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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对京戏的批评:“见仁见智,本难强同”

容鼎昌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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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批评家们像有着成例,“逢洋必好”,或“古色古香”为上,旧剧之为人诟病也久矣。有一派是看不起“中国旧剧而为他们所看不起的大众们所喜欢的东西”,于是用了从英国或法国所学来的戏剧学原理,批评旧剧,而嫌她不能在舞台上搭起门窗来,因为他们脑筋中为苏联的大剧院所震动,而不能在国剧中感到布景的满足因而如其说的。


 再有一派思想前进的人们,责备着国剧的不时代化,其实他们太不认识艺术了,最近苏联上演莎士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被视为革命戏院的代表作,一出古老的罗曼斯剧本定使他们诧异不置了。


 还有一派是蔑视旧剧而推崇昆剧的,因为昆剧的词曲雅驯,为士大夫阶级所喜悦,而旧剧词多俚俗,不足登大雅之堂,这种人的盲目大言更幼稚得厉害,胡适之先生常发挥着他的文学进化论,大意是说唐诗在绝句时期,旗亭画壁,成为民间歌唱的普通材料,所以最盛。后来渐为文士大夫们所把持,死去了,于是长短句的词代之即兴,北宋柳耆卿“杨柳岸晓风残月”,多为倡优所喜咏唱。因而词大为兴盛,后来渐渐变成模仿填词时代,词是死去了,元曲又代之而兴,渐渐变成南曲的稠浓繁缛,又成了厅堂之歌了,剩下了的昆曲,也成了将死的哀鸣了。


胡适


 如此说来,我们还要为旧剧庆幸,因为她虽然是经过了鼎盛时期,虽然有文士如陈墨香、齐如山等编排的富丽堂皇的新剧,然而始终为大众所保持,保住了它的民间作品的高尚地位,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奇迹。


 郑振铎先生喜欢搜集旧书,对“元曲”“杂剧”“诸宫调”俱有深邃的研究,而独不欲整理旧剧,我想大概还是材料太难搜集罢。前几年故去的刘半农先生倒是很喜欢旧剧,曾有两部关于史料的文字发刻。梅浣华游美时,刘先生及其弟刘天华氏(音乐家,已殁)曾为梅氏编了部很大的书,并且译了不少旧剧的腔调,浣华在美的成功,恐怕大半是得力于此。


 以上所谈,大概是一班主观太深的人的批评,不可救药,不值一谈,如古愚先生驳徐訏一文,是以代表这类盲目的谈剧者。


刘天华

 

 还有一大派人,是因为直觉的印象不好,而始终厌恶旧剧的,这都要怪旧剧的环境太劣,而非其本身之过,这可以拿知堂老人来作代表,如在《北平的好坏》一文中所云乙已(一九〇五)的冬天与二十三个同学到北京练兵处来应留学考试,在西河沿住过一个月,曾经看了几次戏,租看的红纸戏目,木棍一样窄的板凳……都还约略有点记得。”……日记:“十二月初九日,下午偕……至中和园观剧,见小叫天演时,已昏黑矣。初十日下午……广德楼观剧,朱素云演《黄鹤楼》,朱颇通文墨云。”


 看上面所说,活显出一个南方人初至北京,语言不通,而看了窄板凳、昏黑的舞台等而发出的感想,这些事情在最近似已改善,如天津的中国戏院,即颇能得近代舞台的好处。观众这些厌恶大概不会有了罢。周作人先生还提出几个具体意见是:


 “(一)中国超阶级的升官发财多妻的腐败思想随处皆是,而在小说戏文里最为浓厚显著;(二)虚伪的仪式,装腔作势,我都不喜欢,觉得肉麻,戏台上的动作无论怎么有人赞美,我总看了不愉快;(三)唱戏的音调,特别是非戏子的在街上在房中的清唱,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八股、鸦片等有什么关系,有一种麻痹性,胃里不受用。”


王瑶卿、朱素云之《雁门关》


 综上三说,第一条,我答作:因为旧剧是人生的描写,生在那样一个社会,绝不会有什么乌托邦可以创造出来。反过来说反能在许多地方留下很有价值的描写,足供社会学家、语言学家参考用的,况且在偌大的一个旧剧创作之中,芜滥之作,绝不能没有,这一点不能推翻全部旧剧的价值。第二点,我觉得全是作者的直觉作用,探亲演礼的穷形尽相无非是寻笑料,如果不用规矩的理想看去,即心中若有正气然,至多也不过说是过火,不至于使人难过。至于其他在范围内的表现,如叱之为装腔作势,我看还是不唱也罢。第三点,更是主观太甚,没有充分的立脚点。

 

 记得前十年《文学周报》上出了个“梅兰芳号”,对梅氏肆加谩骂,大概总是在他个人历史上着眼,这也未免太过于卑鄙,梅氏个人人格如何,我不愿评论。何况是那样一个时代,我始终是抱着只看艺术的意见,因为伶人私事,非公开讨论所当为,有人称赞程砚秋的对罗瘿公如何如何,也好像颇为多事。总而言之,旧剧受了环境的影响不少,许多无味的闲气,都是由这里生出的。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接着还要谈谈另一点:徐志摩氏是个新诗人,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为努力追求“美”、美的理想、美的人物而生活着的。他对于旧剧非常喜欢,尤其是爱听杨小楼的《连环套》等剧,这可以说是受过西洋洗礼的有审美观念人的能欣赏旧剧的一个反证,新文学家不都是徐訏之流的,浣华赴美赴俄均约张彭春氏为助,为其演说剧情,张氏为南开大学教授在美国讲学,对戏剧学有深湛研究,新剧《雷雨》作者曹禺(即万家宝)即得张氏之提携爱护而为剧作家者。张氏对京剧之爱好与研究,颇为不佞所熟知,余常闻其劝人听浣华之戏云。自然非生意经,因渠参加意见甚多,有使人批评之意。


 丰子恺先生也谈过梅兰芳,多讽刺语,大概也是受了环境影响所致,但是他谈过青衣的唱腔(实包括花旦言):“我觉得平剧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气,不必理解唱词,但一听腔调,脑际就会浮出一个女子的姿态来。这是西洋音乐上所没有的情形。青衣的唱腔可谓‘女相十足’,我每次听到,觉得用日本语中的 Onnarashii(注:女らしい)一语来形容它,最为适切,在事实上,从古以来,女子绝没有用唱代话,而且唱得这样委婉曲折的。然女子的寻常语调中,确有这么委婉曲折的音乐的动机潜伏着。换言之,青衣唱腔的音乐,是以自来女子的寻常语调为原素,扩张、放大、变本加厉而作成的。”



1947年,丰子恺在上海梅寓与梅兰芳、摄影家郎静山(左二)、记者陈惊躜(左一)合影

 

 读者的批评,见仁见智,本难强同。但是入理之言总堪听。无的乱语,确不可为训。至于摭拾滥语,强作解人者,更不值一读矣。

 

 (《十日戏剧》1938年第1卷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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