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 | 田园将芜胡不归
伽蓝，本名刘成奇，七零后，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作协会员，京西门头沟人，偶有作品发表，著有诗集《半夏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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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牛本纪
芦庄的夜是一头耕牛
它巨大的骨架吃惊地站立着
三月的风，它蓝色的肌肉
松驰了寂静。
那令人敬畏，不可言说的
分散成碎片的
寂静。
红螺山下的护国禅寺
只容得下半只蹄掌，萦回的钟声
是它梦里的心跳
头上的半块月亮
是它向记忆瞭望的独眼
它站立着！似乎刚刚结束劳动
浑身散发浓烈的臭烘烘的汗味儿
每根上足发条的神经
都疲倦了，午夜的网线慢慢冷却
它站立。被街灯照亮的树林
是脱落下来的毛发
漆黑模糊的山影，是
撕裂肺腑的一声低回的长哞
……当早晨来临，它终于跪倒了
接着身体轰然倒塌
溅起了呛人的遮天蔽日的烟尘：
二百零六块骨头
干净、洁白，散落在这土地上
像霾雾吞掉的野史
哦，它已抵达了二十一世纪
2019.3.16
灯笼红本纪
洗过的灯笼红，如刚刚从潮湿的泥土
拔出来，满面羞涩
带着处子的安静打量这房间
她让人惊诧的粉红，发着柔光
皮肤光洁紧致，永不懂得衰老
可以想像在遥远的地下世界
黑暗熔炼的时间，逼仄的苦寒
怎样压迫着，压迫着。她孤独生长
慢慢撑开粗糙的长夜
长成一只红灯笼。像沉默，在角落
终于膨胀为语言。无法形容，除了赞叹
也无法想像，她来到辉煌的人世
被各种各样的手摸索传递；无法想像
土筐、驴车、三蹦子车
厢式货车，火车，……她经过
怎样的颠簸，才被物美超市的电子秤
称量，坐着塑料袋来到这儿
在掌心里沐浴更衣。她这样美
毫无瑕疵，一盏来自地下的灯
照亮存在。然后，也只是互相凝视了几秒钟
双手便与菜刀合谋，进入血腥的背叛
她被剥下粉红的皮！这远嫁给死神的少女
灯红片片凋落，露出内心的苍茫
咀嚼起来：清脆、辛辣、洁白
像冈仁波齐峰顶上万古不化的积雪
……当我走出这房间，破碎的灯笼红
发着柔光，重新在心中变得神圣而完整
2019.4.6
加冕礼
“死者会被加冕？”之前他摸黑走过
最后的路，直到戴上野花的王冠
鸦雀无声的时刻，天空还在闪耀
日月以沉甸甸的钢印，压迫树林的法庭
此时，山谷所有野花都献出
自己的火焰，怀着惊惧提取
雨滴里高贵的语言，这只是第一仪式
……直到，它们为我加冕
2017
春芳茶庄
这里的人还活在二十世纪
冷冰冰，讲究茶叶质量
熟练使用草纸包装
穿白大褂
国营老字号，像小型诊所
硬梆梆占据新桥大街一角
许多年
称量过许多年的春天
到这里买花茶和铁观音
葬着花的茶
埋下春天的铁观音
感觉一种遥远的味道
抓住下午的呼吸
有那么一刻，我想起年迈的父亲
荒废掉的山林
遍布的荆条，淅淅沥沥的雨
2017
暮色中的羊
加速了咀嚼。草虫鸣与昏暗一起汹涌
鸟惊惶地弹起树枝
散落在坡上的羊，像孤儿汇聚
漂移。在狭窄的山路上
它们又变为白色溪水，咩咩叫着，跳跃着
转弯，转弯，向下。羊蹄子
携裹碎石子，踩着更小的碎石子
偶尔有雨，有云，有风，有月亮
摇晃灌木丛，或摸一摸它们柔顺的毛
放羊的人拖曳时间带来的疲倦
在后面跟着。羊群加快了步子
很快冲进粗壮荆条
围成的羊圈，它们的出生地
栖身所，也是羊贩子偶尔光顾的地方
挤在一起，准备度过寂静长夜
放羊的人，一身羊膻味儿
他锁好圈门，暮色才轻轻下来
像个温柔可爱的女人
2019.6.15
破壁赋
雨气迷城之前，吴道子在破庙里画龙
他一笔一笔地圈画着龙鳞
一个圈压一个圈，很像愤怒的教师
圈画差生的作业簿。这一面颓墙
足有二十米长，墙上水渍浓淡相宜
就借之卷出团团簇簇的云层
墙皮脱落之处，波洒几点氤氲的墨汁
最难画的是龙首。要画出其虚拟的
威严和韬光养晦的深邃。他思忖之际
日光已慢慢消退，乌云正在空中堆积
落笔如风，而天地亦风动四野与之相和
停笔，惟差点睛。饱蘸此时的静寂
和朱红。一笔落下龙目微睁。二笔落下
精光四射，墙上龙鳞哗哗作响。而大雨
带着全世界的腥气已然落下，在大地
砸出小坑。狂风乱卷万马，草木雷电
齐喑，纷纷破碎。吴道子独立雨中如
一只落汤鸡岿然不动安如山。此时
颓壁更颓丧，泥石松动，水墨齐飞。
龙吟一声山石裂崩，龙首已出了巨壁，
龙爪也已碎了束缚，只一刹那，整条墨龙
已破壁而出腾到半空，颓壁顿毁。
吴道子望游龙远去，才慢慢收拾画具
而雨水并不停止自身的痛哭
它不知为何哭，也不知在哭谁
吴道子却已冒雨过了石桥，幽林
终不知所踪。徒留乱石烂泥一堆
2014.12.30
公民赋
试着做一个奴隶，从学隶书开始
对镜练习蚕头燕尾的礼仪，对镜练习
弯腰与下跪，面对有力量的事物
用颤抖表示恐惧，用三拜九叩表忠心
用花言巧语表达顺从。试着保持微笑
充满敬畏不论错与对。把这些做到
极至，比一阵风吹醒的春光还要自然
比镜中的波纹还要明媚，不让人
看你心中裂开的梦境，却向幽谷
敞开卑微与璀璨。当它们相信
世界已被驯化于脚下，当它们用毛茸茸
的手按住你的肩膀，多像带来温暖
与安慰的朋友，多像蝴蝶带着
理想光临梦中花丛？但奢华转过身即为悲怆
为一勺蜂蜜两个义士可以互为仇敌
这样的事已太多，没有怜悯也没有爱
只有越来越深的冬天，扳着脸
说着为你量身而定的真理
这让人害怕而身体发抖，这让
软的膝头寻找着坚硬的泥土
这让额头中的灯想磕出鲜花的尖叫
下棋的人弄丢一枚棋子，会随手找来
一枚石子代替，而把人生下到终盘，它
不会在意任何一枚棋子的命运。
试着做一个奴隶，而骨子里的公民
已为自己备好了烛光晚餐
摇曳的烛光撑着沉默的天宇
它可以低微，可以恐惧，可以食不下咽
却不能失去自己的声音。它必须
大声说出谬论，为一份带着墨香的药单
花掉几百个明天。却还是要迎风站着
像一棵松树，为颓岩上
难以实现的愿望，找到肝肠寸断的结局
2015.1.31
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快
一个人没有了秘密和欲望
身体就会变轻
为一座山写了一首诗
就会更轻一些
现在，健步向下
像跳跃的山羊
到来的地方去
这让他有说不出的滋味
人生将从这一刻
打开另一扇门
走进去，毫不犹豫
能看见路边向上攀登的花草了
能听见远方的溪流
应和自己微弱的心跳
但是，打柴的比他更稳健
采花大盗比他更轻盈
怀揣几寸侠骨柔肠，他享受
自己的节奏，有时
停下来看明媚的天色
有时，听一曲灌顶的松风
2016.6
镜中
闭上眼睛
感觉
自己就是
佛陀的儿子
有一盏灯
在心头
照着积雪
2017.1.13
田园将芜胡不归
放虎归山
就是让英雄回到
荒芜的田园
把猎枪挂回土墙
在开满梨花的
树上蹭痒
就是满身疤痕
像虎的花纹
开口就吐出
肚子里的牙齿
话过三杯酒
再续三年
总要把大雪乱翻
一地泥脚印
说了什么不记得
虎，弓弦一响
就变出一块石头
山，无故高大起来
雨落天青
满天晃荡星星
一声呻唤，就有一颗
落在手掌
2017.6.27
交 战
我用阴茎和时间交战
时间，我的女人，我无数次占有却又失去她
我无数次占有她的恋爱、情欲和眨动的韶华
又无数次被她抛弃，抛弃
我生命的丝绸成了破布：布满虫洞
现在，我的阴茎已不再坚挺
他充满瞌睡，在这群情欲少女中间
不过是：美人色衰，英雄迟暮
不过是一只空鸟笼子般的落日
闲挂在生活的双股之下
2009.
秋风秋雨愁煞人
暴雨已结束对土地的击打
秋天只剩一些骨架
大风捕获了群鱼，果实和星星
大风网住路灯的饥饿
黄昏沿着河岸散步
黄昏翻身就变成秋夜萧瑟
连房子也倦于思想
房子在驱赶房子
房子把房子赶下夜晚的堤岸
从窗口向外看
不久就只剩下你自己
不久，就只剩下一口窗户
掩住涌动的夜色
暴雨到达之前，雀鸟在刺上歌唱
暴雨用翅膀掀翻土地
暴雨来把秋天打扫干净
2017.10.28
秋夜即兴曲
一个影子在大地上游荡
一个没有质量的影子
游过黑夜弹奏的纸钢琴
四壁就响起金色莫扎特
所有痛苦提笔写下沉默
在重大事件来临前
夏天已收回春天的花朵
匐匍着吃两口黑的雪
铺向远方的沥青喝着
黄昏，只要他愿意
就有翅膀护住心头的余温
旁边一口盛满天空的水池
听吧，大路吹奏田野的空旷
但要保持镜面的耐心
比水银更懂得真实
也不耽于语言递来的醇酒
火焰的乘法已点燃长夜
当一个影子有了人形
沉睡的昨天，扑地之鹰隼
早上醒来又变回燕子
2017.10.18
窗户
一扇扇窗户在大地上流走。住在窗里的人有一张张鱼脸，满身鳞片。
天空试着搬运玻璃，它借来河流与记忆。大海，一座巨大的玻璃工厂。
神话，流星向民间坠落。神话，藉人的舌头完成自己。人，去创造会思想的机器，它将再次扮演上帝。
窗户在大地上闪烁。每个人身上的窗户闪烁，里面的房客倾心于黑暗，它手牵着一头红色巨兽。
寺院里的钟声落于花木，带来安宁的声音在唇间飘荡。
有一瞬间我捉住了雷霆，并登上汹涌的正午。
2017.10.16
心经：假如没了战争你做什么
在一部电影：黄昏连着黄昏
树林抱着树林
一个死于战祸的女人
留下恋爱的男人。每天
背着石头上山
在她凭空消逝的地方
码起十万石头。只有这样
能减轻痛苦，只有这样
时间静止，她还坐在那儿
等他，面前浮动野花和羊群
2017.10.15
巨浪
沉默通过心灵的泵站在血管里掀起巨浪
沉默是抛向初冬的石头
要到残忍的四月才能听见回声
沉默，不可预见的事物铺出一条金色甬道
我们走入其间
在互相错过的地方打开各自的花园
或回到荒诞的二十世纪
又一次眺望现在。两种生活在互看
两种无法交换的生活交融在身上
让他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拒绝
让他们忍住一阵鸟声噪呱般颤动的早晨
日光在粉饰一面面麻木的墙壁
毫无办法，一个世界仍然充满沉船般的时间
满箱金币也无法贿赂来日
201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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