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最热门日料店说开去
去年12月29日是上海近年来最冷的日子,天气预报达到了零下八度,作为在北方生活很久的人,对于这一数字仅存在体感上的想象,并不明白为何很多住在上海的人会因此变得紧张。
下午在璞丽酒店的urspa做护理,亲切的扬州技师多少解答了我的困惑,她说自己住在上海的老小区,大家从昨天就开始打水,到处都放满了水瓶和水桶:「上次上海这么冷的时候,水管都爆掉了。」
让自己真正感受到「寒潮来袭」,则是晚上前往餐厅的过程,朋友从浦东开出来时,导航显示大约需要半小时,随后上海的交通图像晚秋的枫叶一样迅速转红。等到她在酒店接上我,抵达永嘉庭后忙不迭地将蓝色volvo的钥匙递给代客泊车小哥时,距离出发已经过去了1小时55分钟。这意味着当我们揭开「天吉」的暖帘时,迟到了差不多30分钟。
与朋友相熟的王店长亲切地将我们请进门,店员很快送上热毛巾,王店长和朋友调侃:
「迟到20分钟我们是要拒绝入店的,今天下大雪所以破例。」
我悄声问:「他是开玩笑吗?」
「他最近学坏了。」
PARTI 因地制宜的选材法
由于火热的预订情况(去年下半年位置已经全满,到今年晚些时候才会再次开放),加上主打相对摩登的天妇罗,主厨和副厨又出自日本名店「元吉」,天吉在上海的口碑很好,很多人将之称为国内最强天妇罗。
天吉的菜单由天妇罗和穿插出现的酒肴及清口菜构成,除了丰富套餐内容,大概亦为了不让客人等得太无聊。小菜的量都很小因此不会造成过强的饱足感,总共超过25道。
吉田尚史
店主吉田只用一口锅来炸,根据不同食材制作不同的「衣」,他对于料理的理解非常成熟,比起品牌产地,更重视食材到店时的状态,所以天吉的货源并不只以日本为主,本地和其他国家食材亦是有效的补充。
「虾」和穴子一样,是天妇罗店的门面。吉田过去工作过的店,东京的元吉喜欢使用非常小的,10公分以下的虾,用大火逼出甜味。吉田则会使用大一点的斑节虾,甜度较低,虾本身的味道更强。
天吉的副厨张天煬表示,过去他们也尝试过从东京丰洲直进虾,但货源的鲜度不太理想,现在用的是是福建的野生斑节虾,大概在40克左右。
「为了保证个体的一致性,我会要求供应商选相同重量的虾,日本的虾整体宽度比国内宽一些,肉会比较饱满,国内的虾有时候虽然长度够了,但虾比较瘦,所以重量比长度更准确。」
虾作为天妇罗食材,对状态的要求很高,举例来说,东京的银屋在进虾时会将其装在12度左右的千叶海水中,这一温度下虾几乎不会活动,不会因为活动过多导致水浑浊和肉质受损。在日本本土的运输尚能做到一些细节,从东京到上海,时间和环境都更加严峻,保持状态自然也要难得多,选择本地的供应商是一个理想的解决办法。
鱚鱼是江户前的常见食材,店里会把它放在0度-5度左右的冻柜里面熟成3天,期间不断用测量计测量盐分,来了解其状态。
鱚经过一定时间熟成,炸出来的时候水分较少,鱼和面衣的香气都很淡,却清楚保持着各自的味道,这也是现在东京比较流行的做法。
生蚝是天妇罗中比较特殊的食材,为了不影响油的状态,吉田在最后才将其祭出。因为生蚝的水分较多,配的是全蛋面衣,将食材完全包裹住,随着食材水分慢慢出来,渗透到面衣里,让衣的味道也变得更浓。最终生蚝奶油般的食感和吸收了海洋性味道的面衣,形成了出色的一体感。
昆布裹雌雄皮皮虾,流心口感很妙
国内养殖的银宝,本来是江户前天妇罗的稀有食材
除了常见的鱼虾类食材之外,天吉的蔬菜占比很高,他们也因此受到过质疑,有客人跟张天煬说过:「我为什么要花一千多块吃一篮子炸蔬菜。」
或许这些客人对日本天妇罗店的认知,还是来自于江户前天妇罗风格的传统老铺,那些老铺大多对「鱼」有着比「蔬菜」更强的主张。
PARTII 天妇罗不止是鱼,蔬菜也很重要
「天妇罗和炸物不一样,如果不是江户前的鱼,就不能叫天妇罗。」
这是「みかわ是山居」主人早乙女哲哉两年前接受杂志采访时说的话,极端一点来看,天妇罗的食材不但要是鱼,还得是「江户前」的鱼。
早乙女在这里讲的是传统,而不是现在的普遍做法,但我们也许可以从江户前的原点说起,了解下为什么天妇罗的构成是这样的。
江户前在江户时代指的是羽田到葛西的16个渔业组合,虽然计算方式一直在变化,但大体都是指在东京湾特定区域捕获的鱼。
东京湾入江较深,盐分浓度低,有大小250条河川汇聚于此,将各种适合作为鱼饵的生物和植物运送过来。这里非常适合鱼类生长,捕获的鱼皮薄骨薄,从食材特性来说,非常适合制作油炸的天妇罗。
みかわ是山居
东京出身的职人们,很多都是在本地天妇罗店长期修业,将传统审美延续了下来,早乙女用烘焙芝麻油高温冲炸的做法,将封在衣中的鱼本身的强烈香气和旨味,与衣的旨味一起在口中引爆,确立了自己的流派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流行。
随着时代变迁,职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广阔,接触到的食材也由东京湾变成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客人对餐厅的要求也在变高。在这种背景下,新生代职人们的料理开始具备更强的独创性,并且不再遵循很多传统「规则」。
比如元吉的主人元吉和仁,他并不拘泥于江户前食材,在他的菜单上时常看不到一些有代表性的鱼,对蔬菜的演绎则是他一直以来的亮点:
「天妇罗是让蔬菜变得美味的料理」。
吉田尚史和张天煬作为曾在元吉修业的新生代职人,也学到了其中精髓,张天煬希望他们能在国内传播这一理念:
「天妇罗其实是一种去污存净的烹饪技法,像日本到春天会有很多山野菜,山野菜不是偏苦吗?天妇罗可以把蔬菜的苦味去掉,把其中本质的甜味提炼出来。」
丸茄子的水分较高,吉田会制作厚重的面衣将其包裹住,用其中的水分将其蒸熟。出锅时温度非常高,入口香气四溢,店长和副厨几次提醒客人:「千万小心烫嘴,最好先放入天汁里。」
胡萝卜则裹上非常薄,几乎没有食感的衣,入口时都是湿润的甜味,就像是在直接吃蒸过的胡萝卜一样,却没有令人讨厌的涩味。
椎茸以高温炸,面衣上作出巨大的孔让气泡带走油分,对半切开除去蒸汽后,剩下的都是浓郁如肉汁般的香味。
身旁同行的朋友对天吉的蔬菜赞不绝口,她说自己从小就不吃茄子,但这里的茄子改变了她的观点。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胡萝卜,现在还能想起在家里餐桌上看到胡萝卜时的失望。
后来在京都绪方,吃到了非常惊艳的胡萝卜,温润的甜味像是高级马铃薯,但确实还保持着胡萝卜的味道,凑巧的是,那也是一道天妇罗料理。
京都绪方
绪方会花20分钟来制作这道料理,先包上面衣用正常温度油炸,然后将衣去掉,重新包上面衣再用低温油炸一遍。
很多人觉得在高级餐厅就应该吃好食材,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做一道蔬菜天妇罗呢?
优秀的厨师和餐厅,能给我们的永远比想象中要多一点。
如果主厨对食材的演绎能够超越我们对它的认知,我们脑海中就会回放这些食材曾经带给我们的印象,这些印象可能不那么美好。就像是在pixar的最新动画「soul」中,主角和22号一起观摩关于自己「过去」的展览。这里满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但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堪的积累,「此刻」对他而言才会是特别的,他会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自己。
就像朋友对天吉茄子的印象一样,从那一刻起她对这种食材的看法已经改变了,餐厅自然在心中被赋予了更高地位。
看到客人们因为美味的蔬菜得到满足,张天煬总是很开心,他一直记得自己在日本料理学校学习时,墙上挂着的那句话:
「用美味的食材做出美味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用一般的甚至是很难处理的食材,能够做出好吃的东西,这个才是真本事。」
PARTIII 独创性已成为日本潮流
海苔炸过后作为载体,满载着新鲜的鲑鱼卵,炸过的紫苏叶盛放着生海胆,这两道都是元吉的招牌料理,天吉也将其复制了过来。
相信不少人第一次看到这两道菜,都会有这样的疑问:「这算是天妇罗吗?有一部分食材没有炸过,是否给人取巧的感觉?」
4年前第一次到访元吉时,这个问题就伴随着我,某一次在东京寿司店喜邑用餐,听到主厨木村康司说搭档新留前往西班牙时试做了炸筋子(腌渍过的鲑鱼卵)天妇罗,后来又在四谷的くすのき餐见到被面衣包着下锅炸过的筋子后,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在说出答案之前,我们不妨先来思考一下:何谓天妇罗?
从传统的组织形式上来说,天妇罗算是一种小吃,它没有那么复杂的架构。用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讲,我们可以把它比做煎饼果子。
煎饼果子需要有蛋饼,有果蓖(薄脆),在这个基础上,有人喜欢加香肠,有人爱加蔬菜,甚至如果有人要往上面撒鱼子酱,然后卖500一个,那也是他的自由。
但是蛋饼和薄脆是不能变的,如果少了其中一样,这道料理就不算煎饼果子。
同样的,只要是把食材裹上面衣,油炸之后提供给客人,不管料理的其他形式怎么组织,都可以算作「天妇罗」料理。
传统天妇罗有着很强的江户前风格,正如前文所说,这种形式是在特定的渠道和背景下确定的,菜单的结构开始是虾、鱚鱼,然后是蔬菜、穴子,最后是天盖饭,很长一段时间内,关于天妇罗的概念都像柏林墙一样坚固,比起其他料理的进化,天妇罗的进化是缓慢甚至停滞的。
最近几年,日本餐厅开始前所未有的进化,天妇罗这种顽固的料理条目下,也开始出现了很多具有独创性的餐厅。
第一次吃到「麻布十番」たきや(takiya)的大叶卷牛肉时,除去食物本身的味道,其视觉冲击亦令我印象深刻。山吹色的衣和绿色的大叶,卷着有漂亮断面的淡粉色生肉,在过去数年中都成为社交媒体上第二热门的分享,大概仅次于名媛和假装名媛们在这家餐厅的自拍。
静冈的「成生」上来并不使用常规的虾,而是非常少见的太刀鱼,随后更是会提供竹荚鱼这种违背天妇罗常识的鱼。靠着毗邻日本最深海骏河湾的优势,店主志村在食材到港后第一时间去取货,然后开着面包车回到自己在鹰匠的店里,在食材处于最佳鲜度时进行料理。
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心中的王者くすのき(kusunoki),为了让客人了解天妇罗对食材的影响,他会在一场料理中采用对同一种食材的分解做法,比如鲍鱼除了做成天妇罗,还会用酒蒸和生吃等非常强调本味的做法,最后的大多数结果,是客人们记住了食材作为天妇罗出现时的最佳味道。
PARTIV 天妇罗进化的必然性
在国内,可能不少人对天妇罗还抱着固有印象,认为那些日本传统店铺才是天妇罗的标杆,我自己也喜欢传统风格的天妇罗,亦不认为流派是划分美味与否的分界线。
但日本料理的形式和潮流都是在飞速进化的,如果你有一段时间不去了解,不去新店品尝,就难免会跟不上时代,即使书上的知识都是时常更新的。
我认为这种进化取决于外与内两个层面的作用:
外部原因在于,米其林黑船来袭加上tabelog的崛起,为吃饭这件事赋予了更高的社交属性,很多餐厅都以打卡地和旅游目的地出现。比起过去年龄偏大的高级餐厅客层,大量年轻foodie和游客开始涌入(具体可点击下图参考文章)。餐厅只要做得好,做出个性,就可以卖高价并一座难求,市场决定了厨师的精进可以获得更高的客单价和更多的名望。
内部原因则来自于两部分,一部分是食材随着物流和处理方式的进步更加出色。
另一部分在于主厨的经历开始多样化,很多主厨并非以天妇罗店为起点,比如我上面提到的那三家店,主厨都有日本料理或者海外学习的经验,不会被框架所束缚,更多是用「天妇罗」这种形式来诠释自己的料理世界观。
受到外部条件刺激,厨师间的联系也更为紧密,推动技术交流和相互促进,不像过去一样,不同的料理形式间存在壁垒。以前天妇罗职人主要是掌握面衣的调制和油炸的温度控制等,现在他们也会去学习寿司和和食当中生鱼的预处理,更好的食材和更专业的预处理,让一些过去「不能」作为天妇罗食材的东西也进入到菜单。
短短数年,天妇罗由一种长时间内以老年客人为主,味觉上没有太多变化的料理,转为国际化的fine dinnig,甚至可以卖到5-6万日元的高价。
放开眼界的话,从中确实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变化。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我们该如何看待天吉的炸物搭配生食材呢?
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元吉吃到这道料理的时候,那种新鲜感和美味都令人记忆犹新,时隔数年在天吉再会,这种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同。
生的海胆和鲑鱼卵,本来就是人们常识中「美味」的状态,把这种状态和炸物组合,并赢得客人的喜爱,那么这就是一道「天妇罗」。
如同前面煎饼果子的比喻一样,你往煎饼里加什么,都是可以成立的,只要不把果蓖或者蛋饼去掉就行了。
无论是元吉、takiya、kusunoki、成生还是现在的天吉,大家做法各自不同,但每家店都是以一套完整具有独创性的料理来获得客人青睐。虽然元吉没有像kusunoki一样做炸筋子,但肯定不会有人因为炸筋子才选择kusunoki,也不会有人因为没有炸筋子而否定元吉或者天吉。因为技术不是只在某一道料理中体现的。
后记:
我记得曾有人说过,日本餐厅的审美和做法在中国大多是行不通的,因为客人没有那种理解力,把最容易懂的高级食材端上来,就是在中国做高级日料的门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做法的权利,餐厅是一个观察社会的窗口,它并不一定要教会客人「什么是真正的日料」,而是运用自己的技术、对食材的敬畏和独创的料理理念,来形成一种风格并获得对自己认可的客群。
只要能维持足够高的水平,在日本流行的东西,多半在中国也是通用的。
侧记:
吉田尚史
吉田尚史在烹饪过程中几乎不说话,只和副厨时不时交流两句,我以为是我们来得太晚让他感到不快了,一餐结束时,我用日语向他打招呼并肯定了用餐体验,吉田的话匣子才随之打开:「您要是早说会日语,也许我们可以交流很多。」
等代驾的功夫,我们聊到了一些日本餐厅,吉田对于厨师间的关系很了解,比如元吉和takiya的笠本曾经是料理学校的同级生,某两位看上去性格、年龄和做法迥异的厨师之间其实友谊甚厚。聊到比较放得开时,吉田抛出了一个问题:
「周桑大概比我还想去日本吧?」
「这个肯定是你赢我,吉田桑很久没回家了?」
「是的,我已经买好了票,毕竟千叶的父母年龄也不小了,但是考虑到回来中国可能很麻烦,也许还是要以工作为先。」
「我有不少朋友都从日本回来了,有的正在隔离。」
吉田看了下我手机中的便当图片,微微摇了摇头。
思乡的情绪在眼神中转瞬一闪,消失了。
文/周磊
美食、酒店、生活方式、日本文化
阿k、炸大王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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