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弄漫志:“京剧您尽管随随便便地唱,昆曲则有一定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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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的昆曲,虽比不上乾嘉时代的“笙歌遍地”、“人尽知音”,但也可算中兴的肇始,最不堪的时候,要算是清末民初了,那时被乱弹闹得不亦乐乎,便是素以昆曲称盛的苏州,也弃了正音昆曲,专心研究京剧。因为昆曲与京剧迥然不同,昆曲的曲牌有一定的程式,不能妄增一韵,擅改一字。京剧的腔却是各各不同,您尽管是随随便便地唱,只要咬字准确,不走板就行。所以,姓王的唱的就说是“王调”,姓李的唱的就算是“李腔”,比较有一定程法的昆曲,自然来得容易而有味,难怪学京剧的人日增月多,昆曲一道,差不多曲高和寡,成为绝响了。
近年来有一班研究韵学的人,鉴于昆曲的颓败,京剧的不足以正韵,掏了一些钱来,倡立一个传习所,提倡昆曲。不过苏州人自私自利心太重,以为自己出了钱,不能容别人参加,全不管自己及指导人的技艺资格,是否可以使学习的人得着实效。
苏州昆剧传习所旧照
从前老班子内的人才,像麻金福来的官生,阿掌王鹤明的巾生,凤林葛小香的六旦,沈寿林的黑衣生,李子美的老生,王松的大面,茂松的白面,姜善珍、陆四的付,聚林的作旦,阿四的正旦,小王四小阿三的丑,双庆的刺旦,庆寿的外,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所剩的只有中驷之才的巾生带官生、黑衣的沈月泉,未得规模的小丑小仁生,老气横秋的花旦丁兰荪,就中以老外吴义生尚属差强人意。所以传习所的人才虽不能说它一无成就,究竟典模已失。后场以鼓板吹笛为第一。吹笛自殷老四、杨禄寿死后,继起的寥寥无几。殷老四传了一个苦二(即笛师张云清),惜乎生在昆曲失败的时代,潦倒终身,跟徐又铮吹了一世。鼓板除松福外,简直可说没有人可传衣钵,永福虽是受自松福,然而打的鼓板比较松福,那就差得太远了。
串客之中,在昆曲全盛的时候,颇有儿个出人头地,像糕团大面张云亭,花旦程练秋,老外程藕卿,老生张润亭,正旦张玉荪、陆凤初,小丑陈子和,二付杨剑三、赵琴士,巾生王蔚伯、徐益生,官生、鸡毛生徐凌云、汪材常,都是一时的人选,现在都已物故,所有几个不肯现身舞台而切实研究昆曲的名家,真可谓硕果仅存,原本可以指导他们的不足,但他们存私太重,如俞粟庐的唱,吴瞿安的填曲,黄剑弇的音韵,从不一顾,以至传习所人才愈趋愈下,若与光绪中叶的人才一较,那就相差得不可同日而语了。
苏州昆剧传习所《游园惊梦》
昆曲在乾嘉年间设班在何处,因为记者年幼,无从查考,不敢妄断。不过知道在光绪初叶,最先开设于申衙前。其时老生是李子美,花旦是葛小香的父亲葛子香及掌生,并且有一个常走码头的小桂林,老外有庆寿,官生麻金、福来,黑衣沈月泉之父沈寿林,巾生王鹤明、阿掌,大面王松,白面祥林、茂松,付姜善珍、陆四,丑小王四、巧福及小阿三,偶尔从海上归来客串。作旦聚林、寄生,正旦阿本、阿四,刺旦双庆,人才济济,俱为一时之选。其时名为高天小班,以后班主物故,该班顿形解散,由聚林等组织聚福班,在都庙前开演。
其时葛子香已死,加入其子小香,花旦凤林年幼,以《番儿》等戏见长。聚福班共有二班:一种谓之“江湖班”,专走各码头,小阿三、寄生、祥林俱是其中健者。一种谓之“坐城班”,一切角色齐全,在城常年演唱。自西太后哀诏下布后,聚福坐城班瓦解,先后加入江湖班献技。于是,有一班喜欢研究昆曲的人及老于客串的爷台(昆曲客串的人谓之“爷台”),诚恐昆曲失传,设法将聚福班招还,由程藕卿、徐益生等出面,设台于青阳地。青阳地是日本的租界,一切商业大都罗致。后因青阳地远在盘门城外,看戏的人大感不便,遂移至镇抚司前老郎庙,就是现在的梨园公所。
那时候苏州子弟正耽迷于昆曲,差不多的人总能唱上几出,以为非此不足为知音。此时月泉方出场,寿林已去世。老外出吴义生,并且兼唱老旦,白脸有出人头地的金阿庆,唱做说白皆臻神妙,李子美子李桂泉亦称上驷,付有沈斌泉,旦角有矮旦丁兰荪,丑小仁生、小金寿,刺旦自江湖班到的小金虎,大面程西亭兼白面尤顺庆,老生沈金钩。所排的戏应有尽有,此时可算得昆曲的全盛时代。约一年余又以发生事故,迁至观前旗杆里,班子里的角色依旧无所更变,但又多了尤彩云的五、六旦,小彩金的刺杀,徐金虎的花旦,小长生的作旦,陆寿庆的付等等。串客也多了许多,像侯更心的巾生,施春圃的副末,陈晋伯、王子廉的旦,其余尚有喜唱昆曲的黄剑弇、俞粟庐等襄助一切。四六板的戏肇始于此,《奇双会》《安天会》《凤凰山》等戏都可以应付裕如。自观前戏院改造,班子又散,沦落江湖。唯每到秋未冬初,必归城里演唱几月,明年春天再走码头。馆址依旧在老郎庙,直至逊清末载,从老郎庙易至全浙会馆。全浙会馆戏台宽畅,颇有回旋之余地,不像老郎庙的狭小。彼时王鹤明、掌生、小桂林、葛小香、庆寿、福来、阿掌、麻金、祥林、茂松、姜善珍、陆四、小王四、小阿三、巧福、聚林、阿本、阿四、双庆、小金虎等,已经老的老、死的死了。所余的只有李桂泉、沈月泉、凤林、吴义生、沈斌泉、沈金钩、陆寿庆、金阿庆、小仁生、小金寿、徐金虎、程增寿(丑)、沈盘生(生)、施桂林、小长生、尤彩云、小彩金等人物,其实昆曲典型已失传。串客亦泰半调零,程藕卿、张润亭、程练秋、施春圃、赵琴士、杨剑三、陈子和等大都已成陈迹,所以昆曲顿形衰败。到现在传习所成立之后,聚福班的角色,除金阿庆在上海,沈金钩在北平,陆寿卿不知下落,李桂泉、凤林、沈斌泉、小金寿、程西亭、阿增、尤顺庆已死之外,都一跃而变为传习所的教师,可想见昆曲的凋残,人才的缺乏了。
俞粟庐
讲到以前的高天小班、聚福班及现在的传习所中的技艺人才,当然高天、聚福两班比较传习所为优,其中尤算凤林的旦、金阿庆的白面、姜善珍的付、小阿三的丑最为特出。
凤林的扮相甚佳,昆曲五六旦以及刺杀旦无所不精,并且有许多的四六板戏,《打花鼓》《百花点将》《天门阵》等最为擅长,他演一种戏有一种的长处,五旦的戏像《牡丹亭·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冯小青题诗,《西厢记·跳墙着棋》的莺莺,《狮吼记》的《梳妆、跪池》等等,能得其静,适合五旦身份。六旦的戏,《西厢记》的红娘传情阿堵,《武十回》的潘金莲、《翠屏山》的潘巧云,神态淫荡,真所谓神妙到毫颠。刺杀旦的戏像《刺虎》《刺梁》《刺汤》等跌扑,在昆曲中亦可算空前绝后,嗓子又响亮,一无沙哑之弊。而且有《邯郸梦》的小妳妳戏,《番儿》《水斗》中的蚌壳精跳蚌,《安天会》的月孛星等杂耍。照现在唱京剧人的目光说起来,简直是昆曲中的梅兰芳,要捧他上三十三天了。然而从前在昆曲里的人说,只是一个出色的旦角而已,设有许多的棒角家、评剧家去褒扬他。不过到现在研究昆曲的人说起凤林,总有一些知道,都道一声好,小小留一些名气。
阿庆的白面,除最老辈的祥林外,可称独步。白口老到,字音清晰,嗓子较大,面稍低而阔,较老外稍高而不苍老,恰适用于白面,《琵琶记》的《陀寺》,《西楼记》的《痴池》,《磨斧》,《拐儿》等戏都是最不容易讨好的,然而阿庆演来自能得昆曲家的赞许。惜乎嘶叫一声远不如茂松的跌宕响亮,此为一大缺点。姜善珍的付不常在聚福班演唱,每一次临台,看客必增加若干,可见其戏之精妙。
看昆曲的人不像听京剧,听京剧的人必须要看大名鼎鼎的旦角,脸蛋子要生得漂亮,才会轰动一时,到如今是愈弄愈糟,差不多须生、小生、黑头、武生等角色,没一个不跟着一个旦角做生活的护身符,他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上台,有谁来瞧他、听他,尤其是一个丑角,尽管刘赶三复活、姜疙瘩转世,在报纸上大吹大擂,恐怕也不见得有人来光顾。
徐凌云、赵星叔之《刺虎》
昆曲则大不然,不论生、旦、净、丑、付、外、末、副,只要是好,总可以号召一些看客。因为昆曲的角色,不能一些儿勉强,唱旦的嗓子决不能唱生,唱老生的决不能唱老旦,若是一弄差,就要成为四不像,不比京剧唱老生的大多数可以唱老旦,只要腔调变一变好了。所以一个昆曲社,总是生、旦、净、丑都有,而且昆曲内的丑、付,比较一切的角色都难,因为丑、付扮的角色各各不同,有好有歹。好的当中还有正派,若《昆山》八出的顾鼎臣之兄,有滑稽如《渔家乐》中的万家春,歹的当中有土棍,有地霸;有风流的,有刁恶的,在在都在演戏的人心领神会,不可稍失戏中人物气派。
又如《疯僧扫秦说穷》《羊肚》《请师》《拜帅》《下山》《翳桑》《养马》《贺喜》等戏皆是丑、付的正戏,姜善珍与小阿三两人可以得其中三昧,所以昆曲家深为赞许,说是昆曲第一流人物。
其余的角色像老生李子美,葛子香、葛小香、掌生的旦,福来的官生,沈寿林的黑衣鞋皮生,茂松的白面,小金寿的丑,沈斌泉的付,亦各有各的长处,并非无一艺之长的人。
现在传习所的角色虽不能比上以前高天小班及起先的聚福两班,但比民国初年的聚福班胜之多多。倘若这两位出钱的昆曲传习所维持员,一面严行督察班中角色,认真演唱,一面不耻下问的请教以前两位老曲家,像黄剑弇、俞粟庐等,使他们校正所有的过失,昆曲当不至于沦亡,或者能够追随到光绪中叶的聚福班。因传习所内颇有几个可造就的人才,如倪传钺的外,施传镇的付、老生,顾传瑜的生,朱传茗的五旦,王传淞的付,姚传芗的六旦,张传芳的花旦,姚传湄、华传浩的丑,确乎不坏。倪传钺、施传镇是吴义生所教授,吴义生教戏,见一个可以造就的人才,必然尽心竭力教导他。倪、施二人又对于研究昆曲无时或休,常向名串客老外张紫东情恳教益,所以艺术最是可靠,一无偷懒之弊。
郑传鉴、朱传茗、王传淞之《蝴蝶梦》
顾、朱二人及张传芳都是上驷材料,惜乎苏州人眼孔太浅,有一班年轻唱昆曲的人,不知道昆曲研究四声的困难,唱、引、白的不可疏忽,一味盲从,只看他们的脸蛋子尚算漂亮,模样儿使人可怜,就拼命地把他抬高,以致这三个人意气高得无以复加,以为传习所的人才非我莫属。试问顾传玠的生,是否能超过中驷之才的沈月泉?《金不换》的《守岁》《侍酒》,《翠屏山》的《酒楼》是否能做?这戏演得好的自然是沈寿林,就是沈月泉亦未必佳妙,何况顾传玠尚不如沈月泉呢!朱传茗及张传芳的五六旦,亦只能一个得静,一个得柔媚,讲到登峰造极真够不上,不过被一班人一瞎捧,他们自己便以为他的艺技高大得比京剧梅兰芳、徐小香差不多,稍有一些不如意,就闹意见,不是演唱不高兴,便是不肯上台。
苏州人自有一窝蜂的脾气,大家都说朱、顾好,今天朱、顾不上台,看客竟要少去三分之一。于是朱、顾等人的架子愈弄愈大了,不知道真正研究昆曲的人还说他们不如从前的阿掌、掌生、小香等的技艺,可见得以前的昆曲家评戏十分严苛。
姚传芗之《寻梦》
王传淞的付,姚传芗的六旦,姚传湄、华传浩的丑,都可算庸中佼佼,比较在全浙会馆的聚福都是稍胜一筹。然而戏剧要求进步,决不是一己之见可以武断,总要有几个老于其事的人随时指导,方可存留一些典型。至于以前高天小班及聚福班全盛时代的角色,他们所演唱的戏以何种、由何人演唱最为拿手?应该依何程法、字音及腔若何唱法?至现在传习所的人物唱演是否不差?当缓日再行讨论。
(《戏剧月刊》1929年第1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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