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 | 正在靠近的消失
李严：原名李本国，川人，12年习诗。
作者已授权
槐树
槐树坐在暗夜里，用眼、用粗糙的手
抚摸我
她忍着肿痛，咳嗽，风寒病
忍着岁月
守在宅基地的祖籍薄上
父亲说：她送过很多村里死去的人
她给我指认了父亲
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父亲，曾坐过的位置
顺着她
我摸到我的身世、族人
和他们孤零零的谈话
故乡的落日
一个人低头，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爬上楼顶
一个人，背起故乡那轮沉重的落日
当我深夜安插在马堰村，马牧河的水
已从我身上取走嶙峋
又看见午后。他们或躬身，或奔跑，或取出鸟鸣
被落日举起的时候
我不该有的泪，落在一群人的身上
不该有节日，婚嫁，搬迁，念想以及祭奠日
清洗旧地址时，一片土地开始晕眩
一提归期，故乡的落日就往下沉
纸包鱼
我无法指认，它来自哪片水域
一条鱼
以鳞片阻止了一条河的流淌
现在，它在一张金属包装纸上
仍保持着游动
和对整个世界的新奇
它应该在水里，在它的鱼群里
它应该正当年少
恋爱，生子，赏寻山水
也许，它还来不及
当我伸出手时，我看到清澈的水
鹅卵石、水藻
和另一片蓝天
沿途，我说不出更多的江河
咽下它的一生时
一条河，正在穿过我的身体
新衣
新衣是那时对岸、小枕边的发光体
穿上它，我随即被提出来
成为新年的一部分
白和夜，远和近，是同一种心跳的伴随
旧的院落和萎靡的果园
将重新置换，我也将再次回到
新生婴儿的一滴泪里
而时间的手，一再推搡，让我脱下
又让我穿上……
回不去了。它最终被一个老人带走
但大地的新衣
始终年复一年，被更多人提取
一只鸟靠近我
从干枯的树枝上，一只鸟
要经历跳跃、下潜、停顿的过程，才能
小心翼翼地靠近地面觅食
我站着，坚持着一种静止的姿势
它才不惧怕
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对它构成的危险
由远及近
我开始和它对视、私语，开始抚摸
它天设地造般的羽毛
一只鸟靠近我
一只鸟，引来一群鸟靠近我
“亲爱的鸟儿，我们都是
被上苍眷顾的生命体
在同一片天空下，保持着各自的飞翔”
对一只青蛙的忏悔
一只青蛙在泥土里冬眠，被我挖断一条腿
伤口渗出的部分
像我溢出的血液，怎么也堵不住
蹲下来，我不知如何伸手
接住和宽恕自己
它残损的洞穴，它酣睡的姿势
加重了我的喘息
夜里我梦见立春，它的去向，将会因我
在刀口上延长一段凛冽
它的蛰伏，它终将终止的生命，将会因我
被这个冬天的一小块寒流带走
表象
父亲背起5岁的弟弟，一只手牵我的手
月光银子一样洒在乡村道路上
那时冬天也刮北风，下阴雨，但是不冷
三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专挑发白的路面走
父亲说：白的，有人走，黑的，是烂路
往往，我会误把覆盖月光的水坑当路面
一脚踩下去，母亲纳的布鞋，就灌满了水
一声惊叫后，三个人的笑声撕开了夜色
随即一把冷刀子，从脚捅到我脑门
到了病人家中，父亲脱下他的大袜子
穿在我的小脚上，再给病人看病
一洼一洼蓄在路面上的水，一次又一次骗过我们
但我们仍然走在月辉的路上
直到被月光送回家
如今，只有我和弟弟还在
拼凑三个人的过往
并把它放回寂静的夜色里
在有星月的晚上，深信着父亲说的那些话
玻璃缸里的鱼
它们按种类，分别装进一块一块
小小的玻璃缸里
它们贴着边沿，像贴着水的堤岸
它们分不清自己
是不是游在江河，以及鱼群的队伍中
它们只管呼吸
不惧怕打量和挑选。只要有水
它们就认做故乡，会放松警觉
我看到过它们圆鼓鼓的眼睛
放射出的欢快和安祥
离开那些玻璃鱼缸，我无法得知
它们七秒钟的记忆，被多少人，分别带走了
小英
小英，涣溪沟两岸又绿了
我们坐过的地方，那株草，和去年一样开出了小花
我在它的周围，徘徊了很久
从这条小径踩过去，是落日的地方
我把自己放进去
隔着一棵夹竹桃的断面
小英，袁家包的每一寸土地
都是回归。而我们
走过那么多条路，没有一条，把你递给我
流水无声，每一滴细小里，藏着倾听的浪花
你不在时，它们，替你说出去向
而我丢掉铠甲，回到无人的地方
小英，我用身体的三分之一，爱你
三分之一，还给你
余下三分之一，含满泪水
情景
你打来电话，那时我正在八月的阳光下
灼热不适宜把一个人提出，或怀想
我拼命跑到学区门口时
看见你像一只小喜鹊飞在面前
蓦然间
我被你叼回树荫下，操场上，车站边
我们疑似的眼神里
接过你的箱包，我忘了该说的话
你一个人，谈论着
上班路上的见闻，沙河两岸
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行走
和那些夜晚的无眠
你说风可以抱紧另一场风，而日子
它们都去了哪里
我低着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
与你相关的话，直到，天色真的暗下来
过龙居寺
龙居寺没有龙。没有焚香人
它与唯一一个和尚，相互取暖，构成
搀扶之美。他打板，念佛，敲木鱼
也敲钟，打归庭院
他跪在神坛下，闭目给亡灵超渡时
我会跟着他的诵词，倾斜
一抬头，蝉鸣拉长了寺院的幽深
经声还在跌跌撞撞，寻找它的有缘人
——原谅我，只能经过
并在这块净土上，用一滴泪，浸湿了龙居寺
20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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