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花信风•麦花】最短暂的花事
清明 二候麦花
是的,麦子也开花。
就仿佛那句:野百合也有春天。
在从春至夏,以花为信的这些物候里,梅兰杏李,蔷薇牡丹,嫣红姹紫,各有芳姿,麦花可称得上是异类。
以至于,《本草图谱》《梅园草木花圃》中,另外23种都录于其中,独独没有麦花。宋人写稻花:“此花不入谱”,麦花亦然。
也难怪,即使我也算自小在麦田里疯跑,也是要拼命地回想,才依稀记得麦花的模样:清明过后若干天,麦子抽穗,每一个麦穗上都挤着密密的小花,极细小,不比一粒麦子大,一不留神就会看不见;淡淡的,半透明薄膜状,连颜色都难以描述。
与麦花相比,田垄沟渠的小野花,都绝对是盛大而妖娆了。
麦花被称为寿命最短的花,只有5到30分钟的须臾绽放——而“昙花一现”,还有3至4个小时的花期呢。
麦花也几乎是常见花中最小的花,没有花瓣和萼片,在植物学上叫“不完全花”,只保留了繁衍后代最重要的花蕊。
若不是靠着田野中密密匝匝的麦苗所产生的视觉上的集约效果和时间上的前赴后继(总体来说,麦子花期有十来天),你几乎难以发现单个麦花曾来到过这世上的痕迹。
面对麦花,沉湎于在春日盛景中赏花、晒花的你会惊觉,原来审美功能并不是花的本意,这是人赋予花的意义;花的第一使命,乃是生存与繁衍。
而麦花,则将这实用功能放大到极致,无需美色,连花瓣也省了,几乎是敷衍潦草着开了这一季花——几乎就算是一场以传宗接代为目的直奔终点的草草性事。然后,一场南风吹过,麦穗上空空荡荡,唯余万顷绿浪铺展在田野上。
人们为落花叹息,麦花则连叹息都不曾得到。“色衰而爱弛”,是美人才配得的哀伤。
我问母亲:你知道麦子开花吗?
母亲是那种一辈子不能忘情于农田,走在城里的公园小区路边,也要时时惦记着摘点儿柳芽槐花蒲公英回家凉拌包饺子的人。
她答:当然开花呀!
什么样子呀?
思想半天:“哎呀,说不上来。反正麦子开花以后,就开始饱籽了!”
这就是“麦花”对于农人的意义。
绘图/白胖燕
正是农历三月,“青黄不接”之时。“肥正月,瘦二月,半死不活三四月。”农人无心赏花,农人愁的是当下的果腹,盼的是一季的收成。
麦子开花,是生物学意义上为繁衍后代必须经历的过场;也是对农人的昭告:麦子要开始饱籽了,日子有了盼头。
所以,跟小麦有关的谚语很多,“小满满满,麦粒已满”“立夏三天见麦芒,芒种三天见麦茬”“三月有水兄弟麦,四月有水子孙麦”。都是庄稼人种麦的实用心得。
跟麦花有关系的只有这一句:“麦在火里秀,还得水来救。”这个“秀”,就是指小麦抽穗扬花期,正为天干物燥的晴热时节,不能缺水。
看来,指望农人为麦花立传是不可能了;但好在,历史向来不是由农人书写的。
这事儿,还是交给诗人做比较专业。这事儿他们在行。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这是杜甫《为农》诗的前四句。由“锦里”二字可知,这是杜甫在成都草堂所作。细麦落轻花,美极,也形象。
将麦花与新荷并举的,还有宋代李之仪的《偶题》:
新荷点水麦花齐,一抹残阳弄浅晖。
回首西山归未得,片心还逐暮云飞。
这个“麦花齐”的“齐”字,细思妙极,麦花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也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一个“齐”字,遵守时序整齐划一、不争不抢也不孤芳自赏的风格跃然而出,甚至可以说,颇有集体主义精神。
绘图/白胖燕
另一位宋代诗人董嗣杲的《麦花》兼具了以上两诗写麦花的特点:
轻化细细复猗猗,何止青荧秀两枝。
万顷雪光抽夏日,一天翠浪弄秋时。
暖风覆野看摇燕,晨气笼晴想韵鹂。
有实可祈催食麨,昼长村疃不攒眉。
“轻化细细”“万顷雪光”,又有微观又有宏观,这般状物,可不是我那“说不上来”的母亲能想象得出来的了。而后边这两句,写到了“有食可祈”,总算是曲终奏雅,可以总结出伟光正的中心思想了:诗人在欣赏田园风光时,也写到了农人的心声。
要说写麦花最有名的,当属宋代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不过,这里的“麦花”一般认为是“荞麦花”。且不论是小麦还是荞麦,诗里描述的意境让人悠然神往。“日长”二字,颇让人想起晏殊那句“日长飞絮轻”,燕子来时,梨花落后,正是眼下的仲春时节。
诗人自古既有“为艺术”的一派,也有“为人生”的一派,在欣赏了田园风光后,我们不妨看看那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哦,不,是叫“讽喻诗”的那一派。
宋代舒岳祥写过《稻花桑花》:
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
余花毕嫔妃,以色媚左右。
他讽刺别的花“以色事人”,独尊稻花桑花为“民之父母。”这首诗中,还说自己“昔予赋麦花,适当来牟候。未及歌二花,三花谁可后。”看来这位也曾写过麦花,可惜今天并未见到。
本文开头引宋人写稻花的诗句:“此花不入谱”,该诗前几句亦是拉一个打一个,暗含褒贬:
纷纷儿女花,为人作颜色。
眼饱聊自慰,饥来不堪食。
此花不入谱,岂是凡花匹。
唉,你瞧,自古以来,以色事人和以实奉人的植物在田里打架,“有用”与“无用”的哲学在文章里打架。
但我们,手指划过读着这些字眼的我们,别说麦花,就连麦苗都难得一见的我们,想象着万顷细细,刹那芳华,那无数花的灵魂都将来世变成麦粒,哺养世上亿万人,也就够了。
撰文 | 萧玥 编辑 | 陈雪 于欣宜 毕曦
主编 | 周立文 副主编 | 殷燕召
二十四番花信风
清明:一候桐花 二候麦花 三候柳花
谷雨:一候牡丹 二候酴醿 三候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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