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树 | 鞋子哀歌
草树（1964、12——），本名唐举梁，湖南人。2012年获第20届柔刚诗歌奖提名奖，2013年获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作品《玩沙子的孩子》参展2013年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长诗《精馏塔》被翻译成英文在英国与获奖诗人合集出版。著有《马王堆的重构》、《长寿碑》等诗集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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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哀歌
一只黑色牛皮鞋
在急诊科门前
装满雨水
雨夜树枝低垂
一只小舟
失去了桨手
他躺在太平间
与他同行的情人
在小旅馆
她向我讲述
小车在弯道
轰隆一声撞上
迎面而来的卡车
他夹在方向盘和座椅间
嘴角流血
早晨她平静离去
和我隔着一丛
好看但有毒的夹竹桃
那只皮鞋在雨中
耷拉中风的嘴
我想起一次
在他家里
出门时，“鞋呢？”
他站门口喊
妻子立刻跑来
打开鞋柜
此刻雨水
从香樟上大颗坠下
一只孤舟搁浅
在云贵高原的独山
石楠
一身长衫，戴着眼镜
英俊的六爹从南边来
走过祖宅门前的塘基
石楠枝叶晨光闪烁
年轻时六爹替八爹
去相亲，又接回轿子
石楠树下炮仗响起
红盖头罩着八爹的新娘
秋天石楠果实落一地
八爹瞒着六爹去石坎里
抢了六爹谈好的生意
“这不行，你家哥哥交了定金”
“宣政老爷要，你敢不卖”
扑空的六爹气冲冲回来
从厨房拖出一把杀猪刀
八爹奔向石楠树下
曾祖母跟出来拼命呼喊
晕倒在院坝的水沟中
八奶分居半生。风吹百年石楠
开了杈，空了心，树洞隐约有雷鸣
落差
没有了前呼后拥
第一次感觉车门沉重
上午睡到十一点
天花板上壁纸晃眼
茶几上手机哑巴
毛尖在下午的茶杯沉浮
缓慢舒展如绿色花儿绽放
却看见嘴脸在变幻
忽然变得陌生的眼光
低头避路的身影
开门之时嘎然而止的议论
夜晚不再频繁响起的门铃
悬空：楼梯断了一档
还是悬崖上白练坠飞
龙泉路
三十年前我去龙泉路
手提一只小木箱
一双拖鞋啪啪
泡桐树荫清凉
传达室的胖大姐
指着“一代天之骄子”
几只花喜鹊飞过屋顶
此刻我一眼没认出：她白了头
那家自行车店
换了多少个老板
粉红的内胎在水盆里转悠
冒出大气泡
下了岗，苏大姐，坐在瓦砾前
夏良楚的单车后座上
再没有戴芬的回眸一笑
门口也没有吉他弹奏拉萨谣
红砖宿舍如同幸存的哑巴故旧
“孤独的牛仔包”
花架上爬满紫藤
他脸上青春痘暗红
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的诗
我只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孤独的牛仔包”的孤独
换成清华紫光和德国宝马
奔驰在北京二环和三环
他一只手探着五月风，吹着口哨
什么时候换成了苦涩、无奈
换了妻。在长沙。望着湘江水枯
他停泊在码头的运砂船
像一种绝望面对时间
二十年过去，孤独又回到牛仔包
可当我们说起它，里面又有钥匙在响
玻璃店
你把玻璃扛上车
让它去采撷光明
它赏你一个平面
压扁的身体，嘴角流血
倒塌的玻璃裂口耀眼
你在他店里干了十年
他也在这个外省的城市
从没有窗户的门面
住进落地窗敞亮的楼房
每次走到南新东路
我远远就看见那个四楼的窗户
玻璃闪光，映着扁桃和云天
可当他和那个哭泣的未亡人争吵
我仿佛听见那儿玻璃也一声脆响，裂开如刀锋
猜谜
从木楼梯下来
老八爹哇哇大叫
藏在棺材里三百块大洋
不见了，而棺盖严丝合缝
抛出隐藏多年的谜面
猜谜以非凡的形式进行
大儿子从青海赶回
一把杀猪刀插在堂屋门口
大女儿坐在灶屋哭泣
小女儿一边哭，一边拦着
拿菜刀砧板斩草的大嫂
她正一次次冲向婆婆的窗门
小儿子和他的婆娘
在神龛下摆着一桌豆腐
面对祖先发誓、赌咒
忘了点几根线香
夜晚门外传来嚎叫
或低泣，让我感到恐惧
那枚七十年代的秋月脆薄昏黄
仿佛有着谜一般的色晕
绑
狼山的乌桕树上
绑着八爹，他垂着眼帘
当一口唾沫飞来
头本能地往后一退
无处可退，只是
一个躲闪的姿态
当华晚奶看见一个巴掌
向她猛然飞来之时
月光下光荣伢子
被绑在竹杠上，光着身子
荆条和杉木呼呼作响
绿刺落了一地
批斗会的绳索深深地
勒入这些人的一生
松开了，绳索依然打着死结
直至死神帮他们解开
藕煤
卸了一车水泥
他坐在砖头上
从布袋子里
摸出一瓶二锅头
喝了两口
笑着和我说话
一脸灰色露出
一点红和白
我知道他曾遭遇
太多的不幸
就像一块藕煤
藕煤弃置在墙角
孔里长出青蒿
他满身的孔吐着
最后的火焰
杨花赋
三月杨花飘飞
似有似无，没有了却看见
在衣袖上颤栗
一个人挣脱了世事
是否像花离开树枝
杨花只因家贫
嫁给“二锅头”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就像杨树的花苞
花苞里丝丝如缕的柔情
没有得到国家的许可证明
不见阳光的时光
让她黑眼圈长出来
婆婆扒开她的衣服
说乳头是黑的
肯定又是个妹子
输钱的丈夫夜里悄悄
摸走她的零花钱
公公用筷子点着碗里的肉
让她多吃点
婆婆筷子一甩
吃饭只剩一片咀嚼声
风吹光秃秃的杨树枝
妹子生了她也疯了
现在只和风有关系
似有似无，没有了却看见
在亲人眼里颤动
绿枝
火焰上树枝
冒着黑烟和水珠
它们从树上折下不久
还没有退去绿色
色情的火焰
从门缝吐出火舌
每夜烤炙着洗浴中心走廊里
站立包房门边的小男孩
当你到来或衣着暴露的女人
挽着你离开
他们谦恭地行礼
让你想起火焰上的绿枝
再次听见它们着火前的吱吱声
你的心境一定全然不同
对镜
坐在“悦心美发”的靠椅上
面对镜子里那张脸
心里平静，它却僵硬
试着微笑，并不能让它生动
小剪刀咔嚓
响起原野火车的轰鸣
电推剪嗡嗡不再让我联系
蜜蜂降临花蕊
一切如镜中花我也不再会
让一枝玫瑰出现在镜中
当你坐在镜前吹头
我悄悄走近
咔嚓啊如暴君阅兵
刷刷里有爷爷的白发下雪
有姑姑的青丝今年七月成灰
刀锋刮过眼皮。微微颤栗
男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