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之歌》始末 连载二十一
第四章:劳改队的那些日子(下)
心不在焉的曹指导员
一九七五年前,中队来了一个新干部,我们称之为曹指导员。指导员是管理监狱干部中的头。
监狱中的干部,分为三个等级:一等是指导员,职务最高,一切由他说了算,一定是党员;二等是队长,职务次之,而且一个中队可以有好几个队长,不一定是党员,大多数是劳改系统中年龄较大的,或多或少犯过一些错误的人任之;三等就是干事,也就是我们平日统称的“干部”,这些人大多数是部队复员的。管理一个中队四五百名犯人的干部也就是五六名。
曹指导员也是从部队复员的,复员之前是个连排长之类的,这主要是从他身上穿的军装的四个口袋来判定的,不像一些也是从部队来到劳改系统的军人,在士兵两个口袋的衣服上重新装上两个口袋,正宗的和改过的就是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大概也是一种虚荣心吧。
这曹指导员大概对这一项新的工作并不太满意,逢到他带队出工,到了工地上后便不再过问,找一个僻静朝阳的地方,拿出一本书去看或者干脆拿出指甲剪,精心修理那白皙手上的指甲,还不时把手放在嘴中用牙齿锉锉,更多的时候,便是找上一个犯人坐在他的对面,海阔天空听犯人聊案情和过去的事,权当听一场书,直到收工。
犯人们很喜欢他带工,因为他根本不会去管犯人干活的好坏多少,倒好像是和大家一样地挨日子,过一天算两个半天。
他到中队后,远在苏北乡下的娇小美丽的妻子不时来看他,当她到菜园组拿菜时,犯人会精心挑选一些蔬菜、瓜果给她,也时常讨好地对她说:“曹指导员是这里最大的干部,这里一切都是他的。”小妇人手捧蔬菜、瓜果,心中美滋滋的。
每到这样的时候,只要轮到他带工,都会早早地收工。
这已经成了惯例,只要他的小妇人来到中队,犯人们都会讲:“今天又要早收工了!”果不其然。
曹指导员显然对工作很不专注,总显得漫不经心,终日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有一点,他对犯人还是比较温和的,犯人们请示他的事,常常得到应允,
尤其对于用信封寄信请示他,他都会答应并且收下。
那年月,犯人给家中去信,规定一律用明信片,你所写的内容,干部、收发信件的人,家中人和邻居,只要看到便一目了然。家中有劳改犯,本身就是耻辱,还有什么影响好不好的问题呢?我最怕用明信片给家中去信,因此去信很少,用信封寄必须请示干部得到准许,碰上好说的干部,那天他心情又好,也会同意。犯人必须学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至于像王队长你根本不要去找他,找了也白搭,即使同意你用信封寄信,他审查后也不会给你用浆糊封上,性质上跟明信片也差不了许多。我母亲收到信后,来信告诉我,下次寄信别忘了封口。我才知道这事,但也不好告诉她,于是她一直收到这样没有封口的信,心中也一直在怪我,太粗心,那是因为她有时也收到封口的信,却不知那是我从地下渠道,托老百姓和留场就业犯人寄的。
但曹指导员不是这样,只要你请示他,递上信件,他准收下,放进四个口袋的干部装里,从不拒绝,犯人们认为他好说话,还从心里说:“曹指导员不错,最能理解我们!”
水库风波
这一天,又轮到他下午带工。
上午,犯人们在王队长的带领下已经在吕庄水库挑了半天的土方,由于吕庄水库坝埂工程量大,离中队又远,中午是送饭到工地上吃的。而这一工程又是由好几个中队的劳改犯共同参与,分段完成的。
吕庄水库坐落在溧阳的天目山下,是一座中型水库,数百米的泥土大坝硬是数十个中队的犯人用肩膀一担一担土挑上去夯成的。站在渐渐长高的大坝上,放眼望去,四周青山葱郁湖内碧波荡漾。水库里放养了大量的青鱼、鲢鱼,山好、水好、鱼更好。上世纪九十年代,我陪同省电视台的一个同学去溧阳办事,顺便旧地重游,看了一下当年的吕庄水库,这水库的四周已经大变样了,有种让人认不得的感觉,鳞次栉比的小饭庄一个挨着一个,我们坐了下来,点了溧阳的名菜——砂锅鱼头。一席下来,无人不叫好,无人不叫鲜,我却不是滋味,遥望那掩藏在绿树丛中,大山深处的监狱,心中唏嘘感叹,这是当年的吕庄吗?这是当年的我吗?竟食不知其味。
下午还接着挑土上坝。
高高的大坝,45o的坡面,挑上一担土上去是很艰难的,一上一下来回要二十分钟,再好的体力也到坡中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忍着饿,再挑上去。
坡顶分成数十段,每一个中队犯人是一段,互相连接的地方有一条明显的标记,渐渐成了近二十厘米宽的空当。
随着大坝一层层地增高,那两个犯人中队之间的空当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突然,坝面上吵了起来,那是我们中队负责连接坝面的犯人和另一个中队负责连接坝面的犯人吵了起来,谁也不愿多挑一点土填平这空当,互相用钉耙扒对方的土,只见几只钉耙划过来划过去,叮当作响,一场战斗终于打了起来。
两个中队的犯人严重对立起来,就连挑土的也互相吵了起来,各自维护着本中队的利益。
“什么事?什么事?”坐在那里看书的曹指导员站了起来,大声地问。
“报告曹指导员,我们中队和×中队在坝上打了起来。”
“为什么?”
“他们欺负人,扒我们中队的土。”
曹指导劲上来了,用他那丢了许久的军人步伐大步冲上坝顶。此时,对方中队的干部也一样冲上坝顶。
两个中队的干部面面相觑,怒气冲冲,两个中队的犯人还在互相指责,钉耙还在飞舞着。
曹指导员看了看脚下两个中队的分界线,没好脸色地指责对方的干部:“你仔细看看,分界线我们这边土多,你们那边明显少嘛!”
“我们这边少,是你们中队犯人扒过去了。”那中队的干部也不饶人。
“你们扒没扒?”曹指导员问我们中队负责坝面的犯人。
“我们没扒,是他们扒的!”
“他们扒没扒,你们讲!”那中队的干部也向负责坝面的犯人。
“扒的,他们扒的。”
“我跟你们讲,这沟里的土你们一担也不许填!”曹指导员命令我们中队的犯人。另一中队的干部也同样命令他中队的犯人。
双方严重地对立起来,挑土的不挑了,挖土的不挖了,有的干脆坐下休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曹指导员的火终于发了出来,朝着对方的干部吼道:“哪个填,哪个不是人!”对方的干部也火了起来,回敬了一句:“哪个填,不是他妈父母养的!”
工地上数十个中队的犯人也停了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批随队来的解放军也警觉起来,扛在肩上的枪支也端在手中……
“不干了,收工!”曹指导员对着自己中队的犯人大声喊着,怒目直视对方。
“你不干,我也不干,收工!”另一中队的干部也对自己中队的犯人大声喊着,同样的眼神对着曹指导员。
于是,两个中队的犯人迅速收拾好劳动工具,排好队,在解放军战士的押送下,朝各自中队走去。
此时,时间才是下午三点钟。
工地上,另外数十个中队的干部、犯人奇怪地看着这两个早早收工的中队。
“怎么啦?现在才三点多钟。”
回监的路上,一些犯人知道为什么早收工,什么也没说,那些不知为什么早收工的犯人心中直犯嘀咕:“曹指导员的老婆又没有来,怎么就收工啦?”
这一场争闹,我们称之为“水库风波”。
水库风波过后,曹指导员再也不带工上吕庄水库挑土了。
那道深深的分界线后来在双方中队一对一轮流倒土的过程中终于填平填实了。
事后,两个中队各有几个犯人被关了禁闭,罪名是“带头聚众闹事”。
一百多封没有发出的信
又过了一段时间,监内传出曹指导要调走了,又有人说他要调回老家工作了,要回到小妇人的身边。
终于有一天,他叫了几个犯人,其中有我,跟着他来到他住的宿舍。
宿舍的门口,早早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车牌上明显不是常州地区的号码,司机坐在车外吸烟。
“你们给我把房子里的东西统统搬上车。”曹指导员吩咐我们。
房间里早已收拾好,七大捆八大扎的,那是前天晚上工具房的犯人帮忙收拾好了的。
“给我把隔间的木板也拆下来,搬上车。”说着拿出两把钉锤,随着叮当作响,一大堆大板拆了下来,那木板足有五厘米厚。
曹指导员的东西果真不少,挤挤压压地装满了一卡车。可那年他来时只是空着手,拎着一只帆布箱子,时间才过去一年的光景。
东西搬完后,屋里已经空荡荡的了。曹指导员叫我们再去看一下,此时他已经坐在驾驶室里,汽车开始发动了。
我回到那空荡荡的宿舍,只看见靠墙散落一地的信件,那一封封贴着邮票寄托了多少犯人无限希望的信件,请示他被他十分爽快地收下的信件,他竟一封也没有给发,而且还落得犯人直叫他“好”!我找出了其中我的一封信,拿到手中,直感到手在抖,却欲哭无泪了。
曹指导员走了,随着解放牌卡车扬起的尘土而远远去了,永远地不会再回来了。我捡起那地上的一封封信,双手捧不下,我感到好沉好沉、心中感到被愚弄和被欺骗,那原来心中还尚存的一点点光明和希望,瞬间消逝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我把这一大捧信交给了不久前刚刚调来的一个干部,他也姓王,不过听说是犯了错误被降职的,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却很受犯人欢迎。
第二天出工,是他带工,队前的训话中他谈到昨天那一大捧信:“昨天下午,我把曹指导员留下的一百多封信给发了出去,你们不要因此而恨他,也不要因此而欢迎我,因为我知道,你们写一封信也不容易,好了,出工!”
可是私下,只是很小的范围他跟我们讲:“没有哪一个干部会真心关心你们,自己的事还管不了呢?”
我想,这是就他的经历而讲?还是泛泛地指全体干部而言?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后来担任指导员的徐队长听到此事后,怒斥走了的曹指导员:“贪得无厌!”
一副苦大仇深面孔的黄队长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中国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倒退的非常时期,对于千百万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大灾难。那时整个国家毫无法制可言,社会如此,监狱也不例外,曹指导员就是一个例子,但决不是他一个人,监狱中的大多数干部也和曹指导员差不了多少,只是形式和做法上不同罢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比喻,那时劳改农场的干部就是“农场主”,就是“奴隶主”,那投入改造的犯人就是众多的“奴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使用他们,而不必付一点点报酬。那时监狱中的管理方法主要是处罚为主,超体力的劳力,十分低廉而又根本吃不饱的毫无油水的伙食,无休止的精神折磨代替了所有的一切。而若是执行这一处罚的管教干部素质十分低下,文化水平又不高,则是犯人们无法改造向上的原因之一。
监狱中有一个黄队长,五十好几了,不是党员,却比党员还党员,在劳改队里折腾了几十年,混得也够差的了。混得虽不好,但数他管事最多,犯人的事要管,干部的事也要管,俨然是劳改队大当家的,然而偏偏不管自己屁股下那一大堆的屎。
政治犯在看报纸,他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在看什么?你在看第四版吧!”
第四版是时政版,政治犯当然很关心,他这样做并不会考虑到政治犯对他的恶心。
有一次,一个犯人开账想买一块镜子,这再普通也太平常了,可他却不同意,并在大会上讲:“×××开账还要买镜子,让我给划去了,光头有什么好照的!”
干部分胡萝卜,也是由犯人代为称的,这当中犯人有时会给他认为比较好的干部分得好一些,分得多一些。黄队长会突然要求重称,多了刨回去,并把负责称的犯人臭骂一顿,说是“腐蚀拉拢干部”,那几个干部知道了,又当着我们的面大骂黄:“死一个老婆,还要死一个!”
当时,他的老婆刚死,不到几个月,又结婚了,要了一个竹箦桥的女人,不顾膝下还有六个儿女。
一次,有个犯人薛麻子在工地偷了一个山芋吃,被他看见了,硬是批斗了一个晚上。他坐在那里监督批判,破口大骂:“你是人,还是畜生。”
而就在前一天的晚上,他却叫犯人赖福顺把白天分剩下的胡萝卜趁着夜色倫偷地运到竹箦桥他刚娶的女人家中,而这分剩下的胡萝卜,赵指导员是吩咐送到养猪场的。
冷酷的现实在犯人的心中时时掀起巨大的风暴,对这样的干部的厌恶和憎恨,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加剧。
犯人在监狱中除了参加超体力的劳动外,有时还必须付出额外的体力,去为干部服务。
难得的一个休息天,犯人徐×正在洗自己的被子,黄队长进来把他带出了监狱,正浸在水中的被子还没有洗完。黄队长把他带到家门口,让他等在那里,连门都不让进。
他的几个儿子搬出来六床被子,吩咐他拆洗,“六床被子”!徐×一下子傻了眼。整整一个上午,六床被子洗净晾上绳子。而黄队长那几个早已长大成人的子女却站在旁边,指手画脚,却一动不动。
该吃中饭了,黄队长的屋里飘出阵阵饭菜的香味,精疲力竭的徐×却被黄队长带回监房吃中饭。
刚刚吃完饭,徐×正想动手洗一下自己上午浸在水中的被子,黄队长剔看牙打着饱嗝又把他带出监房。
整个一下午,徐×又翻好了六床被子,等到那被太阳晒过发出香气的被子整齐无言地码放在那里时,徐×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整整的一天,黄队长一家竟然连一口水也没让徐×喝。
透过树丛中隐约看见监狱墙上那一米见方的黑体大字:世界上一切坏事都是从不劳动开始的!此刻却分外醒目。
徐×忙碌了一天才回到监房,向我们讲述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犯人们都十分气愤,只是从心中重复了黄队长批判薛麻子时的那句话:“你是人,还是畜生。”
当晚,徐×睡在只剩棉花胎的被子里,被面和被里还是湿的,挂在外面。
他睡得像死去一样,太累了。
黄队长终日摆着一副阶级斗争苦大仇深的训人的脸,也终于有一天轮到他难堪的时候。
一九七六年溧阳闹地震,他擅自偷了几卷犯人仓库中的塑料布,被另一干部捅了出来,脸色阴沉了好长日子;他托南京犯人的家属带东西给他在南京的姐姐,被指责为阶级路线不清,据讲还写了检査。
难怪他在劳改队几十年也入不了党。
他时常在犯人面前,尤其是那些有技能“单飞”的犯人那里打听其他干部的事,比如徐干部偷花生运到句容黄梅老家,赵指导员叫犯人编织渔网用去几个工……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那个犯人就把此事讲出去。实际上监狱中的每个干部都有几个他认为信得过的犯人,常常叫这些人给他干私活,或者利用他们通风报信,提供消息,来达到干部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你整我,我告你的目的。
在政治上,干部决定了犯人的一切乃至命运,然而在一些经济问题面前,则是犯人决定了一切。干部要想在经济上达到某些目的,必须要利用犯人。这是因为,他们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地去做那些逾越规章的事,必须利用犯人。而犯人呢?则为了自己的某些利益而乐于去做这些事情,以改善自己的处境,更多的是想,反正又不是我的,给哪个不是给。
然而在那时的监狱里,还是有我尊敬和怀念的人,他不像“农场主”,也不像“奴隶主”,他是黄指导员,大名黄连宝。
令人尊敬的黄指导员
吕庄水库风波过后,曹指导员走了,来了一个新指导员,就是黄连宝。
他也是复员转业军人,四个口袋的他在部队是当官的,高大的身材,足有1.8米以上的块头,话不多,但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刚到吕庄水库的工地,看着那高高的水库大坝,他双眉紧皱。顺手抄起一副犯人的担子,装上满满的土,看一下表,二话没说,大步迈上前去,中途歇了一肩,稍许又上肩。到了坝顶倒土出去,不紧不慢地回到挑土的工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整个来回所用的时间。
犯人们都惊住了,不知为什么?以前没有任何一个管教干部这样做啊……
第二天在去吕庄水库之前,黄指导员队前训话:“昨天我试了一下挑土上坝的时间,一来一回,不紧不慢要20分钟,也就是一个小时挑三担,四个小时劳动照这样算要12担,你们不能跟我比,你们上午的指标是10担,听到没有?”
“听到了!”犯人们异口同声发出从未有过的叫声,然后心情舒畅地出工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整齐的发自内心的叫声,仅此一次,以后再也没听到过。
“行高于人,众必服之!”
没有几年,黄指导调到矿上当教导员了,老天也算有眼,这样的人应该上!那一年我陪同学去竹箦煤矿办事,见到了他,他已经退休,讲起当年的事,
我依然还很感动,他还认得我:“你那时是拍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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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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