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澜：谅 宥 ｜ 新力量

作者简介

渡澜，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小学至高中均就读于蒙语学校；现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就读；此次刊发的小说为作者处女作。

谅 宥

文 ／ 渡 澜

今早，新的太阳升起了。

布特根苏木的小茂林里空气冷冽，阳光刺眼。昨日的太阳被一朵巴林石一样的红色云彩敲碎，稀里哗啦掉进了哈日闹亥湖里。今天的太阳尚未学会如何造出令植物们满意的光和热。路旁满是樟子松、红皮云杉、油松和少量的圆柏。在太阳的照耀下，油松的针叶仿佛被镶上了银色的花边，随着风的吹拂，那银色像泛起涟漪的水一样渐渐消失了。开着橘红色花的孔雀草和长满稠密的白色短绢毛的长栉叶蒿蔓延到马路上，马路与森林的边界因此变得模糊且圆融。

其日麦拉图牵着哈斯娜布其的手沿着马路向西走，去住在西边的赛罕吉日嘎拉叔叔家登门赔罪。他稚嫩的脸上挂着困苦的表情，在昨晚的一场儿童游戏中，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其日麦拉图从不将游戏当作一场享乐，游戏对于他只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他不仅要在游戏中拼尽全力取得胜利，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睡眼惺忪的哈斯娜布其嘟着嘴瞧自己的哥哥。她有两片生牛肉色的嘴唇，在饥饿的清晨肿成橡皮，看起来生机勃勃，拿针刺破会喷涌出长篇大论。其日麦拉图流露出的哀伤、不安和羞愧的神情令她感到新鲜。他将手中被叠成四四方方的牛皮塞进了哈斯娜布其怀里，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干泥巴。哈斯娜布其的手指像新生的小山羊的嘴唇一样在牛皮上娇憨无措地摸索着，还没走半步就不慎将牛皮摔在了地上。其日麦拉图尖叫着捡起那张牛皮，甩开了妹妹的手，疾言遽色道：“你在干什么？”哈斯娜布其愤怒地哭泣，她的身体一挫一挫，脸涨得通红，闭着眼紧紧皱着眉毛，仰天咆哮。其日麦拉图满腔委屈，眼中也淌出了泪，他的鼻涕不受控制地像水一样从鼻管里流出，其日麦拉图呼哧呼哧地用手背擦下，全部抹在了妹妹头发上。他骂着自己丑陋讨厌的妹妹，不再牵她的手，用半米的空气将彼此暌隔，紧紧抱着牛皮向西走。

马路上阒然无人，密密匝匝的树木肆无忌惮地颤抖着——在那颤抖的瞬间，长白鱼鳞云杉和臭冷杉发出香气，孩子们把这种颤抖和香气当作了若隐若现的秘密。他们还有更为庞大的秘密——莫德勒图。它是在四年前的一个春天来到布特根苏木的。莫德勒图足足有成年双峰驼那么大，看起来像个对半切的葫芦，中间缢细，下部和上部膨大。它通身洁白，体壳坚硬，表面光滑，全身泛着金属的光泽。莫德勒图与大型唇足类多足动物非常相像，因为它有21对步足和1对颚足。莫德勒图似乎对眼睛的生长抱有严重的延宕心理，它的眼睛只有一粒蒙古勒阿木那么大，眼睫毛又粗又长，可以在上面拴一匹马。它眼睛那么小，鼻孔却像井口，呼吸时像在打闷雷，粗重悲壮，震得马路嗡嗡响。它还有硬邦邦的翅膀，但从不见它飞。几天前不知是谁在它背上画了一幅格鲁派寺院的壁画上经常出现的画作“蒙人驭虎”。除了那些细长白皙的足，它全身都被涂满了颜料。这并不是在折磨它，莫德勒图非常喜欢颜色。它的体壳可以感知到颜色，它可以通过体壳去品尝颜料的甜蜜湿润。莫德勒图尤其喜欢嫩青色和淡黄色调和出来的豆绿色。豆绿色令它感到安全、平静和舒适。

经常有比它体积小很多的虫子在它身上产卵，莫德勒图也因此总是背着很多很多珍奇昆虫的五彩斑斓的卵。它的温情和善良像一棵大树的树根一样被埋藏在地里，以极其隐秘的方式喂养着其他的生命。有一只绿啄木鸟非常喜欢它，它们形影不离，绿啄木鸟会站在莫德勒图的背部正中央同它聊天，防止自己踩上莫德勒图小小的眼睛，也防止自己掉进它的鼻孔里。轮到莫德勒图说话时它就会提起苏木的孩子们。它曾经说过：“我喜欢小孩子，但不喜欢他们在我腹下撒尿。”直到有一天，莫德勒图身上的绿啄木鸟的羽毛差不多被孵化而出的虫子吃干净了，它们才正式分开。莫德勒图因为这事伤心了好久，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路旁——背上积了厚厚一层野鸡粪便，粪便上积了厚厚一层煤灰。有一只松鼠跳上它的背，结果被煤灰和野鸡粪淹没了。莫德勒图急忙抖动身躯，将松鼠抖下去，这才慢悠悠地开始走动。莫德勒图后来悄悄告诉孩子们：“啄木鸟去了昔日木镇，我知道的。”

苏木里的孩子们都非常喜欢它，这里面包括其日麦拉图。他有一次调皮地用煤块给正在睡懒觉的莫德勒图画了几根粗粗的髭须，但它没有生气，只是冲其日麦拉图放了一个大波斯菊味的闷屁，引来了一群毛茸茸的蜜蜂。不幸的是，几个月前他们玩耍时不小心压烂了莫德勒图背上五枚大米似的虫卵。莫德勒图像濒临死亡的动物一样尖叫悲泣，它浑身发抖，小小的眼睛里滚出石榴籽那么大的泪珠，它悲痛欲绝，不知跑去了哪里——可能已经离开布特根苏木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它了，这成了孩子们心中永远的秘密和疑惑。那些虫卵那么小那么多，没有一枚是它的孩子。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莫德勒图这么伤心。 孩子们总会遇见让他们倾倒的生物，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变得健忘和傲慢。曾经的爱被冰冷冷的泥土淹没。他们被盲目的激情引向困苦、愤怒和奴役。

赛罕吉日嘎拉叔叔住在布特根苏木最西边的一间白色砖头房子里。他的儿子也叫布特根。其日麦拉图要去他家里道歉就是因为他不小心把布特根戳破了。布特根是用上好的牛皮缝制的，但它并不结实。苏木里的孩子们一起玩“泥巴人”这个游戏时，布特根不慎被其日麦拉图手中的树枝戳破了。其日麦拉图还记得当时布特根躺在地上逐渐地变扁——他用手盖着自己身上漏气的小洞，感受里面的气体呼呼往外喷出。周围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猫的臭味和烟草的辛辣。布特根很快移开了手，注视着夜空，脸上是一种庄重严谨的表情，他说：“早该这样了。”此时此刻，他的欲望就是完全无条件地服从于自然的意愿。其日麦拉图眼睁睁地看着布特根高挺的鼻子变得皱巴巴，像酒鬼一样腆着的肚子也变得像煮熟了的鸡的皮肤一样蜷缩……最后变成一张扁扁的牛皮。他感到一阵惊恐贯穿全身。一起玩耍的孩子都被吓跑了，只有他的妹妹站在原地，迷茫地注视着她的哥哥。闯祸的那一刹那，其日麦拉图就开始了反省，他没有向任何人呼救。生与死是两种高贵的表现，谁也无权剥削。他在反省中开始了自己童年的第一次沉思。

其日麦拉图敲开了赛罕吉日嘎拉叔叔的门。赛罕吉日嘎拉叔叔推开门走出来，他已经开始衰老，但依旧有着精实的肌肉、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他的头硕大而方犹如棋盘，黝黑的脸面无表情，看起来像块生铁板。他看到满脸泪涕的其日麦拉图，将他拉进门严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布特根呢？”正在将鲜奶倒进锅中的布特根的额吉钦达木尼也凑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布特根呢？”钦达木尼比赛罕吉日嘎拉叔叔大了整整二十岁，是个矮小的、脸上爬满核桃皮一样皱纹的老妇人。她没有头发，长着红色的眉毛和一个男性化的大鼻子。凑近钦达木尼可以嗅到她身上的焦味。那是从她的眉毛传来的，她从不戴帽子，因为滚烫的眉毛会不慎将帽子点燃。

几年前布特根因为误食了羊的短肋而丧命，钦达木尼痛失爱子，日日以泪洗面，她将近三百摄氏度的痛苦融化了苏木里的所有窗玻璃。听说从她房间里传出的如同芦苇的呜咽声令飞过的蚊子都伤心地折断自己的翅膀，不再飞行。赛罕吉日嘎拉叔叔在妻子开始变得厌食和疲沓时用牛皮缝制了一个“布特根”，又用马车搬来一只充满活力却异常肥胖的野猫，使用一个珊瑚盖子的鼻烟令它打喷嚏，向牛皮里灌满了气。同其日麦拉图玩耍的就是这个用牛皮做的布特根。其日麦拉图用双手捧着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牛皮布特根，泪水如煮沸的水般一股接着一股涌出，他不断啜泣着，感到胃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感到腋窝不断冒出汗水，恐惧的气味从那里逸出。钦达木尼的母性直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薄薄的眼皮无法制止眼球的外凸，这让她呈现出瞠目而视的表情。赛罕吉日嘎拉陷入了沉默。沉得好似一块石头。一种痛楚的沉寂开始蔓延。他们用眼神彼此默认了这个事实并郑重地接过了那张破了一个洞的牛皮。其日麦拉图等待着接下来的惩罚，意识到童年开始为他设宴饯行了。

“原谅我们吧，”赛罕吉日嘎拉叔叔喃喃自语：“早该这样了。”钦达木尼双手捂着脸，不敢再看那张牛皮。其日麦拉图并没有得到惩罚。他感到困惑，他渴望得到他们的原谅，可他们又是在渴望谁的谅宥呢？

离开赛罕吉日嘎拉叔叔家，他原路返回。其日麦拉图突然意识到妹妹哈斯娜布其不见了。他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在马路上狂奔。风钻进其日麦拉图的衣服，吹干他脸上和腋下的汗水。他突然被风儿举起，被吹进了只有光和声音才能穿过的小茂林。其日麦拉图挥舞双手，高声呼喊。突然眼前的一切都明朗起来，他嗅到熟透了的香蕉的甜腻气息，冰块以及小池塘的青涩腥气。迎面缓缓飞来一庞大的生物，它像星辰一样坚硬的翅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犹如一列冒着滚滚黑烟的火车驶过来了。它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差点撕开森林——是消失已久的莫德勒图，它又回来了！其日麦拉图在空中兴奋地欢呼。莫德勒图靠近它，用身体顶撞他，表达着自己属于昆虫的蛮狠的情谊。其日麦拉图被撞出好远，不慎丢掉了一只靴子。莫德勒图重新靠近他，其日麦拉图这才发现它睫毛上挂着几根香蕉，原来那甜味是从这儿传来的。

他在空中触碰莫德勒图，用赤裸的脚踩它的足。当莫德勒图翻跟头时，其日麦拉图发现了莫德勒图肚脐眼里熟睡的哈斯娜布其。他感到不可思议——莫德勒图发出巨大的响音，他的妹妹却安然入睡，甚至发出悦耳的呼噜声。她汗湿的手掌和干黄的发尾上黏满了豆绿色的颜料，变得像一片春天的树叶。其日麦拉图抱下妹妹，注视着莫德勒图小小的眼睛。

“对不起。”他诚恳地道歉。

其日麦拉图在空中飘浮，树的枝叶也在风中细细地向上伸展。他被缓缓托举着，敞开胸怀去迎接风的洗礼，也因此感到整个世界充满谐律。

当清新怡人的大波斯菊的花香袭入其日麦拉图的鼻管时，他正式落地。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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