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观点的树立
我们都知道语言是发展的,它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变化,但同时它也不可能变化得很大,因为它一方面有发展,一方面还有它的稳固性。因为有继承,所以几千年前的汉语和现代汉语有许多共同处,这是继承的一方面,但它也有发展的一方面,这就是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有所不同。因此,我们学习汉语首先须树立历史观点,知道它有相同,有不同,有继承,有发展,这对我们学习汉语是有很大好处的。
现在就词汇方面来谈,词汇方面也是有继承有发展的。那末我们对语言的发展要注意什么问题呢?如果是很大的不同,容易发现,也容易知道它不同。古代没有的东西,现在有的,语言的表现就不同。如现代的飞机、拖拉机以及各种科学和工具,都是古代所没有的,当然它就不同;还有些东西是古代有现在没有的,因为古代有许多风俗习惯和工具,都是现在所没有的,所以不可能在现代汉语中找出从前古老的词汇来,这种大不相同的地方,大家都容易注意到。但是,有些并不是大不相同,而是大同小异,古代的和现代的看起来好象是一样的,可是真正仔细考察起来,却并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发展来的,两者不可能有很大不同。刚才说的很大的不同,只是小部分不同,大部分都是大同小异的。因为从古代来是有继承的一面,但由于时代的不同,它也有发展的一面,所以我们学习古代汉语,特别要注意又同又不同、大同小异的地方。
【举例】
现在举例来说:“睡”字不但现代有,古代也有,古书上的“睡”字似乎也好懂,也没有问题。可是仔细一看,却并不完全一样。“睡”字在汉代以前,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和躺在床上睡觉的意思不同。《战国策•秦车》中说:苏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不止。”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苏秦一面读书,一面想打瞌睡,于是他用锥子刺他的大腿,他就醒了。这个“睡”就是打瞌睡的意思。因为读书是坐着的,他并不想睡觉,而只是因为感到困乏想打瞌睡,所以用锥子刺他的大腿。如果说他读书时想睡觉,那岂不说他太不用功了。又如,《史记•商君列传》:“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这句话是说卫鞅和秦孝公谈话,秦孝公不爱听他的,所以说孝公时时打瞌睡。这个“睡”字如解作睡觉就不对了。因为他们尽管是君臣关系,秦孝公也决不会如此不礼貌,竟躺在床上睡起觉来了。所以,每一个词的意义都有它的时代性,它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换了时代后,我们就不能以老的意义去看它了。例如唐朝杜甫的《彭衙行》中有一句话:“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餐。”是说小孩们随着大人逃难,到了一个地方后,孩子们困极了,倒在床上睡得很香。如以汉朝以前的意思来讲,说孩子们打瞌睡,那就不通了,因为要说小孩们打瞌睡,就不能睡得那么香。
上世纪50年代,王力先生在北京大学教学使用的《古代汉语》讲义
池塘的“塘”字在唐朝以前的一般意思也和现代的很不一样。原来的“塘”字,是指在河旁边防水的堤而言,唐诗崔灏《长干行》中有“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之句,句中的横塘是地名,一定是在堤的旁边,她决不会住在池塘里。又如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这里的“塘”就是堤的意思。说春草生在堤上是可以的,决不能说它生在池塘里。总之,“塘”字在唐朝时的意义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
又如,“恨”字在汉朝以前,一般的不讲作仇恨的意思,只当遗憾的意思讲。在古代,恨和撼是同义词。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这句话是说,刘备在世时,常谈到汉桓帝、灵帝时宠信宦官的事,感到悲痛与遗憾。这里的“痛恨”,不能用现在的“痛恨”来解释,因为桓帝、灵帝都是汉朝的皇帝,诸葛亮怎能痛恨皇帝、骂皇帝呢。
书信的“信”字。在汉朝以前,写信不说写信,说“作书”或“修书”。当时“信”就叫“书”,带信的人才叫“信”,如带信的使臣叫“信使”,所以在古代,“信”和“书”的意义不同。《世说新语•雅量》中“谢公与人围棊,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是说谢安正与人下围棋时,他的侄子谢玄从从淮上派人来了,谢安看信后默默无言。这里面有书有信,“信至”的“信”和“看书”的“书”的意思不一样。
“仅”字在唐朝时和现在的意义不但不一样,且相反。现在的“仅仅”是极言其少,而在唐时,则极言其多,有“差不多达到”的意思。杜甫在《泊岳阳城下》中说:“江国逾千里,山城仅百层。”他说当时的山城差不多达到一百层,是很高的意思,不能拿现在的说法,说它仅仅一百层,这样就不通了。
韩愈在《张中丞传》中说:“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就是说他在安禄山造反镇守睢阳时,守城的士兵差不多达到一万人,他都认识他们并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这是很了不起的。如以现代的解决,说仅仅一万人那就不对了。
从词的意义的变化,可以看出历史观点的重要。我们要研究古今这些词的意义的异同,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应该搞得很清楚。因为看古书,太深的字不怕,我们可以查字典得到解答。如“靔”字,这个字太深,但我们从《康熙字典》上可以查出这个字就是道家的“天”,一点也不难。又如“墬”字,这个字也很深,但是我们一查《辞海》,知道它就是“地”字。所以说,难字难不倒我们,容易的字,倒易迷糊。刚才举的许多字,都是很容易的字,每人都认识它,由于太熟悉了,所以古今的不同就容易忽略,容易放过,这样使我们读古书读得半懂半不懂,实际就是不懂,那就有点象我们读日文,许多字我们认识,就是不懂它的意义。当然读古代汉语不能与读日文相比,但是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不要以为字很熟就懂得它的意义了。所以说,我们必须要树立历史观点。
《古代汉语》讨论稿(1961年11月)
二、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
怎样来学习古代汉语?这有种种不同的方法,效果也不一样。一种是重视感性认识,古人就采取这种方法。古人学习一篇文章,强调把它从头到尾地来熟读和背诵。古人读书从小就背诵几百篇文章,重视感性认识。学校成立以后,尤其是五四以后,逐渐喜欢讲道理,解放以后,更要求讲规律。
不管讲道理和讲规律,都是重视理性认识。这两种办法到底哪一种好?我认为两种办法都好,两者不能偏废,不能单采取一种办法。特别现在大家学习古代汉语,很急躁,想很快学好,容易偏重理性认识,要多讲道理多讲规律。我认为单讲规律,单讲理性认识,没有感性认识,是不对的。古人几千年来学习汉语的经验是讲求背诵,这种读书的方法似乎是太笨,其实并不笨。现在有些青年说,古代汉语难懂,好象比外语还难懂。这话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古代汉语不会比外语难懂,可是其中也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我们要以学习外文的方法去学习古代汉语。学外文的经验,首先强调记生字,还要背诵,把外文念得很熟,然后看见一个字、一个词、或读一本书,马上能了解它的意思。最高的程度,就是看书不查字典,举笔就能写文章,说外语时脑子里不用中文翻译,随口而出。过去普通懂外文的人说外国话时,先考虑中文怎么说,然后再翻成外文;外文程度好的人,就不需要先在脑中翻译,可以直接用外文来想。学习古代汉语的经验和学外语的经验差不多。我们要能看到字就知道这字在古代怎样讲,用不着想这个字或这句话在现代是怎样说,在古代怎么说,就好象已经变为古人的朋友,整天和古人在一起谈话似的,这样的效果就很好。
古代人学习古文,不但读的是文言文,而且连写的都是文言文。他们对家里人说的是一种话,关在书房里说的是另一种话,他对古人说古人话,甚至还对朋友说古人话,慢慢地训练成为能说两种话的人,就成为语言学中所谓“二言人”。这种人精通两种话,说哪一种话都用不着想。
我们学习古代汉语,找出一条经验,就是要把三样东西结合起来学习。一是古代汉语文选,二是常用词,三是古汉语通论。我们要把常常见面的词记熟了,学古代汉语和学外语一样要记生字。古代汉语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二百个常用词,把它象学外文记生字那样地记住,大有好处。不要记那些深奥难懂的字。从前教和学古代汉语的人都走错了路,专记那些生僻的字。如那时小孩子喜欢找一个难懂的字去考老师,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我们应研究那些在古书中最常见的字。那些不常见的字,你研究它有什么好处呢?同时常用词中,我们还要记它常用的意义,那些生僻的意义,可以不记它。比如一个字有五个常用的意义和五个生僻的意义,那我们就要去记那五个最常用的意义。所以我们要搞常用的、普遍的,不搞那些特殊的、奇怪的。同学们认为记常用词很有用处,因为一个常用词一般在这里是这个意义,在别处一定也是这个意义。要不是这种情况的话,那就要另作处理了。
譬如稍微的“稍”字,这个字现代和古代的意义不一样。“稍”字在古代当做“渐渐”讲。《汉书》里有一句话:“吏稍侵凌之”,是说一个人做官很老实,连衙门里的小官吏,都渐渐地欺他老实。这里“稍”字就含有渐渐地、得寸进尺地去欺负他的意思。如解作“稍微”的话,就不对了,因为不能说稍微地去欺负他。直到宋代,“稍”字还是这个意思。苏轼的诗中有“娟娟云月稍侵轩”之句,是描写他从一个地方回家时看见月亮慢慢升上去,渐渐侵入窗户中的景色,是非常富于诗意的,如果说月亮“稍微”侵入窗户时,就完全没有诗意了。这样我们如掌握了“稍”字这个常用字的词义后,到处就能用“渐渐”来解释它了。
古汉语通论,就是讲理论、讲道理、讲规律。讲古代语法、语音、词汇以及文字学的一些道理,来帮助我们深入地了解古代汉语。三部分中的文选是感性知识部分,古汉语通论是理性知识部分,常用词既是感性又是理性,说它是感性,就是说它当生字来记,说它理性,就是掌握词义后到处可用,也可说掌握它的规律。把古代汉语分为文选、常用词、古汉语通论三部分,把理性知识与感性知识好好结合起来。此外,我们还要强调自己动脑筋,想问题。这样的要求是比较高一些,可以提出,但不要对一般同学提出这要求。古代汉语怎样能懂呢?把很多的文章凑起来,加以分析、概括、领悟,就能懂了。如“再”当两次讲,就是从每一篇有“再”字的文章中去领悟它的意义是否一样,当你发现所有的“再”字当两次讲时,你就恍然大悟,知道这个“再”字当两次讲了。所以这是领悟处来的、归纳概括出来的。因为它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你从许多文章中加以研究、分析、概括,真的意思就找出来了,比查字典还好。因为字典本身有缺点,如《辞源》、《辞海》、《说文解字》等,都是以文言文来解释文言文,看了以后仍不懂,等于白看了。
再以学外文为例,要学好不能单听老师讲,还要自己动脑筋去悟去领会它。特别中国人学欧洲文字,它和我们中文很不相同,有些地方是我们特别要注意的,是书本所没有讲的,是需要我们领悟出来的。学汉语也是如此,我们不但懂了,而且还要悟出道理来,这就是创造。一方面我们学懂了,而且还做了研究工作,所以说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相结合是很重要的。
三、词汇学习的重要性
学习语言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语音,就是这几个字怎样念;二是语法,就是句子的结构。如说“我吃饭”,有的国家和民族就不是这样说,如日本人说“我饭吃”。又如“白马”,我们许多少数民族说成“马白”,等于我们说“白马”。总之,句子的结构都有一种法则,这就叫语法。三、词汇是一切事物、行为和性质的名称。如“天”字,英语说成sky,俄语读成heσo,都不相同。第四是文字,是语言的代表。假如文字不算在内的话,那末我们学习语言就只有三个要素:语音、语法和词汇。
语音问题不大,因为我们读古书不一定要学古人的读音,但是我们也要知道古今读音的不同。如“人”字,北京音读“ren”,上海音白话读作“nin”,文言读“zen”。据我们的研究,古人“人”字的读音和上海白话的“nin”差不多。这种东西对于我们学习古代汉语来讲不太重要,古人读音可以让专家去研究,我们一般仍按北京音去读,上海人就按上海音去读好了。
语法比较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种,我们过去教古代汉语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语法讲法则,只要把古代汉语的语法研究好了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完成学习古代汉语的任务了。其实不然,因为语法有很大的稳固性,它变化不大。如“我吃饭”,在古代和现在差不多。特别是比较文的话,如“抗震救灾”,从古代到现在都一样。语法变化不大,所以我们放弃了词汇不研究,专去研究语法还是不解决问题。再说我们的前辈学古文,也不是从语法入手,他们都是念得很熟,能背诵,那时恐怕还不懂什么叫语法,可是他们学习得比我们现在一般人还好。所以我们应着重在词汇方面。我们不能象学外语语法那样,因为外语的语法和我们的差别太大,不学好是不行的。我们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差别不大,所以我们学习的重点应放在词汇上面,要注意词义的古今异用。
首先我们要攻破词汇关,特别是要掌握常用词。我们常有这种想法,感到古人的词汇很贫乏,不够用,不象我们现在那样的丰富。应该说现代汉语的词汇比过去丰富,但不能说古代汉语的词汇很贫乏。我们应该注意古人的许多概念分得很细,可是由于我们不了解,把它混同起来了而感到贫乏,其实在某些地方,比我们现代分得还细。
例如,古人说青、赤、黄、白、黑五色,是正色。此外,还有别的颜色,如青黄加起来成为绿色,白色加青色成为碧色,赤色加白色成为红色,黑色加赤色成为紫色。从颜色来看,分得很清,不简单。再以红色来讲,红有粉红、大红,古人却只有红色,是不是因为没有粉红而觉得贫乏了呢?其实不然,古代大红叫赤或叫朱,粉红才叫红。《论语》中孔子说:“红紫不可为亵服。”因为红紫不是正色,赤才是正色。“红旗”是用现代汉语说的;日本《赤旗报》的“赤旗”两字,倒用的是我们古代汉语。但是,从词义讲,我们要注意时代性。红在古时作粉红讲,但到唐朝时却当大红讲。如白居易的词中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里的“红”就是大红,和现代的意义是一样的了。再讲蓝色,古人叫青。青草的“青”,青天的“青”,就是蓝色的意思。所以我们不能说古人没有蓝色的概念,不过它是以“青”字来表示罢了。古时的“蓝”,不当蓝色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成语中的“蓝”是染料,用它来染丝棉织物时,它的颜色是蓝的。它的意思是说:青色从染料中出来,而它的颜色却胜过染料本色。如解作青色出于蓝色,且胜过蓝色,这就乱了。刚才讲过白居易词中的“春来江水绿如蓝”,其中的“蓝”,也不是青色,是说水色绿得好象染料一样,并不是说绿色比蓝色更绿,反则不象话了。
由此可见,古人的概念还是分得很细,由于我们不注意,了解得不够,所以觉得古人的词很多,可用起来意思却是一样而显得贫乏了。其实我们真正深入地去进行研究时,就会发现古人的概念是分得很细的,有些比较我们现在还细。
现在来讲几个字:“寝”“眠”“卧”“睡”“寐”“假寐”。这几个字,虽然同是与睡觉发生关系的概念,可是分得很细。“寝”是躺在床上睡;“卧”是倚着矮桌子睡;“眠”是闭上眼睛,没有睡着;“寐”是闭上眼睛,没有知觉,也就是睡着了的意思。古人说“眠而不寐”,就是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睡”是坐寐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它和“寝”不同,因“寝”是躺在床上睡的。“假寐”就是不脱衣冠坐在那里打瞌睡。单从上述有关睡觉的概念来说。
已分为六类,由此可知古人的概念还是分得很细的。
现在再举“项”“颈”“领”三字为例。这三个词的概念在古代汉语中也分得很细。“领”是指整个脖子。如“引领而望”是说伸长着脖子在远望;“首领”是脑袋和脖子的总称;“项”是指脖子的后部。古人的成语“项背相望”是说:一个跟着一个在走,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背”,如说“颈背相望”那就不对了,因为在背后的人是不能望见前面人的颈子的。如说“领背相望”也不好,因为没有说清楚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颈”一般是脖子的前面。古人说“刎颈”是自杀的意思,如楚霸王项羽刎颈自杀了,不能说“刎项”,因为“项”是在后面的,那就自杀不了。所以古人对词的概念在有些地方是分得很细的,不能说它贫乏,相反地,在某些概念上倒是分得很清楚的。
再举例来说,关于胡子的问题,古人分为“须”“髭”“髯”三个概念。口下为“须”,唇上为“髭”,两边叫“髯”。关公的髯很长,所以叫“美髯公”。总的名称,也可以用“须”字。我们现在没有这样丰富的概念,不管是上面的、口下的、两旁的都叫作胡子。概念的多少,分得细不细与时代的风俗习惯有关。“须”“髭”“髯”之分,因为古时男子多数留须,所以需要加以区别。现在我们留胡子的人少,不需要分得这样仔细,统称为胡子就可以了。还有,在我们古书上,猪、马、羊、牛的名称种类很多,就是因为在畜牧时代,对初生的猪、一岁的猪、二岁的猪的名称,都需要分开,才能讲得清楚。所以说,一个时代跟一个时代不同,一个民族跟一个民族不同,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人的词汇是贫乏的。这是讲词汇的第一个问题。
前面提到,古人的词汇不贫乏。在日常生活中用到的词,古人都具备。照斯大林的讲法,这叫作基本词汇。在日程生活中用到的词,就概念来说,古人都有,不过他们所用的词跟我们现在不完全一样。
比如“红”的概念,古人也有,不过用“赤”字来表示。现在的“睡”字,古人则用“寐”字。“睡醒了”,古人也有“醒”的概念,不过是用了“觉悟”的“觉”或“寤”字。这个“醒”是后起的字,上古时代没有。我们现在讲“睡觉”,在古时只是“睡醒”的意思。上古时代没有现在的“泪”子,这自然不能表明古人没有“泪”的概念,上古时代,用“涕”字来表示。《诗经》有句话:“涕零如雨。”是说眼泪留下来象雨一样。如果我们不了解它的意思,把它当成“鼻涕”的意思,那就会解释成“鼻涕留下来象雨一样”。这就不对了。那么,古人用什么字表示鼻涕呢?是个“泗”字。《诗经》有“涕泗滂沱”的话,是说眼泪、鼻涕一起留下来。
关于古代词汇,现在我们好象懂得,但又不一定真懂。要注意,有些词,不要以为讲得通就算对。讲通了有时也会出错。有时讲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其实不然,恰恰还有问题。刚才提到苏东坡的诗句“娟娟云月稍侵轩”,其中的“稍”字作“稍微”讲,也能讲得通,但这样的讲法不对。另外,“时不再来”这句话,出在《史记•淮阴侯列传》,那里说:“时乎,时不再来。”“时不再来”这四个字,大家都认识,用现在的话解释,就是“时间不再来”,这样讲好象不难懂。其实这样结束是不对的。“时”不作“时间”讲,而是“时机”的意思。“再”是两次,“再来”是来两次。整句话的意思是“时机不会来两次”。可见讲通了的未必就是对的。再举个例子,《史记•万石张叔列传》有“对案不食”的话,这好象容易懂,“案”是桌子,“对案不食”就是对着桌子吃不下饭。因为当时万石君的儿子作错了事,万石君很伤心,吃不下饭,他儿子因此就悔过。所以这个故事中错用了“对案不食”的话。但要知道,汉朝时候没有桌子,古人是“席地而坐”的。“案”这里不能当桌子讲,是一种有四条腿的托盘,可以用来放饭菜。古人吃饭时,就把饭菜盛在托盘里,因为它有四只脚,可以平放在地上。“对案不食”,是说对着盛放着饭菜的托盘,吃不下饭去。这样讲就对了。如果这里把“案”讲成桌子,虽然也能讲得通,可是在别的地方就讲不通。语言是有社会性的,一个词在这里这样讲,能讲得通,在别的句子里讲不通。“举案齐眉”这个成语里,把“案”讲成“桌子”,那就讲不通。“举案齐眉”的故事是说从前的夫妻二人,丈夫叫梁鸿,妻子叫孟光,他们相敬相爱。孟光给她丈夫送饭,把盛饭菜的盘子举得和眉一般齐。“案”只能解释为“盘”,如果要讲成桌子,那孟光一定举不起来了。总而言之,对古人用词,要有敏感,要仔细分析,要从大量的材料中进行概括,进行比较,通过自己的思考,把它弄清楚。单纯地靠查字典,那是不够的。
四、语法的学习
学习古代汉语语法,要仔细进行分析。宾语要提前,得有条件,那就是必定在否定句、疑问句的情况下。另外,宾语必须是代词,如果普通名词,那就不能提前。比如说“不骑马”,就不能说成“不马骑”。“知我”,不能说成“我知”,因为这不是否定句。如果学习时,忘了这些条件,那就容易出错。《论语》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思是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怕自己不知道人家。这句话中,“不己知”中的“己”字,提到了动词前面,“不知人”的“人”却没有提前。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语法方面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有的可研究得很细。不妨再举个例子。“之”和“往”有分别,“之”本来是“往”的意思,但从语法上看,“之”不等于“往”,其中有差别。“之”的后面可以带直接宾语,而“往”则不能。比如说到宋国去,可说“之宋”,到齐国去,可说“之齐”,但不能说“往宋”“往齐”。总之,关于学习古代汉语语法,因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多讲。上面所讲的,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也要注意学习语法。
四、学习的具体措施
提到具体措施,首先是要拿出时间,慢慢地学。应当循序渐进,不能急躁,不能企图一下子就学好。这就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学外国语,有所谓“俄语一月通”,一个月内学通俄语,那种学法是不会学得牢固的。学习古汉语也一样,不能企图一两个月学好。我们说,学古汉语,学一二年不算多。北大学生,每周学四小时,学二年,还只能学到一般的东西,谈不到学得深透。学习不能速成。我知道大家想学得快学得好,希望能讲些规律,以为掌握了规律就算学好。规律是需要讲的,但不能把规律看得很简单。学习语文是个反复的过程,快了不行。
比如给古书断句,很不简单,常常有点错的情况。点错的或点不断句的,那他一定不懂书的意思,就算是点对了,也还不能说他就一定懂。同学们常点不断句,他们提出问题,问怎样点才能点得对。这就涉及到掌握规律的问题。不会断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词汇方面的原因,有语法方面的原因,还有不了解古时风俗习惯的原因,等等。可见规律是很复杂的。如果只是讲规律,不从感性知识方面入手,那是不行的。两者应结合起来。
刚才有人提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总的回答一句,就是学得多了,才能逐渐积累起来,积累多了,问题就解决了。要不然,一个一个问题解决,零星琐碎,而且还达不到自己的愿望。那么,究竟怎么办呢?我看要多读些好文章。可以读读《古文观止》,这书市面上有卖的,其中一共有两百多篇文章,不要求都读,可以少读些,读三五十篇就可以。要读,就要读些思想性较好的或自己爱读的文章,最好能够背诵,至少要读熟此外还可念些诗,读读《唐读三百首》。三百首太多,不妨打个折扣,也挑选些思想性好、爱读的诗读读,读一二百篇也就可以了。要读得熟,熟能生巧。所以学古汉语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念三五十篇古文,一二百首唐诗。宁可少些,但要学得精些。
另外,要学些常用词,这也很重要。关于常用词,只要认真学,是容易掌握的。那些过深的词,可以不必学它。如果要求高些,还可以念些较深的书,如《诗经》《论语》《孟子》。可以先念《孟子》,再念《论语》,这两部书都比较浅。《诗经》稍难些,可以最后学。前两部书可整个念,最末一部可以念选本。《论语》可以选用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孟子》可读兰州大学中文系编的《孟子译注》,《诗经》可以采用余冠英的《诗经选》。除此以外,在学习方面还有更高的要求,这里就不多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