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正能量”杀死的孩子和大人

  作者   无才姐

“世界第一可爱”的缪可馨死了。

这个生命正如花朵般绽放的小姑娘在一堂语文课后，从四层教学楼一跃而下，以无比决绝和惨烈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留下了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一个真相难解的谜团，一出荒诞不经的丑剧，和一个全然崩坏的名词：正能量。

可馨妈妈的微博上挂着她天真活泼的头像，签名是：永远当一个小朋友，世界第一可爱。

可馨妈妈的微博

“永远”两个字，令人泪奔。

是啊，她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没有人确切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击全程的是和她一般大的十来岁的孩子们，是和她一样接受着“正能量”教育的孩子们。

关于当事人袁老师的传闻很多，有说她在那堂课上罚可馨下跪订正作业；有说她当天打了可馨一巴掌，之前也曾打过；有说她收过可馨家长的红包；还有说她风评很差，体罚侮辱学生由来已久。。。

我不是神侦探柯南，也不是中央情报局，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寄希望于有关部门进行深入的调查，作出公正的处理。

但是在这件事中，有两个情节让我感到恶心、出离愤怒。

一是事件的导火索，可馨小朋友写的《三打白骨精》读后感被老师用红笔改得面目全非，一条“传递正能量”的评语赫然在目。

被粗暴“批改”的作文《三打白骨精读后感》

谁能告诉我，批改的是什么鬼东西？！

在我看来，全篇语句通顺，叙述生动，思维独立，观点鲜明，在小学五年级的水平属于优等，唯一的小问题是把西游的作者吴承恩写成了罗贯中。

可这位老师偏偏没有改出这处真正需要修改的地方，也许在她眼里这种常识不值一提，天大的事只有一件：传递正能量。

文章的最后一段显然让她很不满意：

“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据说就是这段“负能量”的文字激怒了老师，小可馨被罚重写作文后仍未过关，作文本还被撕掉两页。

二是孩子尸骨未寒，家长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站队给老师点赞，好一片齐刷刷的“正能量”！

学生家长在班级群里为老师点赞

难以想象，这些无耻冷血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给自己的孩子怎样的教育。

大人把世界搞得污浊恶臭，却要求孩子去“传递正能量”，请问正能量在哪里？你们的良心和脸皮又在哪里？

“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可馨没有写错，如今的社会里到处都是你们这种白骨精！

这是“正能量”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这个词原本有着十分积极的含义，和阳光一样，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国家层面，正能量就是对外输出价值，对内稳定人心。

疫情期间，中国对外的无私援助、对内的有力管控，都是正能量的体现，媒体对志愿者们的报道就是最好的传递正能量。

德国也一样，在形势危急人心惶惶的时候，默克尔的全国电视讲话为团结民众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之后接收治疗意大利重症患者的举动也帮助德国树立了良好的国际形象。

德国接收意大利新冠患者（来源：路透社）

虽然两国的防疫措施都不尽完美，官员们各有失职，但是批评和质疑声中的正面报道仍然有着积极的意义，否则，如此艰苦和漫长的抗疫很可能导致社会动荡，带来更大的灾难。

在组织机构层面，正能量就是对外正面营销，对内正面激励。

所有成功的企业都离不开出色的公关团队和强大的企业文化，海底捞的服务口碑、华为的狼性文化都是十分经典的案例。

哪怕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黑板报、校刊、广播站也都是标配，承担着传递正能量的使命。

华为的狼道

学不会的海底捞

但是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正能量的定义与上述截然不同。

一个人接受到的能量是正是负，往往不是自己决定的，和人生经历有关。

一个人传递出的能量是正是负，必须是由自己决定的，和人生价值有关。

哭和笑，悲伤和愤怒，都是最本能的反应，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去表达是每个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我们可以把那些给有利他人的能量称之为正，把有害他人的能量称之为负，但是其中还有很大一片空白地带，能量根本无所谓正负。

这块地带叫做自由。

看完一本书产生怎样的感受，写出怎样的文章，就属于这种自由。

缪可馨本该拥有这样的自由。

缪可馨生前生活照

看到社会的黑暗、揭露人心的丑恶，都是她的自由。

作为一名小学生，既没有中宣部的职务，又不是校宣部的成员，请问她有什么义务去传递正能量？

这位连小孩子说真话都要粗暴干涉的语文老师，自己又给学生传递过什么正能量？

当年我读《西游记》的时候最恨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唐僧，因为他罗里吧嗦满口仁义道德，却根本是非不分。

他用紧箍咒剥夺孙悟空的自由、扼杀孙悟空的灵气，一次又一次冤枉他、惩罚他、赶走他，伤害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他管这叫度化，我管这叫“教育”。

“教育”到每个徒弟浑身上下只剩下“正确的能量”。

我们的孩子不去西天取经，也不想上天封神，只求师父放过，可以吗？

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孩子眼里就是怎样的，他们没有任何义务去迎合成年人的口味，我们大人却有义务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如果一边把世界搅得乌七八糟，一边却逼着孩子强颜欢笑，这不是教育，是恃强凌弱，是逼良为娼。

每个孩子都是孙悟空，他们火眼金睛，他们元气满满，他们单纯正直。

成年人对他们少念一点紧箍咒，就是在保护正能量本量。

对国家、企业、机构来说，正能量是一种漂亮的姿态，具有宣传价值。

而对个人来说，正能量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具有生命价值。

如果混淆了两者的意义，强迫个人去承担宣传的任务，摆出各种漂亮的姿态，那么不仅会杀死孩子，也会杀死大人。

一个人如果连表达的自由都没有，永远只能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因为真正具有生命价值的坚定的信念，是经历了无数错误、黑暗和痛苦之后仍然对世界怀抱希望。

只看到阳光的人，是蠢，只赞美阳光的人，是坏。

他们没有正能量，只有“正确的能量”。

当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势逼迫别人也接受和传递这种能量时，也在杀死别人。

首先杀死的是文学家和艺术家。

如果小可馨还活着，我多想告诉她，她将来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

她对文字的敏感度和对人性的洞察力，她的真诚和犀利，都是作家身上的特质。

作家的使命从来就不是传递什么能量，作家的使命是写自己的所见所感所思，不去歪曲，不去美化，不带节奏，不媚世俗。

作家看到了美，就去写美，看到了丑，就去写丑，重要的是真诚，不是对错。

我不知道那位语文老师有没有读过足够的书，懂不懂真正的文学，竟可以如此自信地修改别人的文章，删除的是精彩的文字，批驳的是独立的思想。

即使小可馨的死与她无关，这样可笑的“指导”也足以杀死一个又一个未来作家的灵魂。

纵观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和所谓的“正能量”有几毛钱关系？

李诗中多的是纵酒行乐，杜诗中只看到民不聊生，柳词中尽是儿女情长，谁给你传递“正能量”？

鲁迅骂尽国民劣根性，张爱玲写尽幽怨叹息，毛姆把人性抽筋扒皮，太宰治笔下除了绝望还是绝望，谁管你能不能获得“正能量”？

如果作家都去传递“正确的能量”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当写出《女神》的郭沫若写出《毛主席赛过我亲爷爷》的时候，“正能量”是有了，骨头还有吗？

如果搞宣传喊口号要靠作家，那还要政治家干吗？

文学如果失去了独立性，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碑文

艺术也是如此。

伦勃朗为金主画像，却没有按照套路刻意美化和突出主人公的“正面形象”，而是让他们隐没在黑暗的背景和神秘的光影之中，这才有了前无古人的《夜巡》。

元末遗民倪瓒拒绝向明朝政府俯首称臣，不惜散尽万贯家财逍遥避世，最终得以形成意境旷远、笔墨疏简、平淡天真的独特风格，作品名流千古。

不自由则无艺术，不叛逆则无创新，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去年暑假我在某省会城市参观了当地的美术馆，当时楼上有一个声势浩大的改革开放成果展，楼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农民作品展。

成果展充满了传说中的正能量，人物喜气洋洋，山水郁郁葱葱，形势一片大好，但是真正吸引人的作品少之又少。

失望之余临走前看了一眼农民作品展，却出乎意料被深深打动。

那种质朴纯真又略带笨拙沧桑的感觉，更接近艺术本身。

这些作品的主题无所谓正不正确，却自带让人感受到生命顽强美好的能量，这不正是艺术的价值所在吗？

在海外，“正确”两个字同样是文学艺术的大敌。

当不朽巨制《乱世佳人》因涉嫌美化奴隶制而被迫下架时，当经典之作《老友记》的创作者为“缺乏种族多样性”低头认错时，当《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仅仅因为支持传统的性别概念就被扣上“歧视跨性别人群”而被网络暴力时，简直难以置信，人类对“正能量”的追求可以荒谬到何种地步。

如何合法地扼住文艺工作者的咽喉？如何不动声色地消灭文学艺术？要求他们传递“正能量”就可以了！

在我像小可馨这般大的年龄，不幸也遇到了同款语文老师。

我的作文也常常被被改得乱七八糟，天气必须晴朗，阳光必须灿烂，心情必须激动，步伐必须坚定，不是要学习雷锋好榜样就是要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

幸运的是，很快我就换了语文老师。

于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写作就是写心，没有自己的想法和真情实感的文字与垃圾无异。

在整个初中和高中，所有的语文老师都鼓励我去写一切想写的东西，不管多无聊，不管多幼稚。

再也没有一位老师要求我“满满正能量”。

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记录了我完整的青春。

那些桀骜乖僻肆无忌惮的观点见证我一点一点走向成熟。

我是多么想对小可馨说，留下来啊，傻孩子！

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愚蠢到看不见你的天赋，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霸道到要限制你的思想，孩子，你的路还很长很长，前面的好老师还很多很多。

我是多么想对小可馨说，留下来啊，傻孩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阴险恶毒的白骨精，也有很多糊涂昏庸的唐僧，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做孙悟空啊！

留下来啊，孩子！

这个世界不够美好，所以才需要我们。

等你长大了，亲爱的孩子，世界会因你而美好。

话题TOPIC

在你眼中，正能量的定义是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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