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玉,《隐形之内》(Within Invisibility)
先是西边的天渐渐暗下来,然后近处的光也渐渐失去透亮的质地,12月的广西,冷空气中还保留着一丝湿润,从阳朔糖舍的客房阳台仰望对面的山,山渐渐也黑了。忽然,墨色的山中,裸露的崖壁上现出一抹光,轻轻的,薄薄的,像极了上等的纱拂在岩壁上;夜幕沉沉,那光却越来越亮,终于幻化成流水的模样,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流淌起来。如果你在2021年元旦前的一周入住阳朔糖舍,那么,上述景象你大概每晚都可以看到。你可能会想起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也可能将之视为数百米外漓江的重影,当然也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观感,正如我2020年12月25日晚上站在山对面所想到的:那轻盈的光之流水,在灰白岩石的衬托下,仿佛有了更为粘滞的重量,它们从幽暗处涌出,漫漶这亿万年来变动不居的山体,最终又不知归于何处。糖舍外,机动车奔驰而过的低鸣混杂着夜晚的杂音,奇怪得很,竟会令人错以为就是山上那片光的流水声响。刘佳玉——上述这件《逆流而上》的创造者,在幕后纪录片中说:“……我希望我的作品是观众想象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糖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紧俏货。1969年投产、占地3万平方米、有着200余名工人的阳朔糖厂,因此红极一时。时过境迁,到了1998年,无法适应时代发展的糖厂不得不黯然关闭。
不过,老糖厂虽然退出历史舞台,这座历史建筑却在此后的十余年中重获新生。2007年至2014年,设计师赵崇新在业主的委托下将老建筑修复改造,2013年至2017年,建筑设计师董功在赵崇新构思的基础上,又在老建筑外围增设了主客房楼、别墅区客房楼以及健身中心、水疗、景观池等建筑设计。2020年7月,阳朔糖舍开业三周年,刘佳玉第一次受邀到糖舍采风。正思索在哪里实施创作的时候,主客房楼对面的喀斯特地貌吸引了她。
阳朔糖舍,喀斯特地貌山体与主客房楼相对
“我突然发现阳台正对着山体的位置,在黑暗中被一束清淡的白光微微打亮了,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泛着白色光芒,又氤氲着微弱蓝光的水流,”刘佳玉事后回忆道,“那一刻我决定,这就是我想要做的新作品。”喀斯特地貌是由地下水与地表水对可溶性岩石溶蚀与沉淀后形成的地貌,“桂林山水甲天下”,喀斯特地貌功不可没。但是,要在尺寸巨大的垂直岩壁上做一件新媒体作品,却并非易事。首先,刘佳玉和技术团队需要使用无人机对山体进行3D扫描,并用软件生成3D模型;接着,将模型生成动态的水流,并渲染成如同国画晕染的流动效果。他们还需要在合适的客房放置六台昂贵的投影机,将渲染的内容整体拼接融合后,精确无误地投射到百米之外的山体崖壁上。2020年10月初,他们进行了首次无人机3D扫描。但到了12月21日安装投影机进行调试的时候,才发现岩石下方的植被长高了。精细调整原3D模型,精确调整投影位置,耗费四个日夜后,最终才呈现出一个理想的版本。12月26日晚上,一个攀岩教练在光的水流中,“逆流而上”,以亦动亦静的方式,“在逆境中给更多人传递能量”。刘佳玉1990年生于辽宁沈阳,10岁移居北京,2012年赴伦敦就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CA),专业叫“信息体验设计”,而她是这个首次开设的专业招收的第一名中国留学生。编程、数据可视化、空间物理装置和声音创作……这些,刚入学的她几乎一窍不通。压力之下,唯有努力,“我就最早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她曾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回忆。编程不会,那就自学,学起来了,才知道其实不难,而且,“当你知道找别人写很贵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了。”她并不是一个“技术宅”,但她要求自己要懂得技术背后的逻辑,出了问题,要知道怎么改。2014年,凭借毕业创作《隐形之内》(Within Invisibility),刘佳玉顺利“出师”——
《隐形之内》(Within Invisibility)
那是一件由80个悬挂的单体风扇组成的装置,艺术家将中国40个主要城市的实时风力数据通过计算后输入装置的程序内,而装有蓝色发光二极管的装置PVC风扇会根据变动的风力、风向、风速等数据作出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Hockney Gallery中看到这组装置时,你同时“看”到的,将是来自中国40个城市的风。在伦敦的黑夜中,它们就像一群神秘发光的机械生物,不令人恐惧,倒令人心生好奇。从RCA硕士毕业后,刘佳玉如钟摆般往返于伦敦和北京。在伦敦,她与技术团队合作,持续产出独立或委托的艺术创作;在北京,她最多时在5所高校任教。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喜欢待在家里。北京的家可以遥望西山,伦敦的居所则可以俯瞰树林与湖泊。“双城记”一般的工作和生活经历,让她对混杂的跨文化现实产生更多不一样的体验。一篇关于她的报道中描述,某一天,刘佳玉去伦敦的Riverside画廊,画廊窗外就是泰晤士河,“但在看着河水卷着浪花流向远方时,她却突然想到东方的河流”。2017年,她在北京郊外找到一条穿越长城的小溪,先选段截流,接着将干涸后的河床进行3D实地扫描和数据建模,并制成长8米、宽3.5米的混凝土雕塑。通过编程软件创建流体模拟素材,进行实时渲染,最终通过6台高清投影仪,将一条“流经长城的小溪”,“流淌”进伦敦的画廊,而这件作品的名字,就叫《河边》(The Riverside)。
《河边》(The Riverside)作品影片
这是刘佳玉创作的第一件数字投影作品。它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令人相信,这就是来自长城脚下的潺潺流水。关于这件作品,刘佳玉自己设问:“如果我们将流经长城的一段河流嵌入泰晤士河,那将如何?”答案正如她自己所概括:“在这条缝隙里流动着不同时空场域的河边行走,我们重新思考着文化的穿梭流向并感受着其中的湍流不息。”
《河边》(The Riverside)
通过科技的力量将千里之外的事物化为数据,又以艺术的方式将数据重建为作品,这是刘佳玉一以贯之的方法。在作品《冰屿》(Iceland, 2017)中,刘佳玉将冰岛的冰山数字移植至三亚一个有着岩石、河流和大片热带植物的景观中,与冰雪绝缘的热带之地,得以拥有一座“数字冰山”。作品《海浪》(Ocean Wave, 2017)则是将一段海浪数字移植至室内空间——这一作品的技术细节解释起来颇为费劲,但当你站在作品前延时拍摄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些蓝白渐变的光带的确成了海浪向你涌来。
2018年,刘佳玉在Audemars Piguet (爱彼手表)与 Robb Report(罗博报告)的委托下,创作了《谷边》(The Side Valley),将瑞士的一片湖,重现在北京的三里屯。
在瑞士汝山谷(那是瑞士钟表业的发祥地)驻留的三周时间里,刘佳玉和团队按照每隔15分钟拍5张的频率,实时采集了6400张汝山谷天空的照片。然后,他们使用人工智能技术,建立模型并历经机器长达4个月的深度学习,最终实时渲染呈现出汝山谷湖面的水面波纹与天空影像,将矗立于瑞士汝山谷顶俯瞰汝湖的“此情此景”迁移至北京CHAO艺术中心的展馆内。2019年,刘佳玉受英国曼彻斯特政府与英国艺术机构Future Everything邀请,在OPPO的大力支持下创作了以夜景AR增强现实技术呈现的沉浸式混合现实交互作品《伫林染天》(Tracing The Sky),并在曼彻斯特艺术节期间呈现。通过三维扫描重塑位于地下的异度空间,艺术家将在北京家中遥望西山的美好记忆用水墨粒子与沉睡漂浮动态效果带到千里之外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老建筑,使得观览者根据自身的行为动作体验不同的光影变化与互动实时生成的自然声音环绕的空间。这一作品由刘佳玉带领团队30余人历时六个月独立开发完成,在AR技术、光线平衡、捕捉建筑结构等方面都有着重大技术突破。对于刘佳玉这样的年轻艺术家来说,运营一个有着跨学科背景的装置工作室、寻求创作资金和展览机会、跨国进行创作……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过机会也越来越多。随着艺术与科技的融合日益紧密,刘佳玉的装置和影片在国际上被广泛报道,作品多次参展V&A、Watersman Art Centre、Helen Hamlyn Centre、英国约克美术馆、今日美术馆、金鸡湖美术馆、时代美术馆、关山月美术馆、何香凝美术馆、宝⻰美术馆、中央美院美术馆、K11艺术中心等,其本人也入围Lumen Digital Art艺术奖和Aesthetica Art艺术奖,并与众多品牌及公共艺术空间的商业项目进行合作。刘佳玉善于表达,介绍和阐述自己的创作时出口成章,毫无废话;她推进项目时雷厉风行,接人待物时则礼数周到,理性和感性兼而有之。想必不会有太多观众会对刘佳玉作品背后的技术提起兴趣,但他们多半会惊讶于她所创造的美感和诗意,而且是以技术的方式。“偶尔看见一些风,偶尔看见一些人,我始终觉得,它们即使近在咫尺,但却也只是身外的世界。”我猜想,本被用来描述作品《伫林染天》的这句话,其实也可被用来形容刘佳玉在面对世界、创作艺术时的基本态度:山川湖海,皆可入诗。
另一个版本的《逆流而上》
让我回到《逆流而上》吧,那是我第一次现场观看她的作品。在温度和湿度都含混的南方,面对远处仿佛悬在空中的流水,我只想静静地发呆,让百感千念从心里自然涌动上来。http://www.jiayuliu.studio/2018年1月9日,我曾对刘佳玉做过一次采访(是的,这是一篇拖延了三年的稿子)。凑着这篇文章,我摘录其中一些问答,以备读者对她有更多的了解和理解。刘佳玉 :其实是有点像一个监制,就是花钱,监着制的那种感觉。刘佳玉 :我不太喜欢去定义什么,一般就会说:我就是做装置的,只是用了点声光电什么的,哈哈。我也不太喜欢跟别人说我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因为很麻烦。比如有人问我,那件《河边》是怎么做的——其实我每一步都讲得很清楚,但可能我说的你也不是特别理解,但是你还得装作自己听懂了,那大家都很尴尬,毕竟术业有专攻吧。刘佳玉 :这个东西你要是不感兴趣,就会觉得很枯燥,反之,如果你感兴趣,那么多软件我们都用到了,那你就会特别高兴,就好比我跟你说这个牌子的上衣要配这个牌子的耳环,或者什么样的眼镜要配什么样的口红,大概是这种感觉。刘佳玉 :也没有。好多人替我总结,但我总觉得他们总结得都不对。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对的,可能还要再过几年或者再多做一些作品才能慢慢感受到吧。象外 :比如好多作家在开始写作的时候会有一个母题,ta要解决了这个母题之后,才能继续往下走,你存在这样的问题吗?刘佳玉 :好像没有。比如刚进RCA的时候,因为我们是新专业招收的第一届,所以做什么,前面是没有可参考的。因此,你接触到的所有东西也都是新鲜的。所以那个时候你不太会有“目标”,你也不会去想要去超越谁,或一定要达到什么样的一个高度,你就是去探索,去尝试,去玩。象外 :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说明你没有残缺的童年,哈哈。象外 :我感觉你的作品中有所谓的“身体性”的属性,但其实又非常不“女性主义”,你是在一个大的自然的背景下去创作,而且背后还有文化属性和一定的批判性,那种感觉挺好的。刘佳玉 :还是以《河边》为例吧。想象有一对异国恋的情侣,比如伦敦下雨了,北京也下雨了,那么你看作品的共鸣感就会强烈一些。但我不太喜欢把东西说得太个人化、太具象,我觉得自然和文化的角度是比较中性的,更加开放。
后来我思考,为什么自己对自然有一种渴望,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在大院长大,其实内心一直想打破一个东西,去挣脱束缚或摆脱一定的规则。
象外 :你的老师或前辈们讨论或批评过你作品中的美感这个问题吗?象外 :不是,而是有一个观点认为,如果当代艺术太“美”,就容易阻碍作品本身的表达。刘佳玉 :这个倒不是我特别关心的。因为我们做一个作品可能会长达4到6个月,当你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每一个点都是经过探讨的,所以你会比较自信。象外 :创作者可能都希望评论者能真正挠到自己的痒处,或击中自己的痛处,但这个东西有时候看缘分,看情况,有时候观众就是不能理解你,或者抓不到你的点在哪里。刘佳玉 :可能因为我是东北人,心太大了,我都不在意。有时候别人把我名字印错了,我都不会去说。作品被抄袭了,我也觉得无所谓。我就是一个比较活在当下的人。所以凡是过去的事儿我都不太在意,我在意的是等会儿要去哪儿吃饭,明天要干嘛,昨天发生了什么,其实我都不太去想,毕竟时间在一直向前走。象外 :当你做作品的时候,是不是想得越简单,最后做起来的时候越复杂?刘佳玉 :是的,因为你想得多。比如我想把长城边的一条小溪放到泰晤士河边,这种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想法,反而实施起来的时候就特别复杂。象外 :你的作品常常给人以新奇感,但又不刻意为之,你没有可以强调背后的哲学理念或文化概念之类的东西。刘佳玉 :我不太喜欢特别直接地说一个东西,更希望别人去感受。我有时候看作品底下的留言,就发现很多观众说他们看了作品后会感觉很悲伤,但可能这并不是我提前设想到的。包括《河边》这个作品在成都展览的时候,当我们调整好投影的时候,有工作人员看到作品呈现就哭了。大家给你不同的反馈,找到不同的共鸣点,这个挺有意思的。
所以我会觉得,肉眼所见的确会给你不同的力量。看作品的记录影像的时候,你可能不会特别感动,但当它真的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打卡拍照是次要的,你只要坐在那儿,静静地看就可以了。
《河边》(The River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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