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论》附五：月印万川，从佛学到理学的演变
佛论附五：月印万川，从佛学到理学的演变
1、曹雪芹的文化认知及佛学理念
黛玉：赏罚无宾主
湘云：吟诗序仲昆
这是《红楼梦》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的五言咏月联句。以八十回论，红楼故事即将结尾，贾府败象已临。
时值中秋，黛玉、湘云对月伤感，由衷而发；她们回顾三年来在大观园饮宴行乐的往事。既然是咏月，而黛玉、湘云此联内容表面看来又与月亮无关。欲知原委，先略解如下：
黛玉上联：赏罚，奖赏惩罚；代指国家制度和律典。无宾主，就是不分主次、平等对待之意。黛玉该句意思是说：国家的律典应该不分主次，平等对待所有人。
湘云下联：吟诗即做诗；代指文章创作以及规章法规的制定；古有文章济天下之说。仲昆，原指弟兄；代指自然秩序。序仲昆，就是遵从自然规律。湘云该句之意是说：诗词文章的创作、典章制度的制应该遵从自然秩序；而不应该强加人为法则。
黛湘此联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寓意就是有关国事的刑律赏罚和典章制度的制订实施。而难以理解的是：她们的思想境界，与月亮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黛湘二美，都是饱读诗书的稀世才女；她们眼见、经历了大观园的盛衰，一定会在联句中表达与治理有关的学问。其中与月亮有关的内容，就是后儒家主要代表之一朱熹的器理学说；亦即太极学说。
以思想发展史观照：朱熹的器理学说，是初唐佛学大师法藏的事理学说的传承。他们学说中的思维方式，发源于佛学经典《华严经》阐释的月印万川的世界本因观。
黛湘二美学识不凡，正是从中国文化关键特征联想到国家制度与月亮之间的关系。如此聪慧的红楼美女，不可谓不美。如此理智的红楼才女，不可谓不奇。当然，这都是曹雪芹的文化造诣及佛学理念。
2、体悟月印万川的逻辑特征
最初启发人类思维的世界现象，应该就有悬浮在太空中人类头顶的月亮。黑夜来临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
而当一轮明月升空，山川河流、村舍草木的形影就映现出来。因此，人们就把黑夜中万物映现的原因，归于月亮之功。
人类早期的智贤认为：月亮只有一个，而天下却有万物；万物之所以能够映现，主要凭借一个月亮的光芒。因此，这个月映万物的道理，被一些智贤用来解释宇宙万物存在、变化的原因和根据。
他们认为：宇宙万物，之所以显现在人们的眼前，还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感知认识；是因为原本具有一个使宇宙万物存在、发展、变化的道理。
这个能使万物存在的道理总体只有一个，但却包含无数小道理；它象网络一样为万物的存在、运动和变化提供模型并规划渠道；因此才有可能使宇宙万物显现出来，并按照人们所感知的方式存在变化。
宇宙万物形态万千，动静各异；一个道理如何能映现出繁多的样式？按通常思路，既然映现出如此繁多的样式，那就不应该只是一个道理。为解开此类迷惑，人类先哲用月印万川的现象做进一步说明论证。
所谓月印万川就是说：夜空的月亮，就好像那个变现万物的根本道理；而大地上众多的河川湖泊；或是一滴水的样式，如同宇宙万物多种多样、各不相同；但它们之中都印现着同一个月亮。
地上的河川、湖塘、水滴有亿万种，映现的月亮也有亿万个。而它们印现的亿万个月亮其实只是一个月亮；这亿万个月亮，都是夜空中那个月亮的映像。所以，宇宙的一个道理，可以分化为亿万个小道理；而亿万个小道理，其实又是一个总道理。
用月印万川这种思维方式和认知理念来解释宇宙本因问题，有其合理之处。其一，它看到了事物的条理性和有序性；能够认识到事物存在和发展变化，必须遵循一定的道理和法则。
其二，它觉察到了事物条理的层次性，认识到分条理背后还存在共同条理；小类的共同条理之后还存在大类的共同条理，最终归结为具有普遍性的一个总条理。这个总条理就像夜空的月亮。月亮代表不同事物之中的相同、和特殊事物中的一般。
3、月印万川理念的发源
月印万川的思维方式和认知理念，最早发源于佛学经典《华严经》。佛教传入中国后，佛学智贤对这种理念多有诠释。典型代表，是初唐武周时代佛学大师法藏。
法藏生于公元643年，比玄奘小40多岁。从时间和空间上看，玄奘和法藏两位大师在晚年时期应该存在至少10年交集，但却并未发现有此类记载。
法藏的祖先是西域康国人，康姓。康国位于今天新疆以远地带，乌孜别克斯坦境内。西域康国是古月氏人后裔。秦汉时代，康国人和月氏人都是西域游牧民族。
法藏从祖父一代起从康国迁居长安，时间大约在北朝末期。估计康氏是在丝路经商发了大财富商，或是康国权贵；移民到关中大唐长安落户。
看来，法藏不是康国官二代就是富二代。但法藏生于长安，是大唐户籍。传说法藏颇懂一些神奇法术，曾设立道场并行道作法，帮助朝廷打败契丹军队。
法藏17岁学佛求法，27岁剃度，专攻《华严经》。法藏剃度之时，玄奘大师逝世。法藏在佛经翻译和教义阐释方面独树一帜，创立中国佛教华严宗。他是继玄奘之后又一大唐高僧，深受女皇武则天的赏识器重，时常宣他入宫讲法。
法藏为武则天讲法，最有名的一次是为自己理事学说立论采用的论据：金狮之喻；其中隐含佛学经典“月印万川”宇宙本因观的思维方式和认知理念。
法藏认为：整个世界分为两个领域：一是本质和真理领域，称为理的领域；一是现象和虚幻领域，称为事的领域。理的领域永恒存在，而事的领域则有生有灭。理的领域无法直观，但可以体会认识。事的领域可以直观，就是我们居于其中的现实世界。
理的领域是一个没有差别的整体，是事的领域存在的根据。事的领域千差万别，是理的领域的显现。现实世界存在、变化的本因是理。理与事融为一体，和谐融通。
为了给武则天讲明这个道理，法藏举了一个例证，用殿前的金狮子做为比喻。法藏说：理的领域，就好比用来铸造金狮子的金；事的领域，就好比用金铸造出来的金狮子。铸造之前，金狮子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用来铸造金狮子的金。
金狮子之所以从不存在变化为存在，是因为铸造的结果；所以它的存在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只是金变现的一种表现形式、或者说一种现象。
而金的存在是永恒的、真实的；是金狮子存在的本质和本因。金是完整的不可分割。虽然它在金狮子的不同部位表现出来的形象各不相同：或头形、或尾形，或毛爪形，但它们都是完整的金的表现形式。
作为表现形式的金，实质是完整的金；谁也不会说金狮子某一部位不是金而是金的一部分。金与金狮子虽然属于并不相同的两个领域，但却互不妨碍，融为一体。
法藏从《华严经》中汲取月印万川的思维方式和认知理念，建立自己的理事学说；深得武则天赞许；并影响到她的执政理念。
4、朱熹太极学说中的月印万川理念
月印万川理念，体现人类对事物共性与规律性的认识。南宋儒学家朱熹继承并发扬了初唐法藏的理事学说，开创了建立宋明理学之新儒学体系的先河。
朱熹认为：现实世界应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有形象、有属性、有质料并且可以感知的层面，称之为：器。另一个是无形象、无属性、无质料、不能眼见也不能耳闻感知的层面，称之为：理。
器，由气构成。理，是气构造器物的道理和法则。虽说有气就有理，有理就有气，但气却受到理的制约和驾驭。
从逻辑层面讲，应该先有理，然后才可能有气。理，是气所以构成万千器物的根据。没有理，气就无法构成器物。任何事物的产生出现都凭借于理。理，是任何事物得以显现的原因和原则。
朱熹所说的理，看上去好像一个一个与具体事物对应；但它们却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个最高道理的显现。这个最高道理，是一个极好至善的道理，就是太极。
何谓太极？朱熹比喻说：如月在天，只一月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朱熹器理学说中太极的概念，就像月印万川理念中的月亮。
朱熹认为：太极圆满无缺，蕴含一切具体道理。它集中表现的样式是：一正一反相互对立、相互交替。具体相对的形式，虽然还不是所说的理，不是太极；然而其中包括必然相对的道理，这就是理，就是太极。
正因为有这种相对的道理存在，所以事物才显现出具体的相对形式。有了具体的相对形式，相对双方相互衬托、相互交替，从而才显现出具体的事物。
比如相对的道理表现在季节变化上，就是寒暑两季的变化交替。只寒不暑，作物不生；只暑不寒，作物不成。正因为一寒一暑对立交替，作物才能萌生、育长、成熟、贮藏，从而实现四季的功效。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熹汲取佛学的宇宙本因观和因缘论，借鉴初唐法藏的理事学说修正儒家学说从来不谈宇宙观和世界观之不足，论证自己的器理学说，为中国文化注入新鲜血液。
但月印万川理念的不足之处在于：它把事物的规律性及共性；也就是所谓的理，看成可以脱离具体事物而独立自存的一种实物；这种实物就像月亮一样，高悬于万物万事之上映现着、规划着、驾驭着万事万物。如此以来，就割裂了事物与其规律性和共性之间的内在联系。
朱熹的器理太极学说，引导建立宋明理学的不足之处和不幸之处正在于此：宋明理学家主观地把一些自然法则和社会法则从宇宙平等法则中割裂出来，高悬于社会之上和普通民众的头顶；并为天下划分等级秩序；完全背离月亮光芒映印万物的平等法则，破坏了自然公平法则和社会的公平机制，从而为中国文明进程带来灾难性后果。
5、佛学信仰与儒学的撞击
就人类信仰的发展史观照，东西方文化还是存在较大差异。西方人普遍具有崇拜天神的观念，包括大智大慧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泰戈拉等文明宗师，甚至近现代的牛顿、爱因斯坦等科学泰斗，他们始终都没有摆脱天神观念的笼罩。西方人基本承认是心中的上帝创造了一切。
而中国文化与西方则有不同。中国远古先贤的文化理念中，虽说曾有盘古和女娲那样的创造神；但他们创造天地万物之后，貌似就被永远遗忘，成为可有可无的神灵。
国人貌似也承认上帝的存在，但从信仰特征来看，国人对阴魂和精灵的崇拜，要高于对上帝的崇拜。并且，中国先哲构思的上帝形象特别奇怪：这位虚幻的上帝没有来源，他的职责除了主宰人间，与人类也没有其它派生关系。唯一的关联，就是人间的皇帝却是上帝托生的儿子；称为天子。
总之，就国人心中上帝的功能而论，最后还是转嫁到人间的统治者那里。简而言之，国人信仰的上帝，其实就是对至高权力的信仰与崇拜。
从两汉及魏晋以来的神仙图谱观照，中国的神仙世界如同人间社会一样，也是个权力等级机构。这种上帝貌似凭白无故地诞生，只享受供奉而不尽义务。
所以就信仰结果而论，自古中国构思的神仙形象虽然很多，但实际上人们并无心灵上的信仰。这种信仰特征，导致科学文化和学术成果失去应有的效力。比如道家学说体现的深奥智慧以及较为严密的逻辑论证，最终却演变成巫术、法术或长生之术。
有文字记载的信仰历史，从夏商周到秦汉时代，上帝主宰人间的观念似是而非，没有形成文化宗教机制。道家学说不承认上帝；王充的学说更没把上帝当回事。
两汉时代董仲舒规划的系统，虽不乏威严但宗旨十分明确：除儒术之外貌似还有天帝存在，但无论是天帝还是孔夫子，都是为真龙天子和龙子龙孙服务的道具。
刘汉王朝的灭亡见证了道家学说的威力，董仲舒的儒神学说被魏晋名仕唾弃。同时传入的佛学教理，在当时迷茫的文化人心中逐渐显示出其智慧的魅力。
之后魏晋时代的宗教改革，虽然添置许多佛家和道家神仙，但无论哪派神仙都没有成为主神。那些如仙似佛的神仙，还都在那个似是而非的上帝管辖之下，始终没有形成较强的宗教力量。
因此，文化争鸣的局面，也是魏晋时代信仰茫然混乱的必然结果。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隋唐时代。如上因素，同时是玄奘大师西去求经的真正动因。玄奘求法取得的成果，也是具有非凡洞察力的唐太宗和武则天成就盛唐文明最为强大的思想动力。
但盛唐文明的辉煌，却并非想象的法力无边的佛家法术造就，而实质上是佛家学说世界观、人性观、人生观、认识论、辨析论、方法论包藏的各种智慧以及佛学圣贤对自然法则、社会法则的各种不同见解和诠释包藏的各种智慧所造就。
如果说中国禅宗逐渐改变了国人的人性观和人生观；唯识宗改进国人的认识能力、辨析能力以及辩证能力；那么就可以说：华严宗是在促成国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逐步形成与成熟。
凡此种种，相较空洞玄虚的道家学说和教条僵硬的儒家学说而论，佛家学说更能体现其智慧的实用性和灵动性。因此，佛学的引进传播以及与中国文化的融合，为被教条长久禁锢的国人麻木僵化的心灵注入新鲜血液；同时为隋唐宋明文化奠定了信仰基础。
历史见证的可喜结果是：魏晋后期以至唐宋时代，佛学蕴含的丰富智慧影响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执政理念；从而催生了魏晋风流与曾经引领世界潮流的唐宋文明。佛论完结。
整理本佛论系列参考书目：
１、王德有：《智慧论》
２、佚名：《印度简史》
３、李泽厚：《古代思想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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