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之歌》始末 连载二十四
第五章:上诉的那些日子
帮我把上诉书寄出去的人们
我那时还是“单飞”。“单飞”的有利条件,使我的这种可能一一变成现实,也正是这样的现实成全了我,使我一步步地到达目的地。
第二天白天在工地上,我碰到了不久前刑满释放的在附近中队留场就业的赵旭亮,他也是南京人,原是南京八中的老师,我们平时相处就很好。
我告诉他,下午想法找到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拜托,他答应了。
下午出去时,我怀揣着两份上诉书,一份是准备交给徐指导员的,另一份就是给赵旭亮的。
果然,在茶垄沟的尽头,赵旭亮早已坐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我赶紧跑过去,坐了下来,高大的茶篷遮住了一切,我拿出上诉书给他,让他帮我寄出, 这一份上诉书是寄给我母亲的,让她收到后分别抄几份给有关部门。
“好,我等会就到竹箦桥给你寄,你尽管放心好了。”
后来得知,赵旭亮给了他在南京税务局工作来看他的弟弟带到南京寄的。
“万一我母亲收到上诉书后,他们知道了,你放心,我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是你寄的!”我告诉赵旭亮,这“万一”是可能发生的,却又是没办法的。
“讲这些干什么?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谁还不知道谁,我走了。”说完站起身,递给我两包“芒果”香烟,便消失在茶田深处。
当时我考虑很多,都是“万一”,万一干部不帮我把上诉材料往上递,一切不是白忙乎了吗?因此才想起这样的办法。赵旭亮给我寄出的这份,我母亲收到了,照我的办法,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管教干部寄或不寄,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其实好人在那个年头还是有的,同样,我也托李正平给寄出了一封上诉书。
下午出工我还带着一封寄给“最高人民法院”的上诉书,我想寄给最高当权机构,从上而下解决会快一些,因为我的案子当初正是从上往下的结果。
到工地后,在给了赵旭亮那封上诉书后,我在等着徐指导员的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徐指导员出现在茶田,我赶紧过去,向他报告,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上诉书给了他,他什么也没说收了下来。
我回到工地,回过头看着他正一页一页地看我的上诉书。
当晚的学习铃声又响了起来,徐指导员紧绷着脸来到我们的监房,叫我站起来,我知道不对头,站了起来,没想到事情说来就来。
“告诉你们,任毅写了上诉信,想翻案,昏了头,白日做梦,今天晚上不学习了,给我狠狠地斗!”
于是,一时间我上诉的事就传遍了整个监狱,我那几天写啊写啊,终于水落石出,大家都知道我在干什么了。那时上诉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在当时溧阳大大小小数十个劳改队里,我是第一个,可谓开天辟地的第一例。正是由于这第一例,才引起这么及时的反响,势必狠狠打击,把这一动态扼杀在萌芽状态。至于那一封给他们的上诉信究竟寄还是没寄,我不得而知。
从那一天开始,我被连续批斗了一个星期,白天的劳动可以混,可以不干,可是每天晚上两个小时的站着批斗就搞得我精疲力竭,有点吃不消了。
批斗的两个小时里,干部有时在,有时不在,犯人们千篇一律地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句话:“翻案不得人心!……”“翻案没有好下场!……”“任毅想翻案,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等等,等等,关键的、实质的内容一点也没有。实际上在座的哪一个不想翻案,尤其是那些政治犯们,有哪一个不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只是没有办法而已,真正有了办法,哪怕是一点点的办法,我想没有哪一个不想去试试。如今他们都在看,想看看我这个“第一”会有什么结果。
好在我平日人缘极好,平日里很少得罪人,火力始终不猛,根本达不到干部们要的场面。其实,徐指导员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但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上诉的事实在是太大了。
我每天还是随着小组犯人劳动,还是“单飞”,这一“待遇”还没给我取消,晚上的批斗我根本没放在心里,只是两条腿很酸痛。我还在等待时机,那时我还有几封上诉书没有寄出,我还有一封寄给“中国作家协会”的上诉书在身上。我在等待机会,再托人寄出去。
我们劳改队附近有一个村庄,叫包庄,庄上的人大都姓包,村里的田地和劳改队的茶园相连。那个年代,包庄是很穷的,老百姓都想沾劳改队的一些便宜,采摘一些劳动队的茶叶,抢拾一些劳改队的茶根,甚至偷割一些青苗和蔬菜,这样的事屡屡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了。由于是单独劳动,经常走过他们的村庄,和村里的很多人都认识了,尤其是一些十多岁的孩童混得就更熟了,起先他们喊我“光郎头”,喊我“劳改犯”,渐渐地就不喊了,大部分时间用“唉”代替,这当中有一对母女,母亲叫廖粉英,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女儿叫包红娣,长得十分乖巧,能干,那时也只有十四岁,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有神,由此,我们就喊她“大眼睛”,时间长了,她也接受了。廖粉英不让包红娣叫我“劳改犯”和“光郎头”,她比我大我叫他廖姐,顺理成章我就要包红娣喊我“舅舅”,起先她不愿意,还骂我,后也就慢慢接受了。
此时,我想到了这母女俩,我在左右顾盼,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姑娘,正是包红娣,我等她走到跟前,轻轻地喊:小红,你过来!”红走了过来,问我什么事顺手从箩里给了我一个煮熟的大山芋。我告诉她,这里有一封信,让她交给她妈妈,帮我寄出去。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收下信,放在箩筐里,用衣服盖好,转身走回了村庄。
后来,小红告诉我,她妈妈拿到信后,当天的下午便到袁巷邮电所给寄出夫了,而袁巷离包庄有十多公里的路程,竟是走着去的。
我暗暗地在心中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们。
如今,廖粉英已经过世了,小红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大学。
好人好报,我衷心地感谢她们。
干部的孩子也为我寄了信
那一段上诉的日子,我白天出工,晚上批斗,夜里又像当初在娃娃桥命运未决时那样,常常恶梦不断,我似乎感到我的小命又系在一根极其脆弱的线上,稍稍地一绷紧就会断掉,就会堕人万丈深渊。
我尽量地打起精神,不能垮下去,我想那么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去了,如今的遭遇比起八年前要好得多了,我不想成为懦夫,要成为生活的强者,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同小组的犯人也很照顾我,他们知道我的处境,因此白天出去干什么,十多少,从没人问过我或管过我,我知道他们也只能用这些方式来对我表示关心,表示支持。而众多的政治犯们则静静地观望着,想从我的上诉中找到他们企盼、他们的希望,因为打头的很重要,谁也不想去打头。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如今,我这只“出头鸟”正在被打。
徐指导员又转到我在小组的劳作区,他走到我面前问:“这两天感觉怎样!”我知道他是在问晚上批斗的事,回了一句:“还好。”看来他并没有恶意。“如果你现在认识错了,写封检查,撤回上诉还来得及!”
我这才知道,我给他的那封上诉信并没有寄出。
我说:“我不想撤回,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带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生活一辈子,谢谢你!”语气显得异常坚定。
徐指导员轻轻地说了一句:“那好吧!”头也没有回,就走了。
与此同时,我分别托赵旭亮、李正平、红娣寄出的三封上诉信应该正在路上走着……大部分的上诉书已经寄出,我轻舒了一口气,有如释负重的感觉。口袋里还有最后的一封上诉书,我还得想法托人寄出去。
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太阳渐渐地西沉了下去,邻村里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从我身边经过,这是一批中学生,有邻村的孩子,也有我们劳改农场干部的孩子。平日里我跟他们很熟,我几乎是看着他们从小学进入中学,他们每学期的书我都看过,他们平日里的作业,有不懂的地方经常来问我。有个干部的孩子找我,说他爸爸讲,劳改队里我学问最大,叫他有不懂的地方就找我问,听后,我心中还是蛮开心的。
只要是学生们问我,我都能给他们一些满意的解答,我甚至给他们写了示范作文,记事记人或议论,只要改动作文中的一部分即可。他们照着我的方法去做,个个作文得了好评。他们受到夸奖,我也着实心中高兴,那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我还是不错的嘛!
慢慢地,这些中小学生了解了我的“学问”,我只要有时间,总是不厌其烦地给这些学生帮忙,他们对我的称呼也从“劳改犯”到“喂”,再到“任老师”,还渐升级了。我揣测我后来的“单飞”,有一部分原因是干部们希望我能有机会铺导他们的孩子。孩子成绩提高了,回去总是要讲的,这一讲,干部们的心里就更明白了。
讲完作业以后,一部分农民的孩子朝东走回村子,而其中一个干部的孩子朝南,我叫住了他。问他:“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这封信放进中队前的邮箱里?’
“很重要吗?’
“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
“寄给哪个的?”
“中国音乐家协会的!”
他把信放进书包走了。
“不要告诉别人,是我给寄的!”他回过头来叮嘱了我一句,模样挺可爱我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我做完了该做的所有的事。
一个星期的批斗结束了,一切又恢复如常,我还是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可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却日复一日地在加剧。那段日子里,我的双眼皮直跳,也分不清哪眼跳的是灾,哪眼跳的是福,反正双眼跳个不停。
收拾好东西,进入“严管组”
又是一天的下午收工时,徐指导员走到我的面前,眼光异常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两颊的肉在不停地跳动着。
“你呀,又干‘好事’了?”
我一下惊了,我知道他讲的是反话,心想糟了,坏事了,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脑海中只想如何应对。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监房,早早地收拾好,准备应对将要来的风暴。果不其然,晚上学习时间还未的时候,徐指导员进来了,径直走到我所在的小组,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收拾好东西,到一大组去!”
所谓的“一大组”就是“严管组”,出工、收工都是在武装班长的押解下进行的,至此,我在监狱相对自由放松的“单飞”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了,直到在我平反之前,我都是在“严管组”里度过的,那是我在监狱最后的一段日子。
我匆忙收拾好我的东西,铺盖一卷,夹着就跟他来到了一大组,只是从一个监房到另一个监房,也就几十步远的距离,那里早给我腾空了一个空位。
“跟我来!”他依然很凶,不等我放下行李。
我只得跟着他来到监内的办公室,站在那里等着他的训斥。
“最近又干什么坏事了?好好交代!”他甩过一句话来。
我考虑一下,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没干什么坏事!”
“真的没干吗?我讲出来你不要后悔噢!”他在劝我。
“我真的没干什么坏事,我天天和大家一齐出工,你去问其他犯人好了!”我还在狡辩。
“这是什么?”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扔到地上。
怪不得我进来时,瞥见桌上那封信,感到很眼熟,正想考虑,发问已经开始了。我拾起了那封信,一看那是我交给干部孩子寄给中国音乐家协会的那封上诉书,邮戳清晰地显示“竹箦桥”,信封上贴着一张“回执”,写着:“该协会暂未恢复工作,无法投寄,退回。”一切真相大白。
“这信是怎么寄出去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托包庄的一个农民寄的!”
“哪一个农民?”
“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是个男的!”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去包庄查的,就是查也查不出来,而且陈怡庆事件发生以后,包庄跟监狱的关系一直没有根本的缓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押着犯人到分散在各处的农民住所去询问。此时我心中感到一种踏实,踏实的是那个干部的孩子够朋友。你既然够朋友,我也得够朋友,出卖朋友的事哥们绝不会去干。
照例又是晚上批斗,我倒不怕这批斗,而是可惜相对自由的日子没了。
第二天晚上的批斗刚开始,×队长走了进来,吩咐“停下”,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已经坐在那里,样子不是很凶。
“关上门,坐下。”他说。
我关上门,坐了下来,只是心中奇怪,从来干部找犯人谈话,没有关门的先例。他坐在那里,透过老花眼镜,眼眶里白色占了大部分,很久才冒出一句话:“任毅,你胆子也太大了,纰漏做到了我的身上。”
我终于知道了,由于我调到大组,孩子们已无法再找我问作业了,他的孩子问他为什么?他讲出事情的原因,孩子讲是他帮着送进中队面前的信箱里。
“对不起,×队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决不牵连别人。”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就是斗死你,你也不要承认,我的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不要没良心,也不要害我!”×队长显然很害怕,也很着急,这才想起找我谈话。
谈话很快地结束了,我又回到监房继续接受批斗。
指导员始终不相信是老百姓帮我寄的,他怀疑到学生,因为我跟学生来往的时间很多,也直接怀疑到×队长的孩子。他几次三番地引诱我说出是学生帮代寄的,这当中就有队长的孩子。
我知道队长和他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甚至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他们打架都打到大队部了,造成的影响很不好,双方由此积下怨来,以至平日里对犯人也表现出来,上午指导员叫这样干,下午队长却叫那样干,弄得犯人都很紧张,但也不敢违抗。
“说出来,不追究你,再把你调到小组去。”我依然没有上套,还是重复着那句,“老百姓帮忙寄的。”
这以后指导员也不再追回了,反正也问不出什么来,直到我平反。这件事后来走到了另一面,那是我和大家都不曾想到的。
那平日最凶的队长却由此而改变了凶神恶煞的样子,开始学会了平易近人。犯人们都感到困惑不解,只有我的心里明白,他从我的这件事上明白,劳改犯并不都是坏到极点的人,他们也有良心,他们也有人性,许许多多还是被冤枉的,是被种种邪恶的政治原因推到这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来的。
帮我寄信的队长孩子,后来考进了南京的一个大学,终于给他增了光。若干年后,在我又一次回到监狱旧地重温时,见到了他。他对我表示感谢,其实真正该感谢的是我,在那样的年代里,小小的年纪有如此这般的义气,是令人叹服的。
漫长的等待
我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的日子,如同在看守所那样焦急等待判刑的日子,我想尽早地看到结果,而此时在监外的母亲也忙碌起来,一天比一天紧张。
母亲在收到赵旭亮、李正平帮我寄出的上诉书以后,全家人就开始行动起来。一九六九年二月,我的家被驱赶到江苏省泗洪县金镇公社一个荒凉的村庄里,虽然是带薪下放,但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他们一直生活得十分困难。但厄运依然没有放过他们,我妹妹又患了直肠癌,正在南京治疗,这样,母亲便要在泗洪与南京间往返奔波,一方面为了我的上诉,另一方面又为妹妹看病抓药,所有的积蓄都花费殆尽,四壁早已空空,境遇空前凄惨悲凉。
按照我信中的要求,每封上诉书都要抄上几份,而每次都要十多页纸,工作量是很大的。上诉又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抄写的笔迹要求工整,条理要求清晰,更不能有错别字的出现,为的是不要因为小小的疏忽而给看上诉书的人,有稍许的不适。母亲为此很发愁,那些插队在附近的知青知道此事以后,纷纷上门来,他们已不再大唱《知青之歌》,而是表现得十分严肃认真,争着要抄写我的上诉书,他们说:“任毅是为我们知青说话而遭罪的,今天我们即将回城了,说什么也不能忘记他,忘记他在我们最艰苦的时候所给予的心灵的慰藉。“如果我们今天的帮忙,能使任毅早日回家,我们也感到荣幸。”
母亲来信告诉了我这些情况,我潸然泪下。
就这样,那一封封写给最高人民法院、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建邺区人民法院以及作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的上诉书陆陆续续在很短的时间内寄出去了。
母亲还不时去省、市、区的人民法院接待室请求接待,要求重新审理我的案子。一九七八的五月十日,也就是在我递交上诉书的第二个月,一场震撼神州大地的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开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犹如石破天惊,晴天霹雳。实践才是检验一切真埋的唯一标准,阳光已透出云层。此时尚在狱中的所有政治犯,包括我在内,已经依稀看到希望,感觉到什么,只是不言语,大家心中余悸尚存,还在观望。
随着形势的变化,一切又都在悄然地变化着,各级法院的接待人员的面孔渐渐地也好了起来,那阶级斗争面孔紧绷了太久太长的各级法院的接待人员,他们耐心地听着母亲的陈述,答应母亲的请求收下上诉书,承诺一定上传,如有冤情一定伸张……
母亲来信也将这些情况告诉了我,监狱中的干部也不再扣我的信件,当然也不再去追查这上诉书是怎么到我母亲手中的。社会上的巨大变化也或多或少传到监狱中,从我上诉后,又有一些政治犯开始写上诉材料,这一次干部采取的是不鼓励、不支持,照单收下的方法,再也不采取批斗的形式。
从这点变化看来,我的首举还是正确的,个人的暂时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给后来的无数上诉者提供了信心和勇气。
妹妹终于没有能坚持到我的平反,在我出监前半年永远地走了,只有二十岁。消息传到我这里时,无比悲痛的我更加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我不留任何退路,勇敢向前,此时的天际已微微透出曙光。
母亲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采取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当时江苏省文化局的李进同志,母亲从事教育多年,桃李满天下,是应该有这路子的。我知道李进同志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老文化工作者,曾经是江苏省文化厅厅长,江苏省文联主席。他不但接待了母亲,耐心地听着母亲讲述的我的案情,叫母亲尽快把上诉材料寄给他。
其实此时的他也是刚刚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刚刚恢复工作,千头万绪的工作还等着他。其实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姓。回到家后,母亲把上诉书寄给了李进,时隔不久就得到了李进的回信。
信的全文如下:任瑞雪同志:
来信收到,你所反映的问题,已转交公安局的洪局长,请其查处,如果你反映的是事实,当会得到重新研究处理。
此复 李进
母亲又及时地把这一信息告诉了我,当徐指导员把这封信递给我时,我看见他眼中异样的神情。
在那个年代,一个大的领导干部敢于为一个平民百姓的事奔波操心,除了人类的普遍同情心之外,有的是其疾恶如仇、秉公仗义的共产党人的气概,李进同志的所作所为让我和母亲大为感动。
李进同志在信中提到的洪局长,就是时任江苏省公安厅厅长的洪沛霖,早年长期担任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一般人还是喊他洪局长,也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回想从判刑到坐牢,再从坐牢到上诉的日子,每每在关键时候,总有大人物的出现和帮助。我不由想起中学时代的我,由于好玩和好奇。我们几个同学在鸡鸣寺找到了江湖术土看手相算命,竟说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有“贵人”相助。那时我不当回事,只是淡然一笑认为是无稽之谈,并早已弃之脑后,谁知这样无稽之谈竟屡屡出现,不能不叫人言服。
从当初许世友将军大笔一挥把我从刑场拉回,到如今的李进、洪沛霖又在这关键时刻给我出了一把力,我不知说什么,也丝毫找不出“为什么”的答案。
如今,这三位在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都已经相继过世,我将深深地怀念他们,直到永远。李进同志的这封信我也一直珍藏着,作为传家宝传给我的后人。
建邺区人民法院来人了
监狱里的我还在一天天地等待,照样的日出日作,日落而回,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心中的焦虑一天天地加剧。
监狱中的干部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他们长期形成的单一思维模式的管教方式不可能有丝毫的改变,更谈不上从“真理标准”的讨论中看到什么,体验到什么,当然更不会联系到实际工作中去。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思想基础和思想准备,他们还是认为判了刑的政治犯决不会无罪释放,决没有这样的可能,虽然态度有所改变,但那都不是实质性的。
尤其是对我,他们也是在观察,在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尽管他们不希望奇迹”发生,想象中也不会发生,这是他们长期形成的职业思维,这次他们又会看到什么呢?
一九七八年七月初的一天,也就是我的上诉书寄出去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天气异常的炎热,我带着芦帽,光着身子正在大田里劳动,汗流浃背,徐指导员走到我的面前叫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但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凶兆。我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十分疑惑。
“我一个人回去?”
“你不一个人回去,还要我陪着?到中队部!”徐指导员说。
于是我走上前,伸出双手,准备戴铐子,此时我不忘是大组犯人的身份,“一人行走就要戴铐”嘛!
他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却又很快消逝,说:“戴什么铐子,赶快回去。”我愣住了,四周的犯人也愣住了,当我刚刚反应过来,转过身,撒腿就跑,朝两公里外的监狱跑去,光着身子。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头上的芦帽早已跑掉,刚刚剃过的光头在阳光下照得发亮……
当我气喘吁吁,光着上身光着头来到中队部时,见到赵指导员正和两个人在谈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喊道:“报告指导员,犯人任毅来到!”
指导员见我来到,站起身来,那两个人也站了起来。“进来!”指导员发话了,语气十分平稳。
“你的衣服呢?”
“在工地上!”
“呶,坐下!”指导员用嘴示意一下中队部墙边的一排椅子,我坐了下来,他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中队部。
那两个人也坐了下来,一个人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我看见那公文包上“卷宗”两字十分醒目,于是提问开始了。
“你是任毅?”
“是的。”
“到这里几年了?”这好像是明知故问。
“八年多了。”我抬头看着他们说。
那时,我还不知道案子会这样快就来复査,只当是和一九七三年那次的外调一样,所以提醒自己保持尊严和气质,以免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其实,此时光着身子的我还有什么尊严和气质,一身晒得黑不溜秋的皮肤,极其狼狈,然而我这一次的提醒都是错的。
“我们是建邺区人民法院的,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收到你的上诉书,来对你进行重新审查的,你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会实事求是地处理的。”来人开门见山、简单扼要地说明道。
我等的这一天就这样悄然而至,我抑制住心中的狂跳和兴奋,却似平静地回答。“从哪里开始讲?”
“就从你的那首《知青之歌》开始”
此时在我的心里,就是希望他们讲这句话。
于是我按照上诉书上所叙述的内容,那都是我早已谙熟于心的内容,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叙述得有条有理,颇有章法。
他们认真地听着,飞快地做着笔录,也不打断我的陈述,屋内的气氛是平静的,不像是提审人员和犯人的对话,只是坐的位置的不同,只是一方衣着严谨,一方赤膊光头。
叙述完了以后,他们又开始陆陆续续提起一些当初判刑的内容。
这以后又陆陆续续问了其他的一些事,我都一一做了回答,看上去他们还算满意。
屋里已经很热了,又没有电扇,他们用纸扇不停地扇着,大口大口地喝水,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接过来,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止,可是八年了,又有谁给我这样做过呢!
“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在移领袖石膏像时,讲了什么话,时间久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他们很耐心,语气也很平和。
于是,我把当初移领袖石膏像的经过讲了一遍,并承认当初的态度是很不严肃的。
我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了下去,讲完后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放在我面前已经冷了的开水。
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收工的犯人已经开始回监房,清晰的大声的“报告班长,犯人进去”的喊声阵阵传到屋中,引起他俩的好奇,于是走出去看这一情景,回来后一人问我:“你们就是这样上工,出工的?”
我说:“是的。”
坐下以后,他们让我向前看过记录,要求我认真地看一下是否属实,并叮嘱:“看仔细点,有记得不符合的地方提出来”。
我十分仔细地看了,发现他们记得很详细,也很全面,和我和原话没有一点点的差别,我递了过去。
“很正确,我完全认可!”
“好,那请你签字!”
一声“请”沁人心扉,八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请”字,“请”差不多已在我和我身边的犯人中消失了多年。
我签上我的名字,又极为认真地按照他们的要求在每一张记录上按上手印。
他们把记录放进“卷宗”里,告诉我:“我们回去后,可能还会有一段时间重新审理你的案子,你不要着急,还是那句话,我们会实事求是的!”
这是他们第三次使用“实事求是”这一词语。
由此看来,阳光正在穿透厚厚的云层。
我向他们告别,离开队部,径直朝监狱大门走去,肩上还搭着那条“414”毛巾,没有人看着我。
快到监狱的门口,我回转过身,看见那两个人还站在中队部的门口注视着,我深深地向他俩鞠了一躬,又转过身去,大步走向监狱,不再回头。
奇怪的是,赵指导员在整个提审过程中,只打了一个照面,直至最后他也没有回来,我想,现在他心中已经开始明了了。
“任毅要出头了”
回到监房以后,大多数犯人已经吃完饭了,伙食班的犯人从监外给我带送米饭和菜,都是加量的。
犯人们不等我吃完饭,纷纷地围拢过来,他们奇怪上午工地的景象,关心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我只是讲:“又是外调,有关别人的,也有我的。”
细心的嗅觉灵敏的政治犯人心中明白,若有所思地说:“任毅要出头了,要出去了!”
语气中夹带着悲哀,一是为我,二是考虑到自己。
我告诉了张子锐上午发生的一切,他摇摇头对我说:“没想到会这样快!”
当天的下午,又出工了,还是徐指导员带工,我跟随着大组的犯人照样在解放军的押解下走向工地。
在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徐指导员叫我出队,跟他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等我们渐渐地离开大队伍,完全不在班长视线里时,突然他对我说:“你这小子,还真有眼光,我没有看错你,还记得那次的剥花生吗?当时我就没有让你难堪,那样的事也只有你才能干出来,你很有心计。”
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徐队长已升为徐指导员了。
“谢谢您,指导员!”我第一次用“您”的称呼。说完我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也就是从那次“剥花生”之后,徐指导员在我心中的形象令人刮目相看,我开始从内心服一个人了。
看到我的眼泪快掉下来,他也有点动情了,只是他克制住了,我看得出来。
“回去,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再出工。”
说完他大步向前,追赶那已远去的大队犯人。
此刻,我意识到,我要出头了,快了,一切都快了。
此刻,我突然心情沉重起来,想起劳改队,想起徐指导员,想起那些平日相处不错的犯人们,想到不久的将来,在我即将离开这监狱之前,反而平添了一股难以割舍的感情。
回到监房里,一切空空荡荡,显得异常平静,望着裹着被子坐在那里的张子锐,我疾步走了过去,把上午和刚才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告诉他我真的要走了,说不定今天,说不定明天。他平静地听着,白皙的脸上开始泛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行,真的,不是我夸你,我算白活了这么多年。”
“老人家,不能再等了,难道你要死在这劳改队?”看着他那早已弱不禁风的身体,我有点急了。
“我早就写好了,只是不敢交上去,今天晚上我就交!”老人家动心了,一下子气色也好了许多,我为他从心中高兴。
自从我寄过上诉书后,许多犯人都开始行动了,尤其是看到我有了结果,上面开始来人了,短短的几天,竟有十二份上诉书递交给了干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被批斗,也没有调到大组。
时间又一天天地过去,母亲频繁地来信,干部甚至不再拆封检查,原样地给了我,我开始有了一点“准公民”的待遇。母亲在信中告诉我,建邺区和市法院的人都认识她了,叫她不要再这样辛苦地来回跑,在家里等吧,一切都快了,还告诉我,建邺区法院的接待人员还送她出门,叫她放心,尽管放心。
当初我也是投案后被干部送到车站,如今我母亲也被送出门,何其相似,但结果却是完全不同。
不久,我们一家已从泗洪回到了南京,一切都已经恢复到过去,还是南京人。一九七八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一切都预示着,胜利在向我招手,曙光就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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