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庆：哈萨克斯坦政治发展历程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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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萨克斯坦1990年10月15日发布主权宣言，1991年12月16日宣布独立，同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哈萨克斯坦成为独立主权国家。1992年3月2日哈加入联合国，成为国际社会平等的一员。迄今哈萨克斯坦独立已经30年，在此期间该国政治形势变化很大，大体经历三个阶段：一是由乱到治阶段，二是平稳发展阶段，三是最高领导人实现平稳交接阶段。
一、国内政局由乱到治，形成具有本国特色的政治体制
这个阶段大体从1992年到1997年。戈尔巴乔夫执政后期苏联政权已经摇摇欲坠，这也影响到各加盟共和国。哈萨克斯坦也出现舆论多元化、政治派别林立、政局不稳情况。不过，当时该加盟共和国略好于俄罗斯联邦和其他一些加盟共和国。纳扎尔巴耶夫时任共和国总统和哈共中央第一书记，他领导的哈共和共和国政府尚能控制国内局势。在1991年3月17日举行的“是否赞成保留苏联”的全民公决中，该共和国以90%多的票数赞成保留苏联。然而，戈尔巴乔夫总统领导的苏联国内政局逐渐失控，“8•19”事件后由于苏共解散，哈共也随之更名并分裂。同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哈萨克斯坦像很多加盟共和国一样成为独立主权国家，其领导人顺理成章地成为独立主权国家的领导人。各加盟共和国领导人并没有反对苏联解体，因为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国家瞬间独立了，但独立来得之快使哈各方准备不足。当时国内存在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第一，国内政局并不稳定。极端民族主义组织“阿扎特”和“热尔托克桑”等在首都安营扎寨，要求总理下台，组建联合政府。虽然一周后被政府用武力驱散，但反对派组织的游行不断。1993年我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访哈时，在阿拉木图曾目睹街头乱象。第二，族际不和已经明显。尤其是在确定国语和国籍问题上哈俄两大民族对立严重。北部俄罗斯族人聚集的几个州和边疆地区不时发生民族冲突，俄罗斯族甚至谋求独立。第三，由于原有的国内经济联系中断，经济陷入严重危机，几乎频临崩溃，广大民众生活相当困难，不时发生工人罢工事件。经济危机加剧了政治局势的不稳。
独立国家需要有一套完整管理机构。当时哈政府对内职能机构是有的，但需要改组。国家必须拥有自己的军队，制定国家象征，为在国际上能很快立足，必须组建外交团队，等等。对刚刚独立的国家来说，这些都是与政治有关的，而且是需要尽快解决的问题。纳扎尔巴耶夫总统领导的执政当局首先动用铁腕手段，用武力平定了反对派对政府的围攻，后来又战胜了掣肘总统施政的最高苏维埃，成功地解决了十分棘手的民族矛盾，使国家大权掌握在总统手中。从而保证了国家基本稳定，能按总统的旨意治理国家，国家的独立性得到巩固。
为解决国家未来发展的方向，哈制定了第一个国家发展纲要，即1992年5月16日纳扎尔巴耶夫总统发表的《作为主权国家的哈萨克斯坦的形成和发展战略》，表明哈萨克斯坦要走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的道路。在独立最初五年间，哈完成了国旗、国徽和国歌的制定，在原驻哈苏军的基础上组建了本国军队，将已经退休的哈族将军任命为国防部长，对原有的法律进行了一系列修改，特别是废除了长期执行的由苏维埃任命官员的制度，改为由总统垂直领导的行政长官任命制，强化了纳扎尔巴耶夫的总统权限，这样总统可以用自己信任的人执掌国家大权，从而保证了国家政令的统一和有效执行。
更为重要的是，哈于1995年通过了独立后的第二部宪法。这部宪法取消了副总统职务，进一步加强了总统的权力。新宪法规定议会由一院制改为两院制，并确定了哈议会是职业议会。哈宪法肯定了“三权分立”原则，但实践中三权并不平等，是一种“大总统、小政府、弱议会”体制。从1995年3月起直到1996年1月，原议会“因在选举中违宪”被解散，新议会还没有选举产生，国内呈立法机构真空状态。这段时间该国以“总统令”方式共发布了134个具有法律效率的“总统令”和批准了60个国际条约，对稳定国内政局和推动经济改革发挥了重要作用。1995年3月哈成立了总统咨询机构—哈萨克斯坦民族大会，纳扎尔巴耶夫当选为主席。该机构对纳扎尔巴耶夫连续多年执政和推动改革发挥了重要作用。1997年10月，纳扎尔巴耶夫总统将不按总统旨意办事并有取代纳扎尔巴耶夫之意的政府总理塔热格尔金免职，由巴尔金巴耶夫取代，哈从此进入政局较平稳时期。
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都是政治中心，哈萨克斯坦也不例外。出于多种因素考虑，1994年7月6日哈议会做出迁都决定。经过几年兴建，在北部一个州中心的基础上新首都阿斯塔纳基本成型，1998年6月10日举行迁都庆典，这个30年前人口只有20多万人的小城市变成现在拥有120万人的现代化大都市、哈政治中心。
二、政局基本稳定和体制不断完善时期
从1998年到2019年3月，哈政治体制没有发生重大变化，纳扎尔巴耶夫总统基本上一言九鼎。宪法虽然有总统只能连任两届共10年的规定，但纳扎尔巴耶夫还是通过哈民族大会提议提前举行总统选举以及后来通过修改宪法等方式连任到2019年3月，后将总统职务平稳移交给多年与他一道共事的托卡耶夫。不过，30年中多次更换政府总理、政府部长和州行政长官。
纳扎尔巴耶夫在国内政局基本平稳之后，考虑如何能使局势得到巩固和延续。他知道人们最关心的不仅是国家稳定，而是渴望生活能够改善，这就需要大力发展经济。为此他提出了“先经济后政治”的改革指导方针。在这一时期，哈在经济方面推出许多改革政策和措施，经济得到快速发展。1998-2012年国家GDP增长15倍，人均GDP由1998年的1500美元提高到2012年的1.2万美元，外贸增长了11倍，工业产值增长了19倍。2012年哈宣称进入世界50强，并提出到2050年进入世界30强的目标。2012年纳扎尔巴耶夫总统称本国“已经成为中等收入和经济快速增长的国家”。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基础上，人民生活得到改善。不过在这一时期，贫富差距在拉大，腐败情况很严重，“扎瑙津事件”的发生就与当地人大量失业，生活困难有关。
纳扎尔巴耶夫还认识到，作为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维护民族团结对于国家政治稳定的重要性。他强调，哈萨克斯坦是各民族的共同家园，必须加强爱国主义教育。但同时又说过，哈萨克斯坦要“保持自己的文化代码：语言、精神追求、价值观”，为此哈不断强化主体民族意识，推行“去俄化”政策，这导致几百万非主体民族人特别是俄罗斯族人离开哈萨克斯坦，其中包括很多社会精英。当前世界各国都在争夺人才，因为这有利于增强国力。哈没有公开讲但实际上是在推行主体民族优先的政策。哈在1993年制定的独立后的第一部宪法中有“哈萨克斯坦是哈萨克人的国家”的提法，在1995年制定的第二部宪法中就修改为哈萨克斯坦是生活在哈萨克斯坦各民族的国家。这种修改是明智的，对凝聚各民族对国家的认同有利。然而，哈大量非主体民族移民国外，特别是社会精英的流失，也给国家带来很大的损失。
在这一时期政局虽然基本平稳，但也不是风平浪静，经济社会等领域存在很多令民众不满的问题，政权内部暗流涌动。例如，纳扎尔巴耶夫大女婿拉哈特•阿利耶夫不甘心做一名高官，想尽早取代纳扎尔巴耶夫上大位，结果被放逐国外，亡命他乡。上面提到的“扎瑙津事件”发生在2011年，引起全国震动。这个事件实际是反政府骚乱，总统果断派兵将其平息。
2005年吉尔吉斯斯坦发生“颜色革命”，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市发生宗教极端势力策动暴乱，受此影响哈国内局势也很紧张。哈政府当即采取了严厉的防范措施，一场从乌克兰、格鲁吉亚到中亚的“颜色革命”的政治风暴，在哈被挡住。在哈独立前后，西方所谓“民主、自由”为很多人所钟爱，哈当局对西方的宣传极为警惕，曾取缔一些受西方资助的非政府组织，对保留下来组织的活动严加管控。在哈也存在“三股势力”的活动，尤其是在西部和南部地区。IS l S恐怖势力通过互联网蛊惑宣传，招募哈年轻人参加恐怖组织活动，由于哈政府应对有方，没有产生严重后果。这一时期哈经济状况明显好于中亚其他国家，加上政治治理到位，在进入21世纪后，成为中亚地区经济发展的领头羊和政治形势稳定的国家。
三、逐渐进入托卡耶夫执政时期，推出许多新政
2019年3月至今，哈政治进程开始第三阶段，进入托卡耶夫执政时期。由于纳扎尔巴耶夫并没有政治上裸退，仍参与对国家的治理，似可看作是新总统与首任总统协同执政时期。在纳扎尔巴耶夫的辅佐下，经过一年多时间，哈政权逐渐开始向托卡耶夫转移。
托卡耶夫上任近两年，其间更换了参议院议长，取消了国务秘书职务，建立了一些直属自己的机构，实行精兵简政。他虽然多次表示要按纳扎尔巴耶夫的既定方针治国，不过在上任近两年时间里，在治国理念方面还是提出与首任总统略有不同的”新办法”。他一改“先经济后政治”的做法，认为“社会政治生活不实现现代化，就不可能成功完成经济改革”，故在政改方面出台许多新政。这表现在：
第一，建立“倾听型政府”，强调政府要与民众对话，倾听民众声音，在不违法和不怀有破坏目的的前提下，允许一些人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在他建议下，阿斯塔纳设立一块能供人们表达不同声音和发泄不满的场地，同时要求政府保证对话后人民提出的合理诉求能够得到解决，以促进社会和谐发展。
第二，进一步发展多党制、政治竞争和意见多元化，提高非政府组织的声望，制定和实施至2025年发展公民社会的构想，有2万人即可组建政党，而过去则必须要有4万人。
第三，放宽对示威游行的限制，让民众能更容易地发起示威活动，减轻对发表仇视言论和诽谤者的惩罚：
第四，对国家政权公式有新提法。这就是“一个强大的全权总统，一个有作为的议会，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他对国家政权架构的这种设计，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长期执行的“大总统、小政府、弱亦会”的修正，更多强调议会和政府的作用，此时强调的“总统要有全权”具有新意。
第五，对原有的一些法律进行修改，例如，加大对公民基本权利的保护，对严重践踏人权的犯罪要严惩，将经合国家作为对外经贸合作的优先方面，建议引入西方发达国家对企业的税收政策，要消除竞争壁垒等。托卡耶夫总统认为哈开始进入了改革的新阶段，将继续推出新政策。从托卡耶夫总统提出的一些改革新政中可以看到，他更多地借鉴了经合组织国家即西方国家的一些做法。哈通社评论说，托卡耶夫“为国家发展奠定了新的思想取向”。
托卡耶夫主政后建立了新的咨询机构—国家社会信任会议。该机构由政党、团体和社会知名人士以及基层有关部门人员组成，其任务是听取各方面民众对国家治理的呼声。该机构与首任总统建立并主管的哈萨克斯坦民族和睦大会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如今这两个政府咨询机构的主席都是托卡耶夫总统，但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仍有很大的发言权，说“我并没有离开，我会一直与你们同在”。托卡耶夫总统对首任总统执政时期的社会上存在的浮夸、说大话、不干实事、搞面子工程等提出批评，特别关注贫富差距拉大和与青年切身利益有关的就业、住房、求学和仕途升迁等社会问题。托卡耶夫总统对推行国语问题也很重视，不久前正式确定了哈文字拉丁化改革方案，但同时强调不能忽视俄语的作用。上述有些问题是纳扎尔巴耶夫时期存在和想解决而未解决的问题。
四、哈30年来政治基本稳定的经验与未来走向展望
哈独立30年来政治局势基本稳定，其经验可以归纳为几点：
第一，哈将保持国家政治稳定作为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总统曾说过，国家如果没有稳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30年来，无论是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还是现任总统托卡耶夫，都将维护国家政治稳定作为一项国策，紧抓不放。
第二，在如何保持国家政治稳定问题上采用软硬两手，显示了纳扎尔巴耶夫高明的领导艺术。由于他在哈独立前已经担任国家领导职务多年，对国情十分了解，在处理复杂的影响国家政治稳定的问题上做法灵活得当。在应对恐怖势力和极端势力对国家安全与稳定的威胁时，哈最高领导人没有手软，敢于动用强力部门采用武力手段对付，例如独立初期用军队驱散在首都广场上安营扎寨的反对派。2011年派军队平定了“扎瑙津事件”。可是在对待敏感的国内民族问题，包括在国语和国籍的争议以及北部地区出现的俄哈两族对立问题上，采用灵活手段处理。在国语问题上在坚持哈语为国语的同时，将俄语作为各民族通用语，享有与哈语同等地位。在国籍问题上，在拒绝采用双重国籍政策的同时，通过外交手段与俄罗斯签订了便利两国人民，特别是俄罗斯族国籍变更便利的协议，使剑拔弩张的民族关系得到缓和。在应对与总统对立的最高苏维埃（哈议会前身）时并没有采用叶利钦炮轰白宫的做法，而是通过合法理由将其解散。
第三，通过改革解决经济发展问题，使经济在维护政治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支撑和保障作用。世界各国经验表明，经济和社会问题较好的国家一般政局基本稳定，而政治稳定会有利于经济和社会发展。哈在独立后用七八年时间将经济从极端困难转为基本稳定并开始增长，进入21世纪后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有明显的改善，成为中亚地区发展最快的国家，这对保障政治稳定发挥重大作用。
第四，与世界各国建立全方位友好关系，“多养花不栽刺”，从外交层面致力于维护国家政治稳定。
纳扎尔巴耶夫总统说过，哈萨克斯坦要走自己的路。的确，哈在政治领域并没有“苏化”、“西化”、“伊斯兰化”、“突厥化”，但并不是说没有受到上述各化的影响，完全是自己独创的体制。例如，纳扎尔巴耶夫深谙政党在国家治理中的作用，他所领导的在哈共基础上建立的祖国之光党基本是按原苏共模式运作的，其作用是保证国家的稳定和确定国家的发展方针，更重要的是保障作为党主席的纳扎尔巴耶夫的执政地位。哈虽然政治架构上实行多党制和“三权分立”，但纳扎尔巴耶夫连续执政30多年，这是任何一个西方国家所没有的。哈虽然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但没有明确表明本国是什么政治制度，但最近托卡耶夫总统高调赞扬与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苏维埃政权对抗的阿拉什运动领导人阿里汗•博凯汗为“民族解放运动奠基人”、”爱国主义的最佳典范”，表明了哈当局的政治立场。哈走世俗化道路是写入宪法的，而且30年来也是按此执行的，但在政府允许下伊斯兰教的复兴与影响扩大也是不争的事实。土耳其在世界上大力推行“泛突厥化”政策，妄图恢复昔日奥斯曼帝国的辉煌。哈独立初期对此是有所警惕和抵制的，但近年来却积极配合土耳其的“泛突厥化”政策，无论是在舆论方面，还是在具体行动方面，都表现出与独立初期有所不同。迄今哈仍是“不讲主义，只重利益”的国家，奉行多方位外交。但在政治走向方面，其改革措施明显是以西方为楷模。由于世界在变化，周边国家在变化，哈国情亦在变化，其国家未来走向还很难判定，需要观察。不过，30年来哈政治民主化与独立初期相比有所进步，它的某些成功治国经验也为其他中亚国家所效仿，但它近来推出的某些政改举措未必会得到某些中亚国家的认同。
（作者：赵常庆，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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