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永远爱着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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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理论的角度来看，艺术不仅是精神，也是精神的外在化，是一种有分量的物质。如此，我们都是古典主义者，相信物质和形式的力量。

古典主义者由于内心世界的克制和平衡，与形式的相处是自然的，很少具有紧张和破坏的关系；而浪漫主义者强调内心的解放，他们与形式的关系往往是紧张的，甚至是破坏性的，需要对形式不断地解构和建构。

19世纪的音乐家与古典主义的关系是多样的。一种是完全改变了古典主义形式，比如马勒；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的恪守和沉浸，比如勃拉姆斯；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的温柔演进，比如舒曼；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强大的张力平衡，比如贝多芬。强大的张力平衡是最难的，它是强烈感情和强力控制的平衡，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稳定结构的平衡。因此贝多芬成了音乐世界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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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音乐史的角度来看，贝多芬建立古典主义顶峰并开创浪漫主义新局之后，西欧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是朝着两个方向发展的。一个是以舒伯特、门德尔松、肖邦、舒曼为代表，在室内乐和交响乐中他们依然和古典主义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是在独奏曲、艺术歌曲中，他们把强烈的抒情、幻想融入一种新的、短小的曲式当中。但随着舒曼的故去，这种浪漫主义走到了尽头。

一个是以柏辽兹、李斯特、瓦格纳为代表，然后延伸到布鲁克纳、马勒、理夏德·施特劳斯那里，这是一些对室内乐、独奏曲（李斯特除外，但李斯特的钢琴曲是追求交响性的，除了b小调奏鸣曲，都是非古典主义形式的）不感兴趣的作曲家，他们致力于交响乐队的编制、音色和形式的发展。传统的室内乐和独奏曲对他们的局限太大，都不能满足他们的创作要求，交响乐团不断扩大的音响空间、不断丰富的音色是他们表现思想、情感的理想工具。他们把音乐当成无所不包、发现人和宇宙本质的艺术。这样，音乐被扩展到文学、哲学、宗教领域，并不断在其中汲取灵感，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综合艺术。然而在这股浪漫主义席卷一切的潮流中，有一个无动于衷的反潮流人物——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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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无动于衷并非因为他是艺术上的失意者、出言不逊的小作曲家、不成功的演奏家、顽固不化的批评家。他成功地延续了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直到舒曼的德奥音乐传统。他创造了最后的、真正伟大的古典艺术。在他之后，这座大厦轰然坍塌。他是一位孤独的旅行者，执着地向着自我选定的目标前行，把古典主义的传统上升到新的诗意境界。

勃拉姆斯是一位严谨的传统主义者，他着眼于一个不可能再度复活的古典主义时代。他自认为是古典形式的保护者，相信新的事物依然可以用古典主义的形式加以表现。这一点使他和改革派柏辽兹、李斯特、瓦格纳大相径庭。他不欣赏他们的标题音乐、交响诗、乐剧，不相信在他们外在“混乱”的结构和音色中能产生什么新的艺术。

实际上，勃拉姆斯本人并不具有主动探索新形式的冲动，他只是尾随导师舒曼在钢琴曲、艺术歌曲方面做了纯粹浪漫主义的尝试；尤其他的浪漫主义情感具有内在的平衡性，在古典形式中就足以安放，他不需要自找麻烦去创立什么新的形式。勃拉姆斯古典主义形式的浪漫主义是纯粹发自内心世界的。

在所有的浪漫主义作曲家中，他最为出色地处理了浪漫主义的抒情性和古典主义曲式的矛盾。在他平静、均衡的古典主义背后隐藏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悲剧哲学，一种悲观主义的和退隐忍让的世界观。在他的音乐里找不到真正的快乐。他以一种贵族式的精神，把这种哲学和世界观融入到让人缅怀的形式当中。

1862年29岁的勃拉姆斯在维也纳定居，此后的35年他一直以维也纳为活动中心。他的音乐既反映出德国北部的纯朴无华、严肃庄重，也体现了维也纳的妩媚动人、亲切温柔。他把北方的忧郁苦涩和南方的优美绮丽融为一体，变得精美优雅，风韵独特，妥妥地安放在古典主义的形式当中。他的音乐自始至终带有强烈的怀旧色彩、悲观忧郁的情绪，但一直保持着节制和优雅。

勃拉姆斯是一位精益求精的作曲家，他的全部作品都是经过精心和慎重计划的。他现在遗留的作品都是自认为成熟的、可以出版的，至于那些他不满意的手稿都没有留存下来。每当他看到自己的作品缺乏诚意或者创造性时，他就把它们无情销毁。当他估计到前人不可超越或者不可接近时，他就为自己的创造力另择他路。因此，他较早地放弃了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

同贝多芬相比，勃拉姆斯强烈地受制于过去，热衷于依附古典的理想，因此他只能将古典形式进一步深化、成熟。而贝多芬热心于征服，经历着从作品到作品、风格到风格的巨大转变。在贝多芬那里，古典主义的形式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完成和综合，他在不断地表现自我意志和情感活动中探索它、创造它，因而他永远向前，这是他英雄风格的一种体现方式。（可以看一下我的《贝多芬的英雄风格》）

对勃拉姆斯而言，古典主义的形式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框架，他的创造过程就是抓住它、把握它，把他的思想和情感融注其中。古典主义在他那里成为一个美丽的投影、一个美妙的回声。勃拉姆斯对后世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他的艺术是完美的，我们可以陶醉其中，却不能从他那里走向未来。

但是，勃拉姆斯把孤独、沉思、忧郁、服从命运的情绪以优雅、完美的古典主义形式包裹给我们，散发着温和迷人的魅力，我们永远会爱着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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