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难求:纳卡冲突百年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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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美《外交事务》杂志网站刊登了卡内基欧洲资深研究员汤姆·德瓦尔(Tom de Waal )关于纳卡冲突的评论文章。汤姆·德瓦尔长期从事东欧和高加索问题的研究,著有多本相关书籍。我们编译了他的这篇文章,以飧读者。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一个世纪以来,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的冲突从未停止,该地区是一个以亚美尼亚族为主的飞地,位于阿塞拜疆境内。上世纪90年代,亚美尼亚人认为,当他们占领了有争议的地区和周围许多阿塞拜疆地区时,他们已经赢得了对阿塞拜疆的军事胜利。今年9月下旬,阿塞拜疆开始证明他们错了,军事进攻再次开始,许多领土易主,这为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阿塞拜疆人带来了返回仍被他们视为家园的土地的希望。俄罗斯总统普京声称,已经有近5 000人死亡,其中包括数十名平民。阿塞拜疆在扭转一种不公正现象的同时,也在血腥地制造一种新的不公正现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亚美尼亚人受到攻击,面临潜在的毁灭性人道主义后果。
纳卡冲突仍然是欧洲最悲惨和最持久的争端之一。它是一战遗留的后遗症之一,仍然按照上世纪的零和规则进行。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试图打击对方,迫使其屈服。这场冲突之所以如此棘手,源于两个因素:一个是百年来的安全困境,双方都试图以牺牲对方为代价来获得安全感和控制感,从而破坏双方的安全;另一个是民主赤字,即完全缺乏社会信任和真正的对话,这使得双方几乎不可能达成妥协。目前没有牙齿的欧洲安全秩序无法约束他们,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最近策划的会谈也无法约束他们。遏制战事的主要前景在于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崎岖不平的地形所带来的后勤限制,以及两个大国——俄罗斯和缺席一个世纪的土耳其——促成和平协议的意愿和能力。
苏联时期
最后一个试图 "解决 "纳卡冲突的外来者是俄罗斯的布尔什维克。整整100年前,即1920年,红军第11军将入侵的土耳其军队赶出高加索,摧毁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这两个新独立的共和国,并接管了这片有争议的高地地区。
亚美尼亚人主要居住在卡拉巴赫,而且在该地区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但卡拉巴赫也有一个阿塞拜疆城镇舒沙(Shusha),而且该地完全位于阿塞拜疆境内。无论是亚美尼亚人还是阿塞拜疆人,都无法忍受没有卡拉巴赫的生活,因为卡拉巴赫对两个国家都具有重要意义。双方甚至会考虑以种族清洗的方式来保住它。1920年,亚美尼亚人尤其不愿意接受失去卡拉巴赫,因为他们在五年前源自土耳其的种族灭绝暴力中失去了整个亚美尼亚西部的土地。
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在解决争端方面都没有多少发言权。1921年7月,布尔什维克的"高加索局"在斯大林的领导下,下令在苏维埃阿塞拜疆境内成立一个新设计的名为纳戈尔诺("山地")-卡拉巴赫的地区。这片飞地拥有压倒数量的亚美尼亚人和相对的自治权。
多年来,历史学家对斯大林的决定进行了无休止的辩论。一些人声称,这是一次蓄意的 "分而治之 "的努力。其他人,包括历史学家亚森·萨帕罗夫(Arsene Saparov)不同意,认为苏联的想法更短期,更注重经济效益:布尔什维克想象,如果阿塞拜疆包含一个由邻国亚美尼亚控制的领土岛屿,那么阿塞拜疆将无法生存。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与亚美尼亚也没有很好的道路连接,因此将其分配给阿塞拜疆是很有经济意义的。无论如何,作为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布尔什维克可能真的相信,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都会摆脱其民族身份,成为优秀的社会主义者。
在苏维埃统治下,这种安排基本是有效的,两个族群一般都是和平地并肩生活,如果说双方更多的是平行生活而非共同生活,那也足有65年之久。前亚美尼亚共产党官员谢尔盖 · 舒加里安(Sergei Shugarian)告诉我,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精英们相处得很好,工人们也一样。"在下面,他们友好地生活着,根本没有问题。" 但中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特别是在知识分子中,他们保持着民族主义的火焰,仍在孕育着只有以牺牲对方为代价才能实现的民族愿望。
在整个苏联时代,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亚美尼亚领导人向莫斯科抱怨阿塞拜疆压制了他们社群的教育和文化权利。在1988年的“公开性”时期,他们呼吁该地区加入苏维埃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人坚持认为,1921年将卡拉巴赫划给阿塞拜疆是一种斯大林主义的不公。他们赢得了许多俄罗斯主要自由主义者的支持——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萨哈罗夫也一度支持。
1921年的决定确实缺乏合法性,但莫斯科在1988年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重新划给亚美尼亚,也很难说是正义的胜利。此举只会造成一种新的非法性,使阿塞拜疆和生活在该飞地及其周围的阿塞拜疆人受到惩罚。最明显的解决办法是让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亚美尼亚人在一个完整的阿塞拜疆内享有真正的、有意义的自治。但苏联的政治体制和政治文化阻碍了这种可能性。苏联的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官员并没有相互沟通,而是争相向克里姆林宫发出呼吁,要求戈尔巴乔夫做出有利于他们的裁决。
戈尔巴乔夫最终决定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留在阿塞拜疆境内,但将其管理权交给莫斯科的一个特别委员会。这一裁决令双方都不满意。当时,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之间已经爆发了暴力事件,首先是在阿塞拜疆苏姆盖特镇发生了针对亚美尼亚人的恐怖大屠杀。
随着1991年底苏联的解体,双方的立场截然相反。亚美尼亚人宣布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位于巴库的阿塞拜疆议会则正式完全取消了该领土的自治权。但阿塞拜疆拥有一张合法的王牌:随着苏联内部边界变成国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现在被认为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无论大多数居民的意见如何。
彻底胜利的奇迹
一场暴力清算的舞台已经搭好。1991年两国陷入了一场战争,在许多方面感觉就像1920年重演。只有一个软弱的、模棱两可的俄罗斯试图限制双方,同时也向双方提供军事援助。冲突变成了对一场全面胜利的追求。1994年,付出巨大代价之后,亚美尼亚人最终取得了胜利,不仅控制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本身,而且还控制了周围7块阿塞拜疆领土。在此过程中,50万阿塞拜疆平民流离失所。
战斗于1994年停止,但言辞和政治的战争仍在继续。双方的极端主义立场——现在在激烈的社交媒体战斗中得到维护——占据了话语权:每一方基本上都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设想为一个没有其他族群的单一族裔地区。
多年来,许多亚美尼亚人开始将他们在1992年至1994年期间占领的与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相邻的阿塞拜疆地区称为 "解放区"(liberated territories)。这些空荡的城镇和村庄被赋予亚美尼亚名字,并引入了新的居住者。2017年,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当局将该飞地重新命名为 "阿尔扎赫共和国"(Republic of Artsakh),使用了一个中世纪的亚美尼亚名字,似乎进一步否认了前阿塞拜疆少数民族人口对该地区归属的宣称。
作为回报,阿塞拜疆官员继续使用阿塞拜疆语名称——如汉肯迪(Khankendi)代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首都,斯捷潘纳克特(Stepanakert)则代表在苏联时期亚美尼亚人占多数的城镇,其人口占比高达90%。其中所传递的信息是,巴库希望收回这些卡拉巴赫城镇,但不希望接纳居住在其中的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部队最近占领了亚美尼亚人居住的哈德鲁特镇( Hadrut )以及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其他一些村庄,所有居民都已逃离)。虽然阿塞拜疆官员仍然在谈论——主要是向外国听众——向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提供 "高度自治",但巴库30年来从未起草过任何提案,以澄清这种地位在实践中会是什么样子。
双方的立场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精心策划的外交解决方案没有人接受。早在2006年,法国、俄罗斯和美国的调解人就起草了一份计划,为解决冲突穿针引线,缓和主权争端,并恢复尽可能多的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的权利。但他们的基本原则文件从未在该地区的精英阶层或更广泛的社会群体中得到认真的推动。
历史学家迈克尔· 雷诺兹(Michael Reynolds)在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俄罗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冲突时得出结论:"追求绝对安全是通往毁灭之路。安全不可能比可知的未来更绝对……潜在的威胁从本质上说是无处不在的,不可能被消除。聚焦于潜在威胁意味着引发一系列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件"。
纳卡冲突的历史与现实提供了一个关于不可能取得最终胜利的教训。受害者很快就会变成犯罪者,反之亦然。在目前的战斗中,胜利的天平已经在战场上强烈地倒向阿塞拜疆。在阿塞拜疆军队取得军事胜利和收复失地的同时,阿塞拜疆民众团结起来支持其领导人。到目前为止,严重的伤亡并没有削弱人们对进攻的热情。
然而,阿塞拜疆人应该注意自己1994年的经历,当时亚美尼亚人认为他们已经实现了 "绝对安全"。如果亚美尼亚人面临失去其深爱的卡拉巴赫领土的前景,他们可能会采取绝望的措施,以其他手段继续战争,甚至可能攻击该地区以外的阿塞拜疆目标。
来自外部的解决方案
这场冲突发生在一个特别糟糕的时间段——这或许正是阿塞拜疆选择此时采取行动的原因。尽管美国在欧安组织发起的调解进程中发挥了正式的领导作用,但多年来美国基本上没有参与进这一问题当中。俄罗斯的模棱两可和平衡战略已经暴露:如果莫斯科公开支持其军事盟友亚美尼亚,它将立即失去另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阿塞拜疆。
土耳其这个整整100年没有干预过该地区的角色,又开始发力了。安卡拉可能通过向阿塞拜疆提供直接军事援助,挑起了新的冲突。土耳其的这种做法引起了亚美尼亚人古老的生存恐惧。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对巴库的援助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国内政治目的和对突厥民族的声援,而非土在高加索地区的真正战略利益,但他向阿塞拜疆提供的具备打击能力的军用无人机迄今已成为战争的决定性因素。
如果阿塞拜疆的推进速度因冬季或高原地理环境而放缓,冲突可能会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周围变成一场缓慢的消耗战,亚美尼亚军队仍在那里构筑工事。如果阿塞拜疆部队成功地包围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切断了其与亚美尼亚间的供应线,那么一场人道主义灾难就会随之而来。
如果陷入僵局,传统大国也可以尝试解决,俄罗斯和土耳其将恢复19世纪时各自在高加索地区扮演的角色,当时俄罗斯沙皇和奥斯曼苏丹围绕黑海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埃尔多安和普京在10月14日通了电话,这使观察家们怀疑两位领导人是否可能正在为某份协议讨价还价,该协议将更多地由他们自己的议程而不是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的议程所决定。
由地区外行为体参与的多边外交在纳卡问题上并没有取得多少成果。1992年,在欧洲的多边主义的高潮期,欧安组织成立了旨在解决纳卡冲突的明斯克小组,该小组由白俄罗斯、法国、俄罗斯、土耳其、美国和几个西欧国家以及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组成。但这一进程收效甚微,甚至没有推动民主赤字问题的解决。这是冲突的核心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措施包括推动民间社会参与、与边缘化社区对话,以及处理助长冲突的有毒仇恨言论。俄罗斯最终扮演了决定该地区命运的主导角色,就像它在上个世纪所做的那样。
俄罗斯和土耳其的交易很可能会放大土耳其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从而对亚美尼亚不利,不过阿塞拜疆也可能会受到损失。双方的协议可能会允许俄罗斯维和人员进入该地区,这是阿塞拜疆一贯反对的。这也会增加越来越受逊尼派宗教议程驱动的土耳其在以世俗和什叶派为主的阿塞拜疆的影响力。
要想不走向一场没有结局的战争或沦为大国交易的对象,并且还能达成一个公平的解决方案,只能靠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自己。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它们得出结论:解决冲突比坚持使用军事力量或让别人替它们解决冲突更符合它们的共同利益。目前的痛苦和流血事件可悲地表明,这样的前景恐怕在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即使这一轮战斗以阿塞拜疆的胜利告终,亚美尼亚人也不会放弃。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争端很可能在今后一代人的时间里仍然得不到解决。
(编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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