视察河防时，弑父
他订立法度，又被后人篡改
他们和睦相处，对峙，或老死不相往来
甚至战争，彼此为仇
——河流繁衍更替的欲望
波纹破碎，一张张模糊面孔串起族谱
……混乱
一个推崇秩序的人，我
终没有走入河中，而是领着女人绕河离去
我亡了国
冬日清晨
听不见更多声音，醒来，常常因为：尿急
你的电话
尿布，奶瓶，房间里的甲醛……
我们总围着孩子，许多个清晨，树木冬眠
像在锯一截木头，湿木头
——你这样形容我的刷牙声
光在脸上荡漾，蚂蚁的痒
水龙头的水有点凉，我要让它多流一会儿
岁末归家
烧开的水就让它继续煮沸。麦垛旁，陪父母打牌
故意输点小钱，听他们笑
我深爱的流淌恐惧
柿子树顶，努不牢的落日，啪，翕忽儿掉入井中
不知不觉，我也旧了
孩子们嬉闹，与一只狗，坟前各自拔了几苗芫荽
肉炖得熥熥的
偶尔犯浑，领受亲人酿炙：瓜倯，痴锤，闷葫芦
我所爱的
是缝隙中，当一切夹着喧嚣奔涌，寂静的草
是灌木丛中，歪的那株
这么说并非因我离经叛道，积雪消融
生活全部的腐烂叶子，肮脏泥潭
被我看到
人们已经遗忘，在秋日那枝头的果实、鸟巢
他们曾在树下欢笑
一切赞美的声音，使我生疑
当所有人行在大路，步伐一致，我走入丛林
是绝望，在人群中
看着他们像苍蝇一样，自以为是，盲目绕圈
是花朵、皱纹、疾病、死亡
和它们背后的推手——时间，唯一不渎职的
我所爱的
令我对着江水啜泣
令我在深夜里熄灭，很多次，几欲付之一炬
因为它 ，我在井边
星辰尽落手中的杯，杯中的酒，轻轻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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