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原来是这样（10） 净琉璃记

如果能见到江户时期的人，最先想见的就是高田屋嘉兵卫（1769-1827）。

他的脸大得让人觉得滑稽。后年，被俄罗斯抓了去时，都曾经说过“别以为日本人都长着像我这样的脸”这样的话，就可知他对自己的容姿有多没自信了。

身体比较小，但也许从小就做佣人的活儿吃了很多苦的原因吧，手大得几乎可以抓得住锅底。

看他晚年的肖像画，嘴唇向前突出，好像要说出什么逗乐的话似的。他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

无私、有着强劲的精神之芯的人物的幽默，一定是非常好的东西。

据说他都没有好好地接受过初等教育，但因为喜欢净琉璃（译注：日本音乐的一种，边弹三弦琴边唱地讲故事，有点像中国的京韵大鼓之类），有着非常有魅力的表达能力。

用英语圈的例子说，想象一下这样的人物就行，比如没上过学的船员能够背诵莎士比亚，而且还能在合适的时候引用出来。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他说话非常明晰，也会讲道理，还可以用各种各样的修饰语来描述情景。

“俄罗斯的女人喜欢吸男人的嘴”

嘉兵卫晚年被德岛的蜂须贺侯请去讲述在堪察加半岛的囚禁生活时，关于俄罗斯的接吻习惯作了这样的说明。

虽然是容易陷入淫靡的话题，但逗得殿下抱腹绝倒。从这就能想像得出他的性格是什么样子。

顺便说一下，嘉兵卫这时已经是据说可以致命的细菌感染病的末期症状了，但还是表现得非常开朗。

他从一个船员成为了海上商人。

在他最鼎盛的四十四岁的时候，带着他的船队在千岛列岛附近的大海里航行中，被俄罗斯的军舰命令停船，作为人质被抓捕了。

这时是一八一二年（文化九年），江户的市民文化正趋向烂熟的时期。

关于嘉兵卫和他在这期间的事情，拙作《菜花湾》（文艺春秋刊行）写了，这里就不提了，但还有未尽的感想。花了整个六卷的篇幅，写完后四、五年过去了，情绪还在嘉兵卫的身上离不开。

对于嘉兵卫来说，在自己国家的领海里被外国船毫无理由地抓捕，事情简直是太唐突了。

但他在那一瞬间接受了这个命运，更进一步稳坐在这个命运之上，扮演主人公的角色。

禅机一定指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他没有坐过什么禅，更不用说《临济录》里说的“随处是主”了，这样的话恐怕连听都没听过。他只能依靠浑身的幽默来解决问题。

“我是日本国的代表”

虽然没有这么说，但俄罗斯的每一个人都从这个“俘虏”身上感觉到了灵魂的光辉。

不用说，嘉兵卫只是江户身份制度的最下级的町人（市民），根本没有资格代表国家。但俄罗斯人给予了他将官级的礼遇。

这时，在北边，日俄之间的纷争一直在持续。某俄罗斯军舰，从右翼的恐怖主义的思想出发，烧毁了在桦太岛的日本人设施，袭击了择捉岛，也袭击了在千岛列岛航海中的几艘日本船（弗博斯多夫大尉事件）。

幕府无法判断这是否是按照俄罗斯帝国的方针进行的行为，为了明确了解，同时也为了报复，抓捕了别的俄罗斯军舰的舰长格罗宁少佐，并囚禁起来。

理克鲁德少佐为了营救同僚格罗宁，带领军舰在千岛列岛附近的海域游戈，碰巧抓到了闯进视野的日本船。那就是嘉兵卫的船。

嘉兵卫以为最终会被杀死，但他决心想以此为奇货，来解决两国间的纷争。

后年，福泽谕吉说，日本史上忠臣无数，但罕有殉难者，那一定是因为他不知道嘉兵卫。

更进一步说，不用等待后世的明治国家时国民的成立，可以说在嘉兵卫那里国民就已经成立了。

他没有接到国家的任命，以一个私人身份进行日俄外交，并且身份还是俘虏。

从舰长到水兵，大家都变得尊敬这个小个子俘虏了。原因之一是他的驾船技术。

载着他的迪阿娜号遭遇暴风，马上就要撞到水晶岛时，嘉兵卫用日语大声呼叫，让他们把所有的帆放下来，然后把所有的锚都扔掉，解救了船毁人亡的危机。

其二是吸引大家的嘉兵卫的开朗性格。也可能是这个人物的舍身之义、目的明确，而且从心里信赖理克鲁德少佐以下全员的人格，让他给人以开朗的印象。

理克鲁德少佐允许他带刀到舰长室跟他住在一起。后来，嘉兵卫对理克鲁德说，

“如果你是一个恶人的话，我随时都会杀死你然后自杀。当然自杀之前会把理由向所有的乘船人员说明”

顺便说一下，嘉兵卫和理克鲁德超越了语言的障碍，建立了可以相互搏命的紧张关系。

理克鲁德为了得到格鲁宁的消息拼命地学嘉兵卫的日本语，嘉兵卫也为了了解俄罗斯的真意努力想学对方的俄罗斯语。最后造出了只有两个人之间能懂的语言。

包括在堪察加半岛的越冬，两人之间既靠信赖感相连接，同时又像格斗一样激烈地交换意见。

我脑子里频频出现嘉兵卫的影子，是在这篇稿子的截稿前，在兵库县尼崎市有过一次关于近松门左卫门（译注：1653-1724，江户前期的净琉璃、歌舞伎作者）的聚会以后开始的。

我小的时候看过几次净琉璃戏剧，长大了以后，就只在书里看了。去尼崎之前的几天里，试着音读了近松的净琉璃。

再说嘉兵卫，他在北边的海域从自己的船观世丸移到迪阿娜号时，带上了几本净琉璃的书，不离左右。净琉璃不仅带给他词藻，也锻炼了他的心胆。

脑子里边想着这些，边音读《曾根崎心中》（妓女阿初和酱油商店的伙计德兵卫相爱最后殉情而死的故事），渐渐地，柔弱的主人公德兵卫和有胆力的嘉兵卫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也许两者都是陷入了不尽条理的命运吧？

比如说，伙计德兵卫央求没有道义的主人夫妇的一段词。

“过分的主人啊，说不动我，就欺我老母，强行逼迫，欺人太甚！过分的夫人啊，对于至今为止一直尊称的尊敬的小姐，因为金钱的关系而接受，一生讨好老婆，我德兵卫岂能为之！”

（译注：这一段是古代戏曲词句，鄙人日语能力不够，翻译也许不准，更加没有韵味，还请谅解）        

要理解江户时期，非常重要的是，为了磨练日语，武士阶层一直在学习歌谣曲，市民阶层一直在学习净琉璃。

《曾根崎心中》里，德兵卫关于朋友（结果背叛了他）酱油商店的伙计九平次，从心里认为“那人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有点像侠客的言语，其实不是。从家乡来到城市要成为一个大人，需要进行个人伦理的修行，必须要努力成为可以被信赖的人。江户的市民也要成为男子汉大丈夫。

总之嘉兵卫擅自代表日本国，与俄罗斯皇帝的舰长理克鲁德一直对抗。

如果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做不到的。而且，嘉兵卫和武士不同，一直处于商业和航海这样孤立无援的环境当中，和武士道之类相比，有着更强烈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内涵。

“我年轻的时候在京都学习时，两年期间，给自己规定，不跟说英语的人交往，沉浸于只有日本语的世界。

有一天，在京极的电影院里看到莎士比亚的电影时，全身发抖。感觉英语真的是非常的美妙！”

参加了尼崎聚会的近松学者德纳鲁德·金教授在发言中说了有这样意思的一番话。

金先生不是在强调关于英语的东西，而是想说为什么现在的日本人不读近松（的作品）呢。

嘉兵卫乘坐迪阿娜号回航日本领土国后岛途中，知道了理克鲁德少佐心里有别的想法。而且发现已经不能靠讲道理说服他了，他就采取了戏剧性的手段——装疯。

 他登上桅杆，在瞭望台拔出短刀，手指吃惊的理克鲁德，说到，“理克鲁德哟，我已经丢尽了颜面，一切都完了。我也不要你的性命，让我砍你一刀，然后我剖腹自杀”

甲板上七十多人的乘务组员都被惊呆了，理克鲁德终于改变了主意。

 也许在他的血肉当中，近松的《出世景清》（译注：净琉璃戏剧之一，描写追讨平家后裔源赖朝的恶七兵卫景清的苦恼）里的景清让他做出这个戏剧性的行动也不一定。

总之一句话，我想代表江户时代的人物，应该就是嘉兵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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