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直与简的繁华 | 名家专栏
【作者简介】
张炜,著名作家;1956 年11 月生于山东龙口,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20 部、散文20 卷、中短篇小说集8 卷、诗集2 卷;2014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张炜文集(48 卷)》;作品获茅盾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南方传媒文学大奖杰出作家奖等;《古船》1993 年开始被法国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作品被译成韩、英、法、德、日、瑞典、土耳其、俄等数十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直与简的繁华
——读《诗经》之六
文/张 炜
隐晦之美
在不断流淌的时间之河里,一些文字一直在漂流中浸泡,它们就像坚实的硬结,历经冲刷却不肯融化、未能溃散,最后几番沉到水底,又被一次次打捞上来。它们终究变为文物,沉默无声。历经一场又一场的发掘考辨,人们对其费尽心力,却仍旧兴致勃勃。自古至今,一些凝固的文明的硬结耗费了人们太多精力,围绕它们不知发生了多少口舌之争。辩论不休,推敲不已,似乎厘清的又重新混乱,即将明晰的又再次模糊,就这样循环往复没有终了。《诗经》淹没的时间太长,几千年前的这些记载和表述有时形同呓语,看起来有点陌生怪异。且不说那些微妙的贮藏和刻意的含蓄,即便是简单的物器称谓、一些风尚习俗,都与今天差异甚大。同样的一株植物,古今可能就有多种叫法,需要当代人对照中医典籍或拉丁文转译去一一对号,单是这项工作就可以成为一门学问。源于古文字学、考古学、声韵学、写作学和诗学方面,会有许多奥秘等待破解。这可能是一条远未走到尽头的道路。
晦涩既是审美的障碍,又是审美的资源,晦涩本身即具备独有的魅力。晦涩之中保存了可供探究的空间,对它的揣摩也会滋生出思想和艺术的新芽,会生出一条条枝蔓。在千百年堆砌的这座诗学宫殿里,我们可以发现各种各样的著述、头绪多端的推导和解读。也正是在这个烦琐枯燥却又不乏兴味的过程中,有的阐释者本身也在改变,他们已变得更加踌躇,而不是沿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无所畏惧地走下去。质疑会使自身经历一场逐渐丰满和茂长的过程。许多时候《诗》的隐晦来自多解、歧义和空白,甚至也来自某种过分的“简约”。“简约”两个字在这里或许不尽准确,可有时面对古代文本,真的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简单了,文字稀疏到给人吝啬的感觉。古人惜字如金,好像绝无费词嫌疑,可奇怪的是,就在这极端的节省之间,又放肆地引入那么多重复的句子、夹杂一些言不及义的描述。一些与记叙或题旨“毫无关系”的场景物事,竟被一再宣染,比如被诗家一再赞叹的“兴”的部分。
“兴”也许是诗中最不可理喻的神秘之物,也是富有的美学矿藏。如诗中写到一个日夜被爱情煎熬的男子,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却不断地咏叹流水和雎鸠、大鱼和芦荻、蒲草与荷花,它们对于故事的主体并无多大关系,且在短短的诗行中占去了如此大的篇幅,比重有些失衡。在我们当代读者看来,这些不厌其烦的重复简直是无意义的缠绕,是原地兜圈。如果在长达百行或千行的巨制中,加入这些闲笔倒也罢了,可是在短短五六句或十几句的诗句中,诗人几乎花了一半多的篇幅做这种奢侈的铺排,也算是愚不可及了。
古人的逸兴可真大,即便到了马上就要吐露真情的紧要关口,还不忘颠三倒四说上一些闲话;有时候又像城府颇深的神秘人物,时不时抛出几句高深莫测的谶语;还有时像少不更事的孩子,见物说物,口无遮拦,不拘小节,既落落大方又憨态可掬,幼稚到令人蹙眉。这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下边要说什么、为什么这样说,只觉得诗人在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举止怪异。所以我们需要训诂学、考据学、音律学、博物学等多方面的知识来对付这部古代语言艺术的谜团。
以《风》为例,究其源头,本来是极通俗的民间咏唱,是一场场极具娱乐性的演奏,却经历了时间尘埃的积厚,让人不得不耐心地一次次拂拭。在这堆古旧拗口的文辞面前,我们时常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焦躁地一次次搓目。忍耐,继续,等待,等待雾朦散去。某一时刻,它们会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比我们所能料想的还要鲜活簇新:这时候确实一点都“不隔”,也不再是相距几千年那么遥远,而是近在眼前。我们似乎真的听到了它的呼吸,感到所有文字都被赋予了生命,它们活跃起来。
原来它们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顽皮有趣,比现代人描述记录的人与事更加活泼,更加激扬跃动,更加具有真性情。真性情才是艺术的真谛。也许正由于远古先人的这些咏唱太直接、太本真、太单纯,随着现代文明的不断演进,我们这些智洞大开的数字时代的人,反倒觉得它们有些难以理解了。它们的隐晦显而易见,可是这隐晦有多少是因为我们的不够质朴、由于远离自然所造成的生理与精神的缺陷所致?比如现代色盲,这种视觉疾患是否缠上了我们,还得慎思。
简约之美
纵观古今文学史,大约罕有《诗经》这样以少胜多的范例。我们所叹赏的无可企及的美,有一些就源于这种极度的简约。这种极简又造成了它的多义性,形成了巨大的发散力和张力,这是“诗三百”最突出的特质。通过集内篇目的比较我们会发现:《诗经》中几乎所有的长篇制作,虽有其不可替代的审美功能及其他,但其艺术魅力几乎都在相应地减弱。这些长篇多少偏离了《诗经》所固有的一种简约的品质。而那些漂亮的短章完美到不可思议。比如《桃夭》《甘棠》《摽有梅》《式微》《河广》《采葛》《子衿》《野有蔓草》《木瓜》《卢令》《东门之杨》《月出》诸篇,如同一粒粒晶莹圆润的珍珠,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那些长诗,无论具有多少史料价值、多少历史学和社会学的意义,就纯粹的文学审美来讲,它们都要降低一格。
这种情形多少如一首西班牙民歌所言:“凡物玲珑且娇小,铭记心中难忘掉”。是的,小巧圆润别致者为人喜爱,常常令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可能有人会说,在审美向度上,精美一般是指那些小巧的制作,而一些巨大崇高之物,局部极可能是粗砺的,比如说长城,怎么能以精致著称?诚然如此。审美的确存在不同品格,但不必讳言,那些极度精巧、细致、光润、灵动之物,总能带给我们一种无法忘怀的愉悦感,这是实情。再则,《诗经》中的那些短章也绝不是一句“玲珑娇小”即可概括的,它们有的可以这样指认,有的依然呈现出苍劲宏大的气象。当它们历尽时空浩渺,弥散出一种浑茫悠远、将人的思绪引向遥远的时候,已经不能简单地将它们界定为小制作了。
《甘棠》篇幅不长,却给我们一种繁盛的印象,且有崇高感。那棵像纪念碑一样矗立的甘棠树,是一位历史人物召伯的化身。朱熹《诗集传》记:“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甘棠”生于郊野,却根植于劳民之心。那棵高大的甘棠树后来已无从寻觅,然而一代代的传唱却不再消逝。
《关雎》这首咏唱人类“原欲原罪”的诗篇被置于《诗经》之首,由其统领“诗三百”。这首情歌写了强大的欲望,刻骨铭心的爱情,殚精竭虑的追逐,比一些史诗巨制还要恒久,因为它同样植于每个人的心里。这首玲珑剔透的小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诠释了一种难言的期盼和秘密,层次相当繁复。谁是鱼?谁是鱼鹰?鱼儿戏水,莼叶圆圆,含蓄优美,温文尔雅,却蕴藏着原始的强悍野性。
整部《诗经》大致都具有这种少言、忍韧和朦胧的品质。尤其是《风》中那些短歌,它们是“简约之美”的极致之作。一首小小的《木瓜》会唤起多少欢愉的经验,那是似曾相识的情境。后来的读者即便从无经历,也能从这天真无邪的互赠中,获得满足和享受。试想自己变为这场景中的一个,一个女子,会摘下一枚成熟的木瓜投向心上人?怦怦心跳,羞涩和幸福,全凝聚于一只木瓜。
妙不可言的《椒聊》也是简约的代表。成熟的花椒林,一串串籽粒正被采椒女小心地摘下来。女子躲闪着尖刺,却要不时地走神,因为远处走来一个英俊男子。我们仿佛看到一片结满紫红色果实的花椒树,看到树下那个深情的女子,她的目光变得一点点热烈起来。花椒特有的气息,作为烹饪香料使用的这种果实,有一种我们熟悉的气味。一般来说,歌颂爱情,最谐配的花色和香气是玫瑰丁香芍药之类。这里却是花椒,忧郁、沉实、内在,别有韵致。在果实累累的花椒树下,女子把幻想和幸福的目光投向一个方向。也许她只是初见男子,可留下的想念却有可能是长长的。像许多小诗一样,它的句子仍旧一再地重复,像在反复地品味和回想。
我们阅读《国风》,会觉得言说两性之欲的作品似乎多了一些。可见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无法离开情欲,即便是孔子修订这些诗篇的时候,也曾发出由衷的赞叹。他认为它们是抒写情爱的最好范本,并将“诗三百”界定为“思无邪”。实际上即使用当代极为开放的尺度来衡量,它们依然有“邪”。在这一点上,数千年来儒家经师的判断并没有错,他们从中挑出的“淫诗”也不止一首,不仅给予鞭挞,甚至直接把它们从《诗经》里剔出。他们认为这些诗既不配为《经》,也不配成为文学作品的典范。经学家们用心良苦,一心想让一部《诗经》保持纯洁高贵的品格,没有瑕疵,无可指责,稳居于堂皇之位。
可是果真如此,这部诗歌集就会单调无趣了。它需要一个限度,需要一种道德涉险。争执和探究的余地留下来,魅力也留下来。事实上《风》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这些爱情短歌,它们恰是《诗经》中浓缩和凝练的典范。也许因为太短太含蓄,也许有的话原本也说不明白,再加上咏唱的需要,也就一遍遍地重复。这种小心翼翼的踯躅、递进,就像面对心爱之人不敢大步向前一样。也就是这个微妙谨慎的时刻,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一寸寸一丝丝趋近,趋向灼人之美、颤慄之美,令人窒息和眩晕。至此,这种场景的描述不再给人重复和简单的感觉,也少了许多含蓄和晦涩:一切都丰盈饱满,所有内容尽含其中。如果把《诗经》中所有描写爱与欲的诗篇集合一起,就会发现这是一部爱情宝典,是由许多首短歌组成的爱的百科全书,它内敛蕴藉,丰赡芬芳。
直与简的繁华
相对于数字时代文字的无限繁衍,泥沙一样的堆积,各种形式的巨量印刷,形形色色的轻浮表述,《诗经》则是它的反面,即单纯与洁净的代表。一般来说,如此节省的文字,在茂长的语言枝蔓下很容易被遮掩,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变得无声无息无臭无迹。事实却完全相反:即便到了网络时代,文字的沙尘暴一阵又一阵涌来,一次又一次消失,《诗经》终究没有被覆盖;人类文明经历的各种灾变难以累计,它依然顽强地存在。在文字书写的世界里,在思想与艺术的殿堂里,《诗经》一直居于显赫的地位,且无可取代。
《诗经》的主要部分当然是《风》,关于它的价值评判是至为重要的。几千年来,“诗三百”无可比拟的艺术魅力主要来自它,对此可能无多争议。今天看“风”,经受它的阵阵吹拂,依然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在已经习惯了繁复句式的现代表达中,“风”的文字显得过于简单或平直,险涉“贫瘠”和“粗陋”,或被误解为古人语言方式的单调。我们同时又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这些歌咏几乎全部来自底层劳民。就此来说,我们又极易产生一个拙劣的推断:创作者胸无点墨,所以也就难以言丰辞茂了。现代人或以怜惜和宽容的目光看取“风”诗,却不知自己这会儿陷入的误识有多么深。
这些取自田野的生命之歌已经不需要我们所熟知的那些修辞,因为它本身已囊括全部的丰富性,自有无限生机。它所呈现的“直”与“简”,其实就是一种直取本质的能力、一份简单概括的精确。这种以少胜多的表达力已脱离了方法和策略的意义,而显现为人类在某个时期所独有的能力与特征,如对客观事物的穿透力和直感力。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变,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日益演变,人类在诸多方面表现出进步与退步交织互镶的状态。就心灵的直感力和概括力来说,今天的人已经无法和“风”的写作者们相比。越是到了后来,人们在表达中越是需要借助于更多的言辞,因为舍此便说不明白、说不透彻。缠绕、重复、堆积,不断地补充,极尽所能地夸张。尽管变得如此冗长和繁复,却未能在意蕴上获得更多的包含。我们更加费词了,可是我们也更加狭窄了。像“风”中的直与简,远不是现代人敢于涉足和尝试的方式。那原来不是理屈辞穷的结果,而是自信与丰饶的形态,它通向了极度的丰茂与繁华。
《摽有梅》只有十六个短句,竟有十一个句子全部或部分重复。如此写来会意蕴单薄或捉襟见肘吗?非但没有,还成为一首生动鲜亮的采梅之歌,更是脍炙人口的爱情杰作。极少的文字包含了多少弦外之音,其中套叠比喻、象征,既有大幅度的动作,又有缄默中的微细。那些挥动不停的男性之手,因得到了女性的鼓励而变得更加有力:大量的梅子悬在枝头,它们在等待。姑娘自喻梅子,渴望被小伙子们“摽”下,装到筐里。青春急于找到美好的归宿。在半真半假的欢快喊叫中,遮隐的是大胆直率的求爱。这爱如同结满果实的梅树,丰硕到压弯枝头。
《周南》中那首歧义颇多的《汝坟》,诗中火焰升腾直到烧毁“大屋”的意象,或写惊人的男女欢会。如饥似渴的追逐,欲火中烧的性伴,最后形成了一场欲望的“熊熊大火”。诗的前两章写女子在河畔徜徉,心事重重,思念渴盼,以至于用到“鲂鱼赪尾”四字:鲂鱼每到交配时节要尾巴变红,“红”如火焰,结果是“王室如燬”。大屋在燃烧的爱欲中焚毁,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涅槃。极简的文字中包裹了一股膨胀爆发的热流,将一切席卷而去。如果这诸多意绪与事件放到现代人的笔触中,还不知有一场怎样复杂的铺展。
我们熟悉的这场“大火”已经燃烧了几千年,还将继续燃烧下去。这首十二句的短歌将爱与欲写到如此激烈直露的程度,却仅仅使用了四十八个字,除去重复也只剩下了三十四言。极紧缩的篇幅本就十分局促,很难留下恣意腾挪的空间,可这里的诗人竟然从容之至地做出四次重复:极简与极奢同呈共现。我们现在读诗的人已是隔岸观火者,虽然几千年过去了,也还是会感受到一种烧灼的热度。
《小星》这首小诗也颇多争议。它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个在深秋拂晓寒风中苦苦奔波的身影,是小吏凄凉的抽咽之声。这里没有令人发指的描述和悲惨的控诉,只是平静的低语和无奈的诉说。在黎明前稀疏的星空下,渺小的人生就这样一步步向前。小吏为自己的命运哀叹,引发的却是普遍的共鸣:这种身不由己的磨损,其实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社会悲剧。人生常常如此:一辈子的劳碌和奔波常常不知从哪里开始,也不知到哪里终结。一个人究竟怀有怎样的使命,奔向怎样的目标,或许直到终点都一无所知。这种迷茫和无处求告的焦虑,正可视为现代人的写照。同样是简约之极的记述,仅仅十个短句,却有近半句子在重复。然而这声息至今萦绕耳畔,埋下了无比复杂的意绪。
《诗经》的作者们实在太吝啬,即便在急需阐明的时候,也不愿多说一句、多添一字。可有时又格外奢侈,竟能在极为有限的篇幅中一遍遍重复。这究竟为了强调、为了递进,还仅仅是出于歌咏的需要?就是这种表达的“直”与“简”,最终抵达的是无法想象的高阔。
腻啖之后
人在这个时代与《诗经》相逢,既是一种难得的机缘,又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有时会觉得这样的阅读是自然而然的、随心顺性的古典涉猎,其实却是需要穿越千万重现代喧嚣才能抵达。这里首先要静寂下来,安顿一刻,放弃某些时尚的诱惑,然后进入传统的默读。让我们心情平息,精神专注一会儿,在信息高速公路的拐弯处找个精神的茅舍,做一停留。
如果没有置身于现代“茅庐”,面前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文字或许会突兀和陌生,让人有一种迷茫困惑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因为我们生活于网络时代,商业主义和娱乐主义环境下的声色恣肆已成常态。我们习惯于声像制品的奔涌而下,各种强刺激早就把精神味蕾磨钝,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品尝真味的能力。我们甚至不能辨析鲜美与腐败,拒绝纯净甘甜的流泉。在日复一日蹚过浮腻的泡沫、于横亘的朽木中磕绊往前,已无法在清爽的林野空地上畅快地呼吸。就文学阅读而言,我们有时候对语言之美意境之美已经无感。这正是长期数字污浊中浸泡的结果。这个过程才刚刚开始。
《诗经》作为汉语言最早的美章,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活泉。让我们循涓涓细流回溯,直到它的源头。那片鲜花盛开的开阔原野是几千年前的土地,繁衍跃动着无数生命,各种声音纯稚响亮,风鸣树响和万千动物的啼叫浑而为一。这是一个时代的生命交响。在这片土地上,人在咏唱、言说、劳动、庆祝、祭奠,热烈地追逐和爱恋。是的,这一切都被歌声悉数记下。没有夸张的情感,没有叠床架屋的堆砌。
这对于数字时代的人而言,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这个时代的人为了取悦感官,为了寻求进一步的刺激,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在物质上日益贪婪,在言说上夸张絮叨。荒淫无耻不受谴责,已成为流动的日常风景。我们为一些虚妄之物耗尽激情,大把抛洒珍贵的时光,却在创造和劳作面前有气无力。我们只有迷狂而没有陶醉,只有吞噬而没有品味。无法享用艺术的甘美,只以寻求新异和精神自虐打发时光。我们吞食了大量的油脂和蛋白,身躯浮肿,行动笨拙,步履蹒跚。在一场又一场肥腻大啖之后,生命的小溪已不再流动。语言的素食全部废弃,并成为各种滋补品的享用者,胃里装满了形形色色之物。
在《诗经》这道艺术大餐面前,我们完全无法享用,不仅产生出莫名其妙的恍惚,甚至还滋生出强烈的怨恨情绪。我们不知道怎样下箸,也找不到参加欢宴的理由,最后只当成一种折磨。我们实在没有胃口,为刺鼻的原生气息而皱眉。在我们眼里,这些食物都是生涩的、没有熟透的。我们习惯的是腐烂的气味,有点像食腐动物。
脍炙人口的《蒹葭》是一首爱情之歌,然而在许多现代人眼里,主人公就是不可理喻的恍惚与错乱的病人。诗中写到那场神秘的追溯,交织着渺茫与神奇的幻想,在现代人焦灼和埋怨的目光下,一定会化为一场俗艳的暴力。我们已经习惯了重口味,将一切都视为征服和攫取。没有暴力和淫荡就没有娱乐,没有颓丧就没有生活,没有毁灭就没有刺激。孔子所推崇的“无邪”和“温文”,在现代人看来都是最无聊的东西:多此一举和无病呻吟。现代人已病入膏肓,这时不再是呻吟,而是最后的悲恸和告别。文字泛滥到了极致就是荒芜,然后是糜烂。
在这部几千年前的歌集面前,我们冷静下来,去寻觅使用文字的一个尺度。美好的精神与艺术的享用,烹饪时不需要浓重的调味品,不需要各种各样的化学染色,也不需要增味剂。现代的肥腻膏脂只会堵塞味蕾,让我们变得麻木、懵懂和愚蠢。我们将不再有真诚的转告和倾诉,更不会歌唱,把丧心病狂的吼叫视为激情。也许我们需要一场饥饿疗法。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我们的味觉得到一点恢复,辨别芬芳和恶臭。尽管这场疗救来得太迟,但毕竟聊胜于无。我们甚至想象被抛掷到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在那里让一切重新开始。那时我们将与遭逢的每一种事物结识,并且开始重新命名。我们将与这个新的世界建立起最淳朴的关系,与之相依为命。这个过程开始的时候,或许就是人类文明重新生长之日。这是一场艰难的远行,可毕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一部《诗经》,记录了人类的开始,那个健康成长的时段。这些文字多么珍贵,只有三百零五首。
空间感
无论就一部作品还是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而言,在阅读感受上都会有不同的“空间感”:或阔大旷敞或狭小仄逼。这需要作全局观。它属于作品的气质部分,也与技术层面有关,因为不同的技法会影响作品的气象。
有时候我们读一部作品,觉得所言甚少而意蕴丰厚,世界开阔且有复杂的贮藏。空间是指感觉上的密挤或疏朗,包括它所占据的“物理面积”,当然这仍然属于感觉范畴的。有时我们会觉得一部作品的地理边界很开阔,仿佛来到了一个相当辽远的地域,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可以安放许多、生长许多。作品的空间感自然不完全取决于篇幅,而更多是由作者的精神格局、审美倾向所决定,具体会体现在表述方式上。一部作品文笔绵密,并不一定显得拥挤,而一部粗疏简陋的作品,却有可能是狭窄局促的。可见,这既属于不同文笔形成的风格问题,也有意绪是否丰瞻和含蓄的表达问题。作品如果留不下多少可供咀嚼回味的余地,一览无余,要有空间上的开阔感是不可能的。简洁是疏朗和开阔的一个重要方面,却不会是全部。一切都要根据表述的需要,考虑作品所要实现的艺术目标。有些杰出作品从头到尾情节密集,却又显得十分单纯,描绘与叙述都集中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意象集中,故事简单,像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这一类作品。
《诗经》整体上给人一种疏朗和旷敞的感觉,仿佛在幅员辽阔的土地上矗立着一个个或精美或庞大的制作,它们中间还有一些闲置的地方,有足够宽广的地带,但这些空置之地并非是彼此完全隔离的,而是由一些根系连接起来,在生命脉络上连成了一体。就其疏朗度上看,这个世界里还完全可以安放更多的建筑,但现在这个样子却并没有丝毫荒凉凋零的感觉,而是足够丰茂的景象。这个世界有许多独特而活跃的角落,蕴藏多种可能性。
由于“诗三百”是几百年里的集合和选择,只从广大地域中撷出了一小部分。特别是《风》,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淘汰了许多,它们作为被省略的部分,淹没在茫茫历史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时间里的删除,虽然无法得知具体的篇目。这种自然筛选所留下的空间不会给人一种残缺感,不会变成一个个触目的窟窿。如果这个删削的过程采取了非自然的、突兀而鲁莽的方式,那么就会使一部艺术品变得千疮百孔。在《风》的部分,今天的阅读感觉偶有情爱诗密集、其题旨与意趣较为接近的现象。这里的“空间”感显得小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作品,如涉及到社会政治层面的诗篇,则给人以疏阔的感觉。这令人联想到采诗官的偏爱或谨慎,他们不同的取舍造成了密集或稀疏的感觉。
现在就全集看,好像大致上保持了审美的整体感和连绵性,篇章之间有许多牵连,成为根系相接的一片诗林。在表达上,它们尽可能地节制,以最少的语言表现出最丰沛的意蕴。
一些“兴”的片段可以让我们做出多种诠释,这较之“比”的手法更加含蓄复杂。“兴”开拓出的空间很大,因为它不是单纯和统一的意义指向。诗本来就有一种多义性,而逻辑与学术的表述却要尽可能地厘清,在语义上不可以含混。诗的多义性会带来诸多联想,产生出辐射力,作用于不同的方向和目标,综合为一种神奇的审美效果,走向诗与思的深处和高处。
《诗经》中最常见的就是重复咏叹。有人说这是歌咏的特征,从过去到现在,重复一直是歌词的一种常态。在“诗三百”中,这种手法是强化而不是贫瘠,是在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推向新的层次与高度。在这反复咏唱中,诗人的思绪和情感一次次推进和升华,将更多的意蕴潜伏在词语的枝蔓之下,让人感受其内在的丰富蕴藏。小说家海明威有个“冰山理论”,说的是冰山之所以看上去雄伟,就因为它的“十分之七在水下”。这就是在说一部作品的空间感。隐藏的部分越大,显露出的部分也就越加不可预测,会给人无限的想象余地。潜在的不是虚无,而是实有,只让人去感受,发挥着与可见部分不同的作用。这种写作学和诗学的特质,在“诗三百”中有着极充分的体现。
《蒹葭》里写到的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每章都有一些相同的句子,情节就在这种重复中小心翼翼地迂回向前,变化非常细微,甚至让我们感到了一些过分的拘谨。然而就是这种细小的分寸感、这种欲言又止,让我们感到成吨的言辞都被省略了,许多意思都潜伏在暗处、在内部,引而不发。这种预留和克制产生出一种很大的张力,强化了欲罢不能的感觉。咏唱的背后是可以展开的一连串细节,那个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多到不可胜数,有激越冲动,有难以遏制的苦思,有一再压抑的炽烈。但字面上,这一切都没有详叙。
从整部《诗经》来看,像《蒹葭》这样含蓄的手法是比较普遍的。它们一方面是直率和野性,另一方面又格外节制。这是一对矛盾,却能和谐地共处一体。特别是《风》诗,它大部分都是短制,简练而隽永,浓缩的品质使它们在这方面变得更加卓异。《小雅》的部分篇章也给人这种感觉。到了《大雅》和《颂》,诗章内部的空间感就大大地压缩了,这可能是表述对象和表述者都发生转移的缘故,一起从郊野转到堂庙。一些擅长书面文字的写作者,他们在表达上尽可能地完整周备,反而把意象和意义的空间充填起来,给人一种满和实的感觉。这不是一种饱满,也不是一种充实,而是无法回旋和腾挪的拥挤,诗意变得空泛和疏失。这些用来祭祀和庆典的诗篇在质地上都相差无几,言说的口吻与风格也类似,篇目之间似乎没有拉开相应的距离,未能分散为一些独立生长的植株。
从根本出发
《诗经》的样本就是大地,是无所不包的大自然。所以它可以依傍的东西太多了。那个时代没有大量的文字制品,索性也就没有了那些可资参考和因袭的写作套路。“诗三百”一开始就让根须深扎入土,因此才会茁壮健旺,毫无苍白颓萎之相。由此以来,它才能在时间里蔓生繁殖,以至于最终覆盖大地,形成一片诗的原野。几千年间,“诗三百”的影响表现在社会政治伦理文化等许多方面,对语言艺术的发展尤其具有决定意义。它本身就成为源流和母体,是可以再生的基础性的文学创造。
直到现在,我们的语言表达仍要援引《诗经》的句式,无数成词已变为习惯用语,开启了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模式。在几千年的使用与演变中,汉语言的植株也经历了更新与分蘖,融汇嫁接,不断产生变异。到了网络时代,在现代主义的后工业化时期,伴随着新科技而衍生发展的语言表现方式正在发生剧变。数字时代的语言已经陌生化异质化,堆积起无法处理的芜杂、泡沫和垃圾。作为表述和记录的文字符号,基本结构方式的蜕变和异化,使汉语言的发展与演进呈现出重大危机。一种丧失来路和找不到去路的恐惧感,第一次从言说方式上蔓延开来。这是带有根本性的慌促与不安,是孔子当年所说的“无以言”的现代忧患。
语言的繁衍如果远离源头,背弃母体,也就意味着最后的干涸与死亡。
就文字这种记载和标注的符号而言,最早用以命名者总是最有效的,以至于成为不可更易的标志。在发生之初,它是有生命气息、有温度有质感的,洋溢出强大的活力。人与自然万物发生联系的过程中,所有的肌肤相摩都被刻录下来,成为有形的记忆。它们是不可取代不可比拟的,因为用以标注的文字刚刚产生或正在产生。所有符号的承载,其价值在于记录者自然而然的行为,在于这些生命本能的直接反应。《诗》的简单、率直和朴素,形成了一种最基本和最真切的使用功能,也构成最难以复制的艺术风貌。它所反映的那个时代里的一切,包括政治创制、礼法与伦理这些内容,比较而言,也较多人类初创时期朴素实用的性格。艺术是精神现象之一,它产生于物质之中又漂移于物质之上,最能够集中地体现时代的特质。
对于孔子孜孜以求的“克己复礼”的念想,现代人曾在长时间里感到迷茫和费解。不过我们如果联系他对“诗三百”由衷的赞叹去思考,也许就能从中寻觅部分答案。显而易见,孔子不仅是对周代所产生的这些至美诗章向往和偏爱,而是对整个西周时代的那种精神气质产生了共鸣,继而有了深刻的推崇。孔子所说的“诗”与“乐”,以及它们所依傍的礼法和准则,或许在当时和后来都显出了过分的严格,甚至有些繁琐;孔子所提倡的周礼是一种刻板的等级和秩序,不过这与莫衷一是、层次繁多而又相互矛盾的现代主义哲思相比,或者与一些奇怪的利益集团的政治伦理相比,又明朗和单纯了许多。在西周,阶级与利益、表述与应对,以及围绕它们形成的各种创制和规范,大多都是朴素易解的。
孔子评价《诗经》“哀而不伤”,说它思想内容纯正,所谓的“思无邪”,也并非意味着认同所有的一切。他只是大致地评价和论说,表达了自己的赞许而已。孔子更多地赞赏其质朴纯真的艺术品格,认为它们从政治伦理上代表了那个大时代的精神格局,体现了它的社会与政治秩序。的确,能够从事物的原初出发做以表达,这是最为可贵的。离开了这些,我们就会失去判断的依据,走向荒芜、虚伪和紊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论语·八佾》)孔子解释说,这好比先有白色的底子,然后就可以在上面绘画描花了。一张白纸,可以绘制各种各样的图画,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一个道理。没有污染,没有纵横涂抹的痕迹,这是那个时期的大自然。由自然推及人类的心灵世界,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从自然界到人类的心灵世界,浑浊的东西总是一点一点堆积,最后形成山一样的沉重,变得难以移动。所以怎样结识《诗经》那个时代,舒展这张白纸上较早的书写,当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就《诗经》所言及的各种花卉植物和鸟兽虫鱼,我们可以发现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中仍然还是这些基本的生长。这是大地哺育和滋养的儿女,是与人类共生共存的其他生命。后来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现代技术,有了转基因,有了化学合成,培育出数不胜数的新异物品,可它们仍然无法取代诗中历数的那些大地的生长。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说的就是那种源自根柢的言说是无可替代的。离开了根本,就会言不由衷,就会表达混乱。从概念出发,从成说出发,许多时候就是从偏见出发。一旦某种说辞形成了潮流,也就变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人屈从于它,也就忘记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忘记了根本。
《诗经》教会了我们质朴,教会了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和发现,从生存实践之中说出真实的见解。这作为一个表达的原则,对艺术如此,对生活其他各方面也是如此。生命的力量来自一种直接性,来自一种贴近自然所获得的依据,来自真实。数字时代不仅有了大量的虚拟物质,也产生了大量异化的精神。我们稍有不慎就会把虚拟之物当成自然之物,忽略了它们假设的性质。它们尤其不可以作为依据,不可以作为生命的标本。它们是没有根柢之物,不能承接阳光,也不能吸取土地的力量生长。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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