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9) - 土地的体温和脾性
和领导一样,对于土地,过去我一直是陌生的。
在城市里,土地被水泥或柏油隔开,我们被鞋袜隔开,很难直接用身体接触到土地。土地在我们眼中就是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鞋让我们的脚很舒服,鞋子甚至成为身份的象征。即使我们只有布鞋胶鞋,也已经习惯了尽量避免踩到泥土,对擦得亮的皮鞋毕恭毕敬,把泥腿子视为低贱。心情好的时候,我们最多看到土地的一些表象。它的形状,它的颜色。远远地观赏,然后把它写进诗里:“啊,大地!”。心情更好的时候,我们甚至以为自己是土地的主人。指点它的归属,它的未来。站在极巅,模仿伟人吼一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可是当我脱掉鞋,赤脚踩进土里,对于土地的感知,才会落实到身体这个层面。我触摸到它粗燥的或细腻的肌肤,感受着它的体温,嗅出不同土壤散发的不同气味,以及它们在不同状态不同情境中的脾性。
不知不觉间,男知青们已经成为寨子里犁田的主力。我犁过很多类型的田地。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坝子里成熟的那些稻田。所谓成熟,指的不是稻谷,而是稻田。它生育了几百年的稻谷,土是熟的,呈现出一种祥和宽厚的状态,平静地躺在那儿。夏天绿,秋天黄,冬天谷茬间冒出青草,牛和鸭子们各自寻找自己的食物,把粪便拉在地里。屎壳郎很快来处理了这些遗物,在粪泥做的圆球里生儿育女。秧鸡、田鼠、黄鳝、泥鳅、蛇、蚯蚓、土蚕、土狗(蝼蛄)等土界众生,在不同的地层,演绎江湖恩仇的故事。春天,土温凉爽,底层结实而表层松软,把脚板心挠的痒痒的。犁放到上面,看土块匀称地沿着银亮的犁头翻开,有种偷看大地日记的快意。耙田的时候,看着那些被耙齿梳理得细软的泥,你知道它很爽。插上秧,很快就会长出满意的发型。夏天薅秧,双手直接在泥水和秧苗间抓,插枝蒿叶在竹帽边,蚊虫还在耳边绕,大地美发师真的不容易。然后,看着它从毛茸茸的朋克绿,到金发披肩。秋天,你知道,家有闺女初长成了。
那种位于低洼处的沼泽田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沼泽田的土很冷,漂浮着水锈,有些阴郁。踩进去,泥沼淹没大腿。大水牛的四只脚全部陷得不见,好像是靠肚皮在泥水上滑动。我们全部力气都用来抱着犁,防止犁沉下去,要再捞起来就更不容易。犁一会,犁头拖泥带水,挂满水草,还得把犁横翻一下,抖落这些累赘。这种烂田,常常把好脾气的牛也弄得发飙,拖着犁逃离开去。如果抬着挂满水草的沉重犁头追赶不及,或是没有力气把犁举过田埂,那犁扎进田埂,散架不说,拉断的撇绳(拉犁的绳),还要弹众人一身泥巴。这时人就很抓狂,想拿牛出气,却又没有了力气,只得找个地方仰天躺下,对空大口喘气。犁完一天,腿上的黄锈要用细鹅卵石才擦得掉;犁完一季,腿毛被泥拔得干干净净,千斤(连接犁和横杠的牛皮绳)糟得发臭。
我们渐渐学会了用身体感知土地。脚踩进土里,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沙子和泥土的不同质地,田地朝向和日照程度差异导致的不同土温。还有在土里隐藏的那些可见不可见的生物,它们会直接介入到我们的生活中,与我们的身体和情绪发生关系。我喜欢犁田,是因为用犁揭开土地时,会有许多惊奇。打实处说,一天下来,可以抓到差不多够吃一顿的黄鳝。当然,有时手太快,抓到手里的是一条水蛇。不用看,马上甩到远处,手指在接触到它们粗糙有鳞身体的瞬间,就知道抓错了。如果遇到田鼠或秧鸡,田里立刻爆发狂欢。所有人丢下手里的活计,农人变身猎人,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田鼠十分硕大,有肥母鸡那么重,只是那尾巴有点恶心。秧鸡就没有那么好抓了,它会低飞一段距离。要在稻田里追到它们,除非人手够,可以合围。它们甚至影响到知青的命名。有位马姓女生,在秧鸡扑腾腾飞起时尖声惊叫,可能是音量分贝太高,从此得了一个“马秧鸡”的外号。当然,还得防着蚂蟥。遇得多了,抓蚂蟥我们也成了高手。凭肤觉,就知道来了不速之客。不等它们下口,用指甲抠住吸盘剔下,那东西便缩成一捧黏乎乎蜷在手心。喝停牛,找根棍子把它钉在田边。有好事的,还要把它们像翻大肠一样翻过来。
当然,蚂蟥也不全是缺点。刚来的几个月,我们的腿都起了些水泡,黄水和脓血总是不停地流,搽什么药都不会好。这个时候最怕下水田,一是怕感染,二是怕蚂蟥。因为蚂蟥闻到血腥味,老远都游过来了。最初气恼它们,后来偶然发现,被它们吸过的创口,居然很容易愈合。所以,实在治不好,就抓一条蚂蟥,让它把脓血吸干净,再涂药包扎。
最近,我们知青户的同学集体回去探望,发现由于农药的使用,蚂蟥都不见了,为此还小小惋惜了一下。现在的农村,由于科学神教的深入人心,不使用统一配套的化肥农药和种子,你差不多不是一个现代人。田里河沟里漂满塑料残片,显示科学育苗或城市生活的足迹,已经到此。农药让田里的黄鳝、蚂蟥和虫子全部消失。犁田的时候没有了蚂蟥的骚扰,也没有了鸟的伴舞和抓黄鳝的乐趣。土地慢慢变得死气沉沉,抑郁得板结起来。
但千万别以为土地会抑郁沉寂。其实它脾气很大,发起来不得了。我们刚到盈江的那一年夏天,弄璋镇南拱一带爆发了泥石流,使新璋金、老璋金两个寨子被毁。另外,诅咒知青“三代尸骨烂在这里,臭在这里”的军代表P连长,也就是在这次灾难中去世的。他连夜骑摩托赶赴灾区,由于阶级斗争观念太强,怕开车灯引起美帝国主义注意,摸黑疾驰,撞到停在路边的拖拉机上,英勇牺牲(知青为此还编了一首阴阳怪气的损歌……算了,人已死,就不抄录了)。该他领导救灾的事,当然也无从谈起。
我们步行赶到灾区时已是下午。没有村寨,没有直立的绿树,眼前一片苍黄,只有连到天边的泥浆和乱石。两个寨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石头浮在泥上,仿佛随时可能移动。大青树被连根拔起,搓得只剩下发绒的木心。救灾的人踩着木板站在泥上,用长长的杆子在泥水里捅。不时抬出一具遗体,已经看不出哪是骨哪是肉。还留着皮的,也被泥水泡得皮肉分离,皱巴巴地惨不忍睹。问起伤亡情况,得知两个寨子97人丧生,但知青竟然都已逃生。原来,泥石流下来的时候,曾有一些预兆和巨大的响动,而且离寨子尚远。知青一看不妙,什么都不要,拔腿就往两边跑,没有出现舍身保护领袖像或电线杆的英雄人物。乡亲们也跑,但牵挂太多,牵牛赶猪的,又是夜晚,动作慢一些的,就被泥石流吞了。
这张照片貌似我们见到的泥石流救灾现场,所不同的,一个在盈江,一个在昆明,一个是自然灾难,一个是人为灾难。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的老家举行了“移山填海,围海造田,战天斗地,向海要粮”的“围海造田”誓师大会(1969,12),昆明地区数十万军民用短短几个月时间,把滇池草海和外海填了3.5万亩,建成农场(1970,5)。高原明珠滇池由于被破坏了湿地生态,水质迅速恶化。昆明,1970,拍摄者不详
站在漫无边际的泥石流滩前,那个如同世界末日的景象,让人永远难忘。我实实在在感到了人的渺小,对脚下的土地心生敬畏。这还只是一座被人砍树砍得露了土的小山,雨水泡烦了,抖动一下而已。它生气了,后果就这样严重,把人一夜拉回黄泥巴做人的时代(在傣族创世神话里,人都是黄泥巴做的)。那些紧紧围住我们的大山,都还没吭气呢!
忽然想起“人定胜天”“征服自然”这一类老被挂在嘴上的口号,原来是多么的不靠谱。
其实,不单是人,连佛祖对大地及土地诸灵要敬几分的。全民信仰南传 上座部佛教的傣族,在奘房(佛寺)里佛祖的前面,一定会供奉一位大地女神。传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修行,被魔鬼干扰。大地女神出现,梳动长发,化为洪水,把魔鬼冲走。释迦牟尼成道后,指天指地声称“天下唯我独尊”,万众也同声赞颂全知全能佛祖的时候,谷神受到冷落,生气了。他抽身离去,大地颗粒无收。佛祖没了供养,人类陷入饥荒,只有向谷神赔礼道歉,恭恭敬敬请他回来。我在傣族寺庙里见过专门供奉的谷神,他手拿谷穗,头扎布巾,短衣长裤,标准的傣式打扮。
傣族奘房里在佛祖前梳动长发化为洪水的大地女神,一身傣式衣裙。云南芒市,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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