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听享受】张庆辉 程皎 / 悼邓丽君六首并序
序
程 皎
余读《丽君曲》,觉有可笑者二,可泣者三,不妨聊为读者揩目——
邓姬丽君,生长于国运兴替之初,闻名于风雨飘摇之际。时彼岸此岸,一峡之隔而势成对峙。故邓姬初负敌国倡女之名,其呖呖莺声,宛约眉目,颇遭大陆目为“利器”,严行格禁。奈何倾心者众,莫不键户下钥,听以微声;偶值旁人扣门,则疑告纠察来矣,竟致变色股战——盖非不畏也,然人心自有美丑善恶,禁之愈热,磨之弥坚;偶然春风吹水,则河冰渐解矣。不数年,如苏柳传絮,已播布于大江南北矣!所谓靡靡之音,终胜红歌锵锵。个中变迁,方今中年以上国人,想皆经过。彼时情状之滑稽,思之不免自嗤。此可笑之一也。
至于吾兄张君庆辉,于邓姬之种种倾慕,直是不可思议。每以“君生我未生,我长君已去”自恨,频频隔空投以律绝,怅望东南密密焚之;又勒蜂劝蝶,嘱传香屑,以奠芳魂。至此犹嫌不慊意,乃束装东趣,远赴台海,奔谒筠陵;临穴挥泪,始觉相思少解。而日常偶逢声色略近邓姬者,即刻魂魄不属,道路以目,乃至神驰。其情其状,难描难画,略类中蛊,骇人听闻。余尝谑曰:“苦恨无药可医君白日见鬼之症耳”。张兄闻语,不觉大发一噱。此可笑之二也。
然余前言虽近戏,而转视邓姬身前身后,数十年物换星移;两岸歌者,俊彦叠起;其间岂无欲效西子者耶?然周观后出,接其宛转者失之软媚,得其甜蜜者失其清皦。匠意夭纤,盖难争晖天籁。则彼声色技艺,真神品旷代矣。当斯人也,岂止有井水处当歌之念之,真宜我四海华族,抚掌称善;十亿生民,和泪追思。所幸妙音不绝,至今之歌庭舞巷,时复一闻。而邓姬平生风调,柔漫清芬,温婉和悦,最堪抚慰人心。惜佳人难再,复令后来之听者歌者,顾曲思卿,或不免情动于衷,哽咽悲生。所谓声无哀乐,端在闻者,于此信然。此可泣者一也。
复念天地赋气而生人,江山灵慧而钟情。窃以为如邓姬者,幻形尘寰,半世呢喃;电光石火,卌二而夭。无限春华,倏然零落,思之惆怅恍惚,真如一梦。国人得此失此,原堪额手同庆同悲,即或不痴不粉,又何妨径以一寻常丽人、歌者平视之?初以此岸彼岸,生人我分别之心,而欲污以“妖物”涅灭之;后虽驰禁,然一堑两岸,至今犹隐隐然以敌国相视。近年风斜海立,戾气干云;彼岸叫嚣,此岸军演;武统之论,甚嚣尘上。倘使烽烟重启,则邓姬种种缝合人心之温软,终无投托,譬如法华梵唱,毕竟成空,岂非梦中说梦?夜台泉壤,露眼啼花,恐亦难安。此可泣者二也。
至于可泣者三,与张兄庆辉相往还者,多羡彼之长袖善舞,慷慨昂藏,红尘中一练达通透人物也。又羡其心系林泉,颇解幽趣:或扎帐于野,小隐陵薮;或烹茶于庭,传杯友朋;所谓昼行有山,夜坐有月者也。而余于张兄,实羡其真痴人中极痴者也!我辈于浮世苍黄中,不幸沦为性情中人。虽远避江湖,偷得桃源菊水之清欢;竟难免俗套,妄发国务时政之小议。某日偶然茗聚,谈及邓姬事,不觉言涉两岸乱离合分。彼此忧心忡忡,相顾无言,拍膝一叹而已。未料别后辗转,张兄乃以长句写心,并传书付余一读。余掩卷而太息曰:“是篇也,始于清商而终以变徵,寄慨遥深,呕血剖肝之作也。嗟嗟!果然唯情深一往,能寸心成烛,残灰自爇。叹吾兄僻处西滇,俯瞰南岛;遥忆东君,回首百年。一腔冰炭,五蕴难空;七弦欲断,点泪能朱。写馆娃之琵琶独抱,证司马之青衫尽湿。少年情怀于焉,中年身世于焉,家国沧桑于焉,又岂独着意于倾城颜色、绕梁音声耶?”
张兄嘱余小序。余虽素乏捷才,然临诗涕泣,义不敢辞;心斋数日,乃奋秃笔序之,以酬知音,如此而已。娣素元识于泛园。
历年吟悼邓丽君诗作一组
张庆辉
丽君曲
当日神州值兴替,大军山倒归无地。
陆沉万姓多乱离,偏安南朝百业敝。
何堪北望太伶仃,江山劫后剩台澎。
海雨天风飘摇际,邓家有女初长成。
乖巧恰如邻家妹,不似寻常脂粉辈。
生小皓齿与罥眉,顾盼儿女多情最。
南岛孤悬乡梦沉,一段深愁入琴心。
信口小曲飘里巷,四邻怜此天籁音。
初入教坊即可矜,一曲惊艳采红菱。
从兹芳名传都邑,阿母相伴更兢兢。
馆娃啼笑渐宛转,绕梁小调益清浅。
侬情万缕夜来香,小城故事何温软。
调舌亦曾向扶桑,归来一唱动香江。
宫商起处例空巷,又播声名到南洋。
只身远渡正韶龄,檀口依呀擅莺声。
霓裳雍容登大雅,唐音复令北美倾。
幕谢无时不再再,不绝怜爱凭谁赉?
万种相思集一身,婀娜不胜风流态。
流风此际究若何?井闾争传燕姬歌。
最是故国兵戈后,小慰华族久跌蹉。
柳腰莲步摇复摇,蛾眉楚楚令魂销。
独以嘤咛酬浮世,缱绻宇内领风标。
对岸其时陷癫狂,东风战鼓擂铿锵。
美酒咖啡蚀骨甚,等是隔海敌国倡。
靡靡或令河山变,冠盖欲禁春风面。
孰料春风禁亦难,先于海上来春燕。
春燕春声渐婆娑,掌声十亿向韩娥。
昼听老邓夜小邓,九域沐春开冻河。
曼舞轻歌杂弦管,秋月春花无计挽。
一身漂泊去复来,岁岁弱质怜辗转。
终无檀郎酬红颜,别有幽独泪暗弹。
曲尽红尘恩与爱,何意红尘恩爱悭。
仆仆奔劳失昏晓,柔骨已难耐喧扰。
小谢生涯未了缘,风姿渐于台前杳。
后寄芳踪法兰西,传有奇情慰仙姬。
一日暹罗消息至,竟是玉殒香消时。
闻此天下遽衔悲,同悼芳魂泪纷飞。
海天杳杳君去也,一岛空迎环珮归。
北南相峙各按剑,风涛一峡仍深堑。
绝怜毕生秋水望,故土睽违成永憾。
君有永憾谁失爱,每近屏前每生慨。
歌管罗裳总不如,毕竟风华已绝代。
君容宛在永清妍,君声未绝年复年。
哀思更于何处寄,望海香冢小筠园。
无尽悼客来天涯,碑前纷披四时花。
踽踽我亦曾谒此,揾巾三拜漫嗟呀。
劫历红羊怜故国,恨海苍茫云似墨。
年来口舌各嚣嚣,每虑干戈起顷刻。
百载两岸俱罹侮,叔世苍心劳君抚。
倘使兄弟再阋墙,负尽君声何忍睹。
临穴已难遣深衷,谁为一挽逝水东?
四十二年歌舞绝,君过尘寰太匆匆。
几多英雄等浮云,未及萦心曲长温。
人间儿女君唱尽,直教人间永忆君。
丽君曲 余墨
当日糜糜曲,隔海不能封。
依呀诉儿女,小调近吴侬。
最怜君声软,久厌战鼓汹。
春风化九域,春水渐融融。
从兹莺悦耳,卅载犹未穷。
春凋怜玉骨,卌二太匆匆。
筠园曾专谒,一束添芳丛。
归来终难已,久思郁横胸。
竟夜裁长句,无计托飞鸿。
焚香东南祷,聊寄此微衷。
观邓丽君3D全息演唱会
婉转莺声萦旧忆,糜糜当日究谁论?
每依秦律量文祸,肯教韩娥蚀战魂。
环佩归来君不老,世尘历尽曲犹温。
忽惊诩诩春风面,忍向筠园一酹樽。
香逝日悼邓丽君(新韵)
倏忽流光廿二春,年年今日悼斯人。
屏前偶晤桃花面,耳畔时闻天籁音。
曲尽红尘无限意,香消异域不归魂。
世间儿女应相近,甜蜜忧愁总忆君。
谒新北筠园邓丽君墓
霏霏细雨浥尘轻,我谒斯人踽踽行。
二十一年君不老,有儿女处有莺声。
绢花寂寞此纷陈,三拜筠园欲揾巾。
一卧廿年情未了,君声犹自唱红尘。
丽君曲并序声演视频
声演:江海 制作:李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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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怀念邓丽君散文一篇
拜谒筠园
张庆辉
离开台湾的前一天,恰逢端午节,我们到新北市金宝山筠园,拜谒邓丽君。这差不多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去年正值她去世二十周年,偶然在网上看到精心制作的邓丽君3D演唱会,借助现代科技,宛若真身复现。百感交集之余,曾作七律:婉转莺声萦旧忆,糜糜当日究谁论?每依秦律量文祸,肯教韩娥蚀战魂。环佩归来君不老,世尘历尽曲犹温。忽惊诩诩春风面,忍向筠园一酹樽。到筠园一拜,终于遂愿。
我远在辽宁的同学亦是她的歌迷,行前嘱我代为一奠。在山下小镇买了一白一黄两束花,刚上车窗外就飘起了毛毛细雨,沿盘山公路缓缓前行,尚未进入筠园,就隐约听到了熟悉的歌声,在薄阴的天气里,宛转而清丽。据说,筠园录制了她生前最喜欢的歌曲,日夜不停地播放。斯人一去二十一年,这真是令人感喟的情景——一个缱绻无限的女人,在朱颜不改芳华未逝的盛年遽然离去,那么多的未尽情爱,何以遣释?唯有面朝大海,永无止息地幽幽吟唱……
筠园,取自邓丽君的原名“邓丽筠”,为当年主祭、前“台湾省长”宋楚瑜题词。黑色大理石棺盖端头,是她凝视人间的卧像,卧像右下方,镶嵌着她的彩色头像,笑容清纯甜美。二十一年来,这里已成朝圣之地,每年来自香港、日本、大陆、东南亚各地追思悼念的君迷络绎不绝。墓前已有几束鲜花,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侧立墓旁,神情悲戚,简单询问,知她从高雄来,一年来三次,邓的生日、祭日及端午节。绵绵歌声里,霏霏细雨中,我肃立、献花、三拜,惆怅而返。
有华人处有君声。百年来,如邓丽君一般真正赢得“十亿个掌声”并被全球华人圈深深怀念的歌手,恐怕再无第二。而对她的怀念,亦超越流行音乐圈,早已成为华人世界罕见的文化现象。特殊的年代,普适的温情,令她的歌声抚慰了二十世纪全球华人的浮世苍怀。在台湾,望断海天的怅茫,在海外,异国谋生的艰辛,在大陆,时代禁锢的苦闷,都在她饱含故国乡音、儿女深情的吟唱中,一一舒解。
二十世纪的华族,饱尝战乱流离扭曲压抑之苦。一九四九之后的台湾,数百万外省移民满怀故国之思,在陌生的海岛上重建生活,海天渺渺,故土遥遥,国破山河在,一代人的精神巨创亟需抚慰,乡愁成为一个族群的主题情感,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来了,余光中的《乡愁四韵》来了,但音乐比文学更能快速普遍地慰藉人心。“我张开一双翅膀,背驮著一个希望,飞过陌生的城池,去到我向往的地方”(《原乡人》),邓丽君邻家小妹的清新形象,温情而略带忧伤的嗓音,让遥不可及的故国如梦如幻,可感可触。
烽火连连的二十世纪,许多华人飘洋过海背井离乡,远赴全球各地特别是东南亚一带谋生,异国打拼的孤寂,重洋远隔的乡思,万里行旅的羁愁,每每挥之不去,《独上西楼》《但愿人长久》《在水一方》,这些融入中华传统文化的家国雅音,经由邓丽君柔情款款的演绎,足令海外游子深宵不寐、隔洋泪下。
在大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个坚冰解冻的年代,坊间曾有“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之谓,今天四十五岁以上的国人,或许相当一部分都有偷偷听邓丽君的记忆,至于“靡靡之音”“黄色歌曲”之谓,更是见证了一个多年禁锢的非常时代走向正常、走向开放的艰难历程。这世间,除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社员都是向阳花》,居然还有“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居然还有“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历史时刻,是邓丽君,用她无尽婉转的莺声,唤回了十亿国人久违的人情人性之美,打开了我们锈蚀已久的情感之锁,让我们听到了命运转捩处的细微密音以及新时代的遥远呼唤。此后,国人对人性人情的坚韧追求,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亦转化为全社会开化开放的滚滚洪流,不可拦阻……遗憾的是,风靡大陆的她,毕生竟未踏上这块故土。
二十一年君不老,犹唱人间儿女情。至今,如同筠园的歌声日夜不息,在全球华人的每一个聚居区,邓丽君的歌声亦从未稍歇。如奉上天的派遣,仙袂飘飘的她来到人间,只为一慰二十世纪后半叶华族的苦难与苍凉,当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唱着《甜蜜蜜》走过街头,历史,已经在新的航程上前行。不许人间见白头,邓丽君,以四十二岁的芳龄绝尘而去,留下一个令人无尽唏嘘的传奇。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好在音像不老,视听永存。让我们永远记住她,这个把最美丽的笑颜和歌声留给我们,却终于没有在喧嚣尘世逗留太久的温情女子。
诗作者:张庆辉,1970年生人,重庆云阳人,现定居昆明。曾任某都市报评论部主任,现自营传媒公司,云南省诗词学会理事,滇吟社社长。爱诗词,好交游,性旷达。
序作者:程皎 字素元,号泛园书生。1974年生人,云南大理白族女。现散居于昆明西郊山村,以读书养猫种花闲吟自娱。
朗读者:江海 1973年生人,曾为昆明收视率最高的电视民生新闻节目《街头巷尾》主播、市广电集团广告营销部总监、财富频道总监、主持人、记者、编辑、摄像。创有喜马拉雅·江海读书选汇、嗨咪传媒·翠湖边视音频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