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20年系列之三:专家十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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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外交政策》杂志就如何评价普京20年采访了11位俄罗斯问题专家,我们编译了其中10人的文章,以飧读者。需要说明的是,编译这组文章不代表我们赞同文中的观点,甚至不代表我们认为其富有学术价值。我们的目的在于客观展示《外交政策》这本美国战略界重要杂志对俄罗斯的认识,供研究参考。
普京20年,没有什么值得庆祝
——苏珊·格拉瑟 (Susan B. Glasser), 《外交政策》杂志前主编,《华盛顿邮报》莫斯科分社前社长
20年前,如果你问我或其他人,普京能否成为自斯大林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俄罗斯领导人,人们可能不是陷入难以置信的沉默就是哄堂大笑。当普京以40多岁的年龄就任俄罗斯总统时,其主要优势是:年轻、善于表达,而且,从字面意义上讲,他是清醒的。换句话说,他与病态、年迈且酗酒的叶利钦不同。那时候,俄罗斯处于“黑帮资本主义”的统治下,叶利钦和他的政府则在迷迷糊糊中度过。普京谈着税制改革和他对欧洲的钦佩以及希望有朝一日让俄罗斯经济超过西班牙。对国内的崇拜者以及许多误读他的西方人来说,他似乎代表了俄罗斯的另一条路线,俄罗斯有望成为一个 "正常的"、更现代的、更谦虚的国家。
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意味着忽略了很多事实:普京通过车臣战争成为一个政治人物;他被叶利钦的狐朋狗友们选中,以保证自己在叶利钦卸任后的安全;普京出身克格勃,并且高度认同安全系统治国的理念。
20年后的今天,俄罗斯再次成为一个挣扎着的石油国家。领导人老迈,国家则与阻碍其政治发展的权威传统和过于依赖自然资源开采的腐败泛滥的经济作斗争。普京没有恢复苏联,也没有在国内建立一个新的古拉格。然而,他的新常态却更像旧常态。现在,油价崩盘、疫情应对不力、政治上的超限行为,使他不得不安排又推迟了可能使他在未来十多年内继续执政的修宪公投。2020年5月本应是普京主义20周年庆祝派对,但现在已被取消。
俄罗斯陷入对普京的深度依赖中
——奥尔加·奥立克( Olga Oliker),国际危机组织欧洲与中亚项目主任
在我看来,有时俄罗斯人对普京的看法似乎与世界上大多数人对美国的看法有些相似。人们对他在遥远过去做的事情心存感激;当谈到最近的行动时,他们内心矛盾,有时甚至深感不安;对未来则感到恐惧。然而,他们又看不到其他的选择。
普京见证了俄罗斯的经济重生和停滞,实现了俄罗斯在全球舞台上的显著回归。但是,几十年和几个世纪以来,尽管方法和可用的工具发生了变化,但普京的俄罗斯所追求的对外政策目标与历史上的俄罗斯、苏联的目标没有什么不同。过去20年所经历的经济和国内政治环境的波动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俄罗斯历史中。我想说的是,普京所带来的真正变化是建立了一个似乎格外依赖他个人的体系。这一体系既要维持自身运转,又要作出决策和采取行动。而这就意味着只有当普京继续执政时,体系才能得到延续。
普京准确地展示了领导人的重要性
——迈克尔·麦克福尔,斯坦福大学教授,原美国驻俄大使
现实主义者认为,国家之间的力量平衡是国际关系的动力,领导人则不重要。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是以一个弱国的姿态出现在国际舞台上的,因此不得不听从体系中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的指挥。今天,俄罗斯已经恢复并重新成为一个大国,这样的大国总是与世界上其他大国发生冲突。无论是否有普京,对峙都会发生。
这个理论看起来很美,但却是错误的。所有关于国家行为的解释都必须从对权力的评估开始,但权力的平衡从来都不是全部。领导人及其思想也会影响国家行为。普京和普京主义影响了俄罗斯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
2000年普京被叶利钦选中,被俄罗斯人民追认而成为总统。普京成为领导人是一个意外,他在施政和外交政策上的观点并不为人所知。然而,在他上任初期,他就明确表示不屑于制衡行政权力。如今,普京已经用巩固的威权取代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俄罗斯脆弱的民主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普京明确拒绝了自由主义和多边主义,转而拥护和提倡保守的、正统的、民族主义的思想。普京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冲突不仅发生在国家之间,也发生在国家内部。
这一切都不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在过去的30年里,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甚至梅德韦杰夫都在较小的程度上接受了自由主义思想,并寻求与西方国家进行更多的合作。如果叶利钦选择涅姆佐夫作为接班人,俄罗斯的民主制度可能会存活下来,俄罗斯与西方的合作也能够继续下去。
因为领导人很重要,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不会因为国际体系的力量平衡而注定永远对峙下去。俄罗斯的新领导人可能会改变俄罗斯的道路。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现在可能会再次发生。
俄罗斯的年轻一代失去了什么
——伊琳娜·博罗根(Ирина Бороган),俄罗斯记者,著有The Compatriots
普京给俄罗斯带来的最大变化是,成长于普京时期的俄罗斯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讨论,也不知道什么是民主。这是一个只有不干预政治、不批评当局才能赚钱的社会,它迫使人们放弃了个人的生活和工作以外的选择权。俄罗斯社会存在着巨大的焦虑,这种焦虑只会随着疫情和经济危机的恶化而加剧。
俄罗斯外交行事粗野,但始终活跃在世界舞台上,并且清楚地展现出自己的种种行为并不会招致来自欧盟或欧安组织的不良后果。俄罗斯不顾美国和欧盟的不满,出兵叙利亚,在没有像苏联那样花费大量资金和资源的情况下重建了自己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俄罗斯还绕过美国,赢得了北约成员国土耳其的军事合同,这在20年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贪婪赢得了胜利
——叶甫盖尼亚·奥尔巴茨(Евге́ния Альба́ц),俄罗斯调查记者,政治学专家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曾有成为文明世界一部分的希望和潜力,但现在已不复存在了。普京承诺要 "让俄罗斯再次伟大",以换取臣民的忠诚。俄罗斯夺回了克里米亚,并在乌东地区发起了一场混合战争。但结果是,俄罗斯并没有变得伟大,甚至没有作为一个地区性强国受到尊重。相反,俄罗斯被其近邻所惧怕,因其基于谎言、暗算和不可预知性政策而被世界不信任。
如果不是因为俄罗斯拥有庞大的核武库,在可预见的将来,世界可能会试图忘记它的存在。俄罗斯将只不过是又一个腐败猖獗、贪婪的精英无法从共同利益中看到长期利益的国家。俄罗斯有机会吗?是的,它有机会。那么,是谁 "失去了 "俄罗斯,正如美国人常问的那样?不是美国的民主党人,也不是美国的共和党人,更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有我们这些受过教育的俄罗斯人才对无法看到俄罗斯在民主道路上取得成功负有责任。
除了封锁与停滞外一无所有
——弗拉基米尔·米洛夫(Владимир Милов),俄罗斯反对派,经济学家,能源部原副部长,反对派领导人纳瓦尔内的经济顾问
普京将俄罗斯成为发达市场经济国家的进程推迟了几十年。他在刚上台表达了与西方发达国家接触的愿望,并警告说要反对政府干预政治,提倡公民和经济自由。如果俄罗斯遵循了普京时代早期承诺的改革足迹,那么现在它可能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一个负责任的、受人尊敬的全球舞台上的角色。
20年过去了,俄罗斯在国内政治、经济上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自2008年以来,GDP没有增长——普京的经济模式行不通。就连他的死忠们也承认俄罗斯需要政治改革,但普京却激烈抵制,似乎想终身执政,无限期延长僵局。与普京 "恢复俄罗斯的伟大 "的言辞相反,俄罗斯正日益孤立无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国际制裁,而这影响着未来经济的积极发展。俄罗斯要想在国际事务中崭露头角,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破坏性行为,与其他志同道合的国家站在一起对抗国际自由主义秩序。除了威胁、虚假信息和破坏,我们没有任何积极的东西可以提供给世界,这就是普京主义的面目。
在普京身上,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们想要的
——凯瑟琳·博尔顿(Catherine Belton), 原《金融时报》驻莫斯科记者
20年前,当普京就任总统时,西方国家的许多人并不认为俄罗斯安全部门可以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西方国家仍然沉浸在冷战胜利的喜悦中,北约和欧盟正在不断东扩。经历了叶利钦执政近十年的动荡,俄罗斯似乎已经被不可逆转地削弱了。在普京身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普京是一个变色龙,他的权力就在那里。对于俄罗斯寡头和西方国家的大部分人来说,普京是一个有助于确保俄罗斯市场转型的脆弱收益的总统。对于大多数俄罗斯民众来说,他是将帮助为一个混乱的国家带来秩序的领导人。普京似乎是一个俄罗斯的路人甲,一个承诺要恢复俄罗斯国家的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前克格勃中层军官。但普京的变色龙属性正是他的力量所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一群无情的安全工作者。这些人非但没有加强民主体制,反而篡夺了民主体制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当他们接管了国家的经济和法律体系之后,便试图改写规则,削弱西方。
他们的策略与克格勃在20世纪70和80年代所使用的策略相同——利用非法资金收买和腐蚀西方政客和机构。不同的是,他们得到了更多的资金支持,以便更深入地渗透进西方市场。俄罗斯成功地加剧了西方社会的弱点和分裂。与20年前相比,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国家正处于被围困的境地。但普京和伙伴们不过是更早时代的扭曲遗迹,他们还没有认识到,如果不在自己的国家建立一个强大的竞争性经济,这种短期的权力游戏的结果只能是崩溃。
俄罗斯的全球战略或已运用到极限
——安吉拉·斯坦特,乔治敦大学欧亚、俄罗斯与东欧研究中心主任,原美国家情报委员会情报官
普京上台时,俄罗斯是一个政治上多元化但经济上陷入困境的国家,基本不具有全球野心。在普京的领导下,俄罗斯成为一个集权主义国家,并以全球参与者的身份回归,与美国争夺影响力。俄罗斯试图建立一个后西方的全球秩序。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既是因为与美国不同,普京有自己的战略,也是因为他一直是我所说的 "柔道主义者"——善于抓住西方分裂和分心的机会。
虽然自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急剧恶化,但世界上其他大部分国家仍然把俄罗斯视为一个可以与之作生意的大国和威权国家。然而,疫情肆虐的时代,俄罗斯继续扩大全球影响力的能力可能会受到限制。2000-2008年的高油价以及金融危机后的反弹,使普京得以巩固权力,扩大俄罗斯的影响力。而油价崩溃和经济急剧下滑,很可能限制俄罗斯未来投射力量的能力。
一个多疑、富于侵略性的俄罗斯
——安德烈·索尔达托夫(Андрей Солдатов),俄罗斯调查记者,合著有The Compatriots
普京让俄罗斯变得既多疑又有侵略性。在普京执政的短短几年内,俄罗斯对外人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它对外国人和外国产生了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国内,所有没有融入体制的人,包括专家、记者、非政府组织和反对党,都遭遇了类似的态度。克里姆林宫也发现了侵略性是应对所有国际或国家危机的方式。当不满的中产阶级走上莫斯科街头时,支持普京的人说,应该让这些伤害防暴警察的抗议者见血;当乌克兰人走上基辅街头时,克里米亚被并入俄罗斯。
在国际上,普京作出了更重大的转变。普京之前,俄罗斯的转型是东欧艰难的民主化历史的一部分。普京改变了这一点。他把这个国家转移到了更远的东方。它不再是东欧了;它只是俄罗斯,一个强大的侵略性的俄罗斯,并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援引沙俄历史解释普京外交政策越来越成为普遍的做法。例如,一些关于我们新书的书评批评我们没有提及伊凡大帝对流亡者的政策。这些都展示出普京的破坏性:它破坏了俄罗斯成为一个理性、正常国家的希望。
可被效仿的强人
——安德里亚·肯德尔-泰勒 (Andrea Kendall-Taylor), 美国新安全中心跨大西洋安全项目的高级研究员和主任
过去20年来,普京被他保持权力的欲望所驱使,削弱了国家,消除了竞争,并将俄罗斯的政治体制个人化。虽然老一辈俄罗斯人认为普京帮助俄罗斯克服了20世纪90年代的动荡,但实际上,俄罗斯变成了一个对普通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帮助的国家。普京越来越偏执于内外部对其权力的威胁,这可能是真实的,可能只是他的想象。政权也在越来越多地通过一系列信息技术手段限制公民的权利。
尽管俄罗斯内部存在弱点,普京还是提升了俄罗斯的全球地位。不受约束的权力,在军事现代化方面的投资,以及利用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利益不对称的能力,使得普京屡屡能够抓住机会,甚至是违反国际法的机会。如今,俄罗斯在大多数全球性重大问题上都有相当的话语权。但普京也深知俄罗斯影响力的局限性。因此,他一直试图损害西方民主国家,以提高俄罗斯的相对地位。他的策略和强人品牌已经创造了一个反民主国家领导人效仿的模式。随着与西方国家渐行渐远,俄罗斯越来越与叙利亚、伊朗、委内瑞拉等国家相伴而行。从一个人的伙伴中往往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编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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