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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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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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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九、三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一、三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三、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五、三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七、三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九、四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一、四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三、四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五、四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七、四十八章)


兄弟(下部)第四十九章

 
  这个夜晚林红经历了史无前例的高·潮以后,她的身体仿佛散乱了,她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恍若任人宰割的羔羊,让李光头生机勃勃地干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林红在李光头那里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第三次时林红不答应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先前约法三章过,说好了最多两次。李光头理直气壮,他说今天把自己当成处男了,处男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还不是小狗掉进了粪坑,吃个没完没了,两次怎么收得住。林红只好麻木不仁地让李光头干了第三次,结果李光头还要来第四次,林红差点要哭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李光头说这是最后一次和林红做爱了,这次完了以后就不再做爱了,就把她还给宋钢了。
  刘副凌晨两点多钟给李光头打电话的时候,李光头正在和林红干第四次,林红正在咬牙忍受着疼痛,忍受着这个牲口一样的男人。这时手机响了,李光头一边干,一边拿起来一看,是刘副的手机号码,他骂了一声没有接。过了一会儿,手机第二次响了,李光头又骂了一声,还是没有接。后来手机响个不停,李光头火冒三丈,他打开手机吼叫了:
  “老子正在兴头上……”
  李光头吼叫了一声以后,听到刘副在电话里的一句话,立刻像是一枚炮弹炸开似的喊叫了:
  “啊!”

  他惊慌失措地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跳下了床,然后赤裸裸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举着手机半张着嘴,听着刘副说一句,身体就会抖一下。刘副说完了挂断手机了,李光头仍然耳朵贴着手机,像是失去了知觉那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手机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以后,痛哭流涕地诅咒自己:
  “我他妈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车撞死,也要被火烧死;不被火烧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车撞死……我这个王八蛋啊……”
  林红已经累得奄奄一息了,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李光头压在她身上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像弹簧一样,把李光头从她身体上弹了出去。接着就没有声响了,然后李光头挥舞着拳头,在屋子里一边狠毒地骂着自己,一边捶着自己的脑袋。
  林红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坐了起来,看到李光头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李光头呜呜地哭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双手擦着眼泪哭,哭得悲痛欲绝,林红隐约感到了什么,她不安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眼泪汪汪地对林红说:“宋钢死了,这个王八蛋卧轨自杀啦!”

  林红半张着嘴,恐惧地看着李光头,仿佛李光头刚刚强J了她,她跳下了床,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以后,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她满脸的不知所措,像是刚刚有医生告诉她得了绝症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泪如雨下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她看到李光头还是赤条条站在那里,突然对他的身体充满了厌恶,她仇恨满腔地对李光头说:
  “你为什么不死?”
  “你这个婊子,”李光头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敌人,他咆哮如雷了,“宋钢的尸体在你家门口放了三个多小时啦,等着你去开门!你这个臭婊子还在外面偷男人……”
  “我是臭婊子,”林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混蛋王八蛋!”
  “我是混蛋王八蛋,”李光头也咬牙切齿了,“你他妈的是荡妇淫妇!”
  “我是荡妇淫妇,”林红恨之入骨地说,“你是禽兽不如!”
  “我是禽兽不如,”李光头眼睛通红地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你他妈的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红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李光头听了这话以后再次呜呜地哭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巴巴了,他伸出手走向林红,哀声说:
  “是我们两个人害死了宋钢,我们都不得好死……”
  林红打开李光头伸过来的手,厌恶地喊叫:“滚开!”
  林红转身走出李光头的卧室,走下李光头的楼梯,走到李光头的客厅时,发现赤条条的李光头跟在她身后,她打开屋门走出去时,赤条条的李光头也跟了出来,林红站住脚说:
  “别跟着我!”
  “谁他妈的跟着你!”赤条条的李光头喊叫着快步走到林红前面,“老子要去见宋钢!”
  “你站住!”林红也喊叫了,“你没脸去见宋钢。”
  “老子是没脸去见宋钢,”李光头听了这话伤心地站住了脚,然后回头指着林红骂道,“你这个婊子也没脸见宋钢。”
  “我也没脸见他,”林红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李光头的话,“可他是我这个婊子的丈夫……”
  李光头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头哭着捶胸顿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红从后面走上来时,他竟然害羞似的双手遮住了下身。林红同情他了,轻声说:
  “你回去吧。”
  李光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点点头,林红从他身旁走过后,听到他呜咽地说着:
  “我会有报应的,你也会有报应的。”
  林红点点头,抬手擦着眼泪说:“我肯定会有报应。”

  这个夜晚秋风阵阵月光冷清,一个沿着铁路捡煤块的人,发现了死去的宋钢,他告诉了住在铁路旁边的两户人家。宋钢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列车轮子是从他腰上蹍过去,衣服都没有蹍破,可是他的身体断成两截了。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宋钢被两个住在铁路旁边的人用板车拉回到自己的家门口。这两个人是宋钢做搬运工时的工友,他们吃惊地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宋钢,看到了石头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镜,他们商量了一下后,找来了一辆板车,将宋钢抬到了板车上,将宋钢的眼镜放进宋钢的衣服口袋里,又将宋钢的衣服盖在宋钢的身上。宋钢的身体很长,他躺进板车后脑袋都挂到外面了,两只脚仍然拖在地上。于是一个工友在前面拉着板车,另一个工友在后面抬着宋钢的双腿,走上了我们刘镇寂静的街道。满街的落叶在车轮里“沙沙”地响着,偶尔有几个行人在路边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谁也不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弯着腰,把宋钢送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两个工友放下板车后,将宋钢的身体拉下来一些,让宋钢的脑袋不再挂在板车外面,让宋钢的双腿弯曲下来,两只脚支撑住地面。然后两个工友轻轻敲了一会儿门,又轻声喊叫了一阵,他们无声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知道屋里没有林红。一个坐在了板车的把手上守护宋钢,另一个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这个人要去找李光头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钢是李光头的兄弟,也听说过林红和李光头的绯闻。死去的宋钢已经回家了,可是进不了自己的家门,他仰脸躺在门外的板车上。坐在板车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着秋风吹起的树叶不断飘落在宋钢的身上,有些树叶来自上面的树木,有些树叶来自地面,被风刮起后掉进了板车。守护宋钢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才看见另一个工友带着刘副走来。

  刘副站在板车前看了看宋钢,摇了摇头后,走到一旁给李光头打电话了。刘副打完电话后,走回到板车前,三个人无声地站在宋钢的家门口。差不多凌晨三点时候,他们看到林红从远处走来。林红出现在我们刘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走过一盏路灯时浑身闪亮,随即走进黑暗里,接着又浑身闪亮地走在另一盏路灯下,随即又走进了黑暗里。她低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来,像是从生里走出来,走到了死,又从死里走出来,走到了生。
  林红走到这三个人的跟前,她躲闪着他们的眼睛,她侧着身体从板车旁走过去,她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板车里满身树叶的宋钢,屋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林红回头望了一眼宋钢后,忍不住在板车前俯下身去,捡去宋钢脸上的树叶。她看到的不是宋钢的脸,是宋钢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浑身哆嗦地摘下宋钢脸上的口罩,借着月光她看到了宋钢宁静的脸,她痛哭着,双手颤抖着摸索宋钢的脸。这张脸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幸福微笑,这张脸不久前在列车上还充满了憧憬,现在生命离去了,这张脸已经和深夜一样冰凉了。

第五十章

  林红经历了一个无声的凌晨,宋钢被两个生前的工友抬到床上时,林红意识到他的身体断了,两个工友抬着宋钢的手脚走向床边时,宋钢的身体仿佛被折叠起来了,屁股擦着水泥地过去了,他身上的树叶在掉落下来。宋钢躺到床上以后,他的身体就从折叠变成了整齐地铺开,有几片树叶掉落在了床上。刘副和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走后,黎明前的刘镇寂静无声,林红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泪水长流地看着安静的宋钢和安静的树叶,她的脑海里时而模糊一片,时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时候就像黑夜一样黑暗寂寞,清晰的时候宋钢在说话、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她。这是两个人甜蜜的秘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渗透进来。现在二十年的共同岁月戛然而止了,此后的岁月没有共同了。林红觉得浑身发冷,觉得孤零零空洞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诉知道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钢。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声喊叫,可是她没有喊叫,她无声地揪下了自己一把头发,捏在手里使劲拉扯,她的头发划破了她的手指,让她的两手鲜血淋淋。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已经永远宁静的宋钢,嘴里一声声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
  然后她心里涌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钢走后自己孤立无援,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到的种种委屈,不由哭诉起来:
  “我还有很多委屈没有告诉你,你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林红收到了宋钢自杀前寄出的信,宋钢的信写了有六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感人肺腑。宋钢告诉林红,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很幸福,他感谢林红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说自从他的肺坏了以后,他就想着要和林红分手了。可是林红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和他分开。他说就凭这句话,他也死而无憾。他请求林红原谅他的自杀,不要为他难过,他说和林红共同生活二十年,胜过和别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宋钢还充满歉意地告诉林红,一年多前他不辞而别,就是想挣到足够的钱,让林红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惜他没有挣钱的本领,只带回来了三万元,就压在枕头下面。宋钢希望林红没有自己这个负担以后,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钢最后说,他不恨李光头,更不恨林红,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时刻眺望林红,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那时候他们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红把宋钢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纸全都哭湿了。

  然后林红哭泣着起身,脱下宋钢的衣服,给他擦洗身体时,注意到了他胸口的红肿,她惊慌的手捏着毛巾,从宋钢胸口的红肿擦到腋下已经化脓的伤口时,她浑身颤抖了。她擦干眼泪将宋钢的伤口看了又看,不一会儿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次擦干眼泪,再次仔细看起了宋钢的伤口,随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这两道伤口如何而来?不知道宋钢漂泊在外时发生了什么?她手里拿着毛巾呆呆地站立很久。她流泪,她摇头,她疑惑,她迷惘,她不知道。直到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宋钢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三万元,那一刻她差点昏厥过去,双腿一软跪在了床边,看着散落在床上的钞票,她终于知道了,她把床上的钱一张张拿在颤抖的手里叠起来,她从宋钢胸前的红肿和腋下的伤口里知道了,这里面的每一张都浸透了宋钢的血汗。
  五天以后,宋钢的遗体火化时,我们刘镇的群众再次见到林红,看到她的眼睛像电灯泡似的又红又肿。这时的林红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当宋钢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她没有像群众想象的那样失声痛哭,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对化成灰烬的宋钢说:
  “无论我做过什么,我一生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李光头也收到了宋钢的信,李光头也读得眼泪汪汪。宋钢在信里回顾了两个人悲惨的童年,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乡下以后,如何长途跋涉进城来看望李光头;提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回到刘镇参加工作时,李光头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给他配钥匙;提到了两个人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喜悦;然后提到了林红,这时候宋钢的语调变得愉快了,林红没有爱上李光头,林红爱上了他,宋钢差不多是骄傲地这样写。宋钢告诉李光头,他为李光头的每一次成功都是暗暗高兴,他说妈妈临死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李光头,他现在很高兴,见到妈妈的时候没有任何顾虑了,他会告诉她,李光头如何了不起。写到这里宋钢又感伤起来,他说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没有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希望那么多年过去后爸爸的模样没有变化,他在阴间遇到爸爸时可以一眼认出来。信的最后一页,宋钢嘱咐李光头为了他们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给林红一个好好的安排。宋钢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李光头也把宋钢信读了几遍,他每读完一遍就搧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痛哭几声。宋钢死后,李光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呆在他的豪宅里沉默不语,只有刘副一个人可以进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刘副向他汇报公司的经营时,他像个幼儿园的孩子望着老师那样望着刘副,刘副汇报完以后听取指示时,李光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叹息一声说:
  “天快黑了。”
  刘副站了一会儿,什么指示也没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头:“李总,您的意思是……”
  李光头扭回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副说:“我现在是个孤儿了。”

  林红在整理宋钢的遗物时,发现有两件应该交给李光头,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钢抄写下来的李光头当厂长的任命文件。林红把两件遗物装在两个信封里,让刘副转交给李光头。李光头从刘副手中接过两个信封,首先打开的信封里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头跪在地上捡起照片,拿着照片和另一个信封走向了自己的书桌,坐下后拉开抽屉后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李光头将两张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进去抽屉。然后站起来走向刘副时打开了另一个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钢亲手抄写的任命文件时,他的脚步停止了,疑惑地看着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钢当初用红墨水画出来的公章时,李光头知道这是什么了,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宋钢遗体火化的这一天,李光头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奔驰不要宝马,独自一人眼睛潮湿地走到了火化场。宋钢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林红没有哭泣,李光头失声痛哭了。然后李光头泪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场,黑奔驰白宝马缓缓地跟随着他,他回头看见了大发脾气,让黑奔驰滚蛋白宝马滚蛋!然后擦着眼泪继续独自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惊讶万分,他们说:
  “没想到李光头变成了林黛玉……”

  李光头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厂,那个曾经叫刘镇经济研究株式会社,后来又改成了刘镇经济研究院的地方。宋钢漂亮的字体抄写了当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头对往事的很多回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手下的十四个忠臣了,现在李光头想念他们了。
  李光头的突然出现,让两个仍然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一边对骂的瘸子一阵惊喜,他们喊叫着“李厂长”激动地跑出来时,一个摔了跟头,一个踉跄地撞在了门框上,李光头像是父亲对待儿子一样,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抚摸撞了门框瘸子的青肿额头。然后李光头拉着两个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个忠臣。两个瘸子激动地喊叫:
  “李厂长来啦!李厂长来啦!”

  三个傻子和四个瞎子听到了,五个聋子没有听到。四个瞎子的反应比三个傻子快,他们手里的竹竿指点着地面往门外走,只有一个走出来了,另外三个挤在门口了,谁也不让谁,他们嘴里喊叫着“李厂长”,他们的眼睛眯缝着,让他们张开的嘴看上去好像大的离奇。三个傻子也反应过来了,他们同时走到门口,看到李光头时也是一口一个“李厂长”了,可是门口被三个瞎子堵住了,三个傻子不管不顾,六只手同时推了出去,让堵住门口的三个瞎子摔了三个嘴啃泥。又是李光头一个个把他们扶起来,然后瘸傻瞎九个忠臣满脸幸福地簇拥着李光头走进了会议室。端坐在会议室里的五个聋子这时才知道喜从天降了,纷纷从椅子里跳起来,两个会发声的聋子也叫起了“李厂长”,三个不会发声的聋子嘴巴跟着一张一合,口型依旧完美。李光头站在他们中间,听着一片“李厂长”的叫声,听够了以后摆摆手,又指指会议室里的椅子,让他们全部坐下来。十四个忠臣坐下来以后还在叽叽喳喳,一个瘸子喊叫着让他们安静,另一个瘸子对着五个聋子重复做出捂住嘴巴的动作,会议室里立刻安静下来了,从前的瘸子正厂长对另外十三个忠臣说:
  “欢迎李厂长讲话。”

  十四个忠臣鼓掌了,李光头一摆手,掌声立刻停止了。李光头将十四个忠臣一个个看过来,然后感叹起来:
  “你们都老了,我也老了。”
  三个傻子听到李光头说完了话,唯恐落后于他人,抢先鼓掌了。五个聋子不知道李光头说了些什么,傻子鼓掌了,他们立刻跟进。四个瞎子胡乱追随潮流,也在使劲鼓掌。两个瘸子觉得刚才的话似乎不应该鼓掌,可是众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头摆摆手说:
  “我刚才讲的话,不宜鼓掌。”
  两个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个瞎子也放下了,其后是五个察颜观色的聋子,三个傻子继续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没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头抬头看看会议室,又通过窗口看看外面的树木,连声叹息了。李光头叹息起来,十四个忠臣的脸色一个个凝重了。李光头感慨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初进福利厂的情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胸口掏出宋钢抄写的厂长任命文件,展开来读了一遍,读完后将任命文件举起来给十四个忠臣看看,十四个忠臣个个探头俯身过来,李光头苦笑着说:
  “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县委组织部的档案里。上面的公章从前是红色的,现在变黄了,这是宋钢亲手抄写的,公章也是宋钢亲手画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为我高兴,还专门为我织了一件远大前程船的毛衣……”

  李光头难过地语塞了,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神情戚戚,三个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头的讲话停止了,马上抬手“噼噼啪啪”地鼓掌,五个聋子这一次小心了,他们看看李光头哀伤的表情,又看看使劲鼓掌的三个傻子,犹豫不决。两个瘸子对着三个傻子低声喊叫:
  “不宜鼓掌,不宜鼓掌。”
  三个傻子东张西望了一番,感到形势不妙,掌声就下来了。这时李光头一脸伤心的神情,讲述起了自己和宋钢的历历往事,讲到宋凡平惨死在汽车站前,他和宋钢如何孤立无援时,李光头难过地说不下去了。两个瘸子擦着眼泪,首先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个瞎子双手握住竹竿,抬起他们的脸,泪水从他们没有光芒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在说些什么,他们看到了李光头的悲伤,李光头的悲伤从他们的眼睛里传达到了他们的心里,五个聋子哭得和两个瘸子一样伤心;三个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伟大的李厂长正在悲伤之中,看到另外十一个伙伴伤心流泪,他们张开嘴巴“哇哇”大哭了,他们后来居上,哭得响声震天,一下子压住了十一个伙伴的哭声。

  此后的十多天里,李光头每天都来到这个所谓的刘镇经济研究院,一遍遍讲述着往事,十四个忠臣忠心耿耿地哭着。李光头自己不再落泪,他的悲情故事让十四个忠臣泪流满面。十四个瘸傻瞎聋忠心耿耿的悲伤,给了李光头巨大的安慰,仿佛自己的悲伤已经转换到十四个忠臣那里了。李光头一边讲述往事,一边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难过,李光头越是安慰他们,他们越是难过,十四个忠臣推波助澜地哭成一片。李光头深深感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间,只有十四个忠臣可以分担他心里的悔恨和悲伤。
  然后李光头回到公司上班了,他来上班是为了完成宋钢生前的嘱咐,他要刘副给所有的生意伙伴打电话,要在他自己开的那家饭店里摆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认识的有钱人都请到刘镇来。刘副拟定名单以后,拿着电话哇哇叫了一天,告诉他们李光头的兄弟宋钢死了,请他们捧场来吃一顿追悼宋钢的豆腐宴。一天下来刘副的嗓子哑了,他把全国各地的生意伙伴都请了过来,把本城本县有头有脸的人也都请了过来,穷人和没头没脸的一个不请。

  李光头的豆腐宴从早餐就开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几小时的飞机,又坐了两小时的汽车赶来时都是深夜了,李光头就增开了夜宵豆腐宴。宋钢火化以后,李光头再次和林红见面了,两个人冷眼相对,形同陌路。李光头和林红披白麻戴黑纱,在饭店的门口站了三天,那些来赴豆腐宴的贵客,每个都塞给林红一个大信封,信封里少的放了几千元,多的放了几万元。银行里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红来存钱,每次都存进来一大包的钱。三天下来,林红收了一百多个信封,群众说她收了几百万元,群众说她数钱时把手指数肿了,把手腕数脱臼,把眼睛数出血水来了。
  摆完了豆腐宴,李光头对林红说:“宋钢交待我,要给你一个好好的安排,你还要我做什么?”
  林红说:“够了。”
  尾声三年的时光随风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关剪刀走了,张裁缝也走了,可是三年里三个姓关的婴儿和九个姓张的婴儿来了,我们刘镇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没有人知道宋钢的死在林红心里烙下了什么?只知道她辞掉了针织厂的工作,又从原来那幢楼房里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钱买了一套新房子,独自一人住了进去,半年里深居简出。刘镇的群众很少见到她,见到了也是一张表情冷漠的脸,群众说她是一张寡妇脸。只有少数细心的人发现了她的变化,这些人说林红的衣着越来越时髦,越来越名牌。原来的旧房子闲置了半年以后,林红开始抛头露面,结束了她的隐居生活,重新回到刘镇群众的视野之中。她把旧房子装修一新变成了美发厅,自己做起了美发厅老板。林红的美发厅从此音乐响起,霓虹灯闪烁,生意日渐兴隆。我们刘镇的男群众来到林红的美发厅时,不说“理发”这个土包子词语,个个洋气地说“美个发”;平日里说话粗鲁的人也不说“理发”,他们说“美他妈个发”。
  这时候对面点心店的周不游仍然在声称:三年内要在全中国开设一百家周不游连锁点心店。这样的话周不游说了三年了,不仅外面的一家没开,就是刘镇的另外两家也是毫无动静。周不游仍然夸夸其谈,还在发誓要让麦当劳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苏妹习惯了周不游的吹牛,知道这个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韩剧,就会生不如死,苏妹已经懒得替他感到脸红了。

  周不游点心店依旧如故,林红的美发厅却在悄然变化,刚开始只有三个男性发型师,三个女性洗发工。一年以后小姐们一个一个来到了,她们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丑的,个个都是袒胸露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个,来到刘镇以后就住进了这幢六层的楼房。原先的住户一家一家搬走了,赵诗人也跟着搬走了,林红花钱租用了他们一室一厅的屋子,重新装修后,每个一室一厅里都住上一位小姐,于是整幢楼房南腔北调了。
  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静无声地睡觉,到了晚上就热闹了,二十三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全挤在楼下的美发厅里,像是二十三只过年时的红灯笼,亮闪闪地招徕顾客。男人们站在外面,一双双贼眼看进去;小姐们坐在里面,一个个媚眼抛出来。
  然后美发厅像是一个黑市了,一片讨价还价声,男人们说话像是买进毒品似的小心慬慎,小姐们说话像是卖出化妆品似的理直气壮。找好了小姐谈好了价钱,男人们就和小姐们勾肩搭背走上了楼梯,这些男女在楼梯里就浪声浪语了,进了的房间后,这幢六层的楼房里就像动物园一样,什么叫声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床的大百科声音全书。

  我们刘镇的群众都说这里是红灯区,周不游店心店与红灯区隔街相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以前点心店晚上十一点就关门打烊,现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
  从凌晨一点开始,直到凌晨四五点,红灯区出来的客人和小姐就会络绎不绝地穿过街道,走进点心店,坐下来以后嘴里“咝咝”响了,吃起了吸管小包子。
  我们刘镇有谁真正目睹过林红的人生轨迹?一个容易害羞的纯情少女,一个恋爱时的甜蜜姑娘,一个心里只有宋钢的贤惠妻子,一个和李光头疯狂做爱三个月的疯狂情人,一个生者戚戚的寡妇,一个面无表情深居简出的独身女人。然后美发厅出现了,来的都是客以后,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女老板林红也就应运而生。
  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一个个来到以后,林红更是八面玲珑热情应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红,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们刘镇的群众也不叫她林红,也叫她林姐了。林红变成了判若两人的林姐,她见到客人登门时满脸笑容甜言蜜语,可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看着与生意无关的男人时,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这时的林姐虽然眼角和额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可是丰满风骚,总是穿着黑色的紧身服,圆滚滚的屁股和圆滚滚的胸,她的右手整天拿着手机,像是拿了根金条似的不松手,她的手机白天黑夜地响,她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在笑眯眯地对着手机说“局长呀”“经理呀”“哥呀弟呀”,然后她就会说:
  “走了几个旧的,来了几个新的,新的个个年轻漂亮。”
  接下去她要是说“我送过来给您看看”,对方一定是个VIP顾客,不是县里的大官也是县里的大老板;若她说“您过来看看”,对方也就是个普通客人,县里的小官和小老板。要是工薪阶层的给她打电话,她仍然是笑眯眯,只是口气不一样了,她会简单地说:
  “我这里的小姐个个漂亮。”

  童铁匠是林姐的VIP。现在的童铁匠六十多岁了,他老婆还比他大一岁。童铁匠已经在我们刘镇开了三家连锁超级市场,童铁匠已经是童总了,可是他不准员工叫他“童总”,仍然叫他“童铁匠”,他仍然说“童铁匠”三个字听起来虎虎有生气。
  六十多岁的童铁匠仍然像个年轻人那样精力旺盛,那双眼睛一看到漂亮姑娘就会闪闪发亮,像是贼见了钱一样。他的胖老婆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动了两次大手术,先是切掉了半个胃,接着又切掉了整个子宫,他老婆几年里瘦掉了一半的肉。
  他老婆身体垮了以后骨瘦如柴,性欲也彻底垮了,童铁匠仍然生机勃勃,仍然每周最少也得干上两次,每次都让他老婆痛不欲生。他老婆说每次完了以后都像是经历了一次子宫切除手术,让她两个月都缓不过来,可是这个童铁匠才过几天又卷土重来了。

  童铁匠的老婆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坚决不让童铁匠干了。童铁匠就像发情的公猪找不着发情的母猪一样脾气爆燥,在家里时砸碗摔盆,到了超市又要谩骂员工,有一次还和一个顾客大打出手。童铁匠的老婆觉得童铁匠这么憋下去早晚要出事,迟早要被别的女人勾引走,在外面包上二奶、三奶、四奶和五六七八奶,童铁匠辛苦挣来的钱自己还舍不得花,到头来全让别的女人拿去了。这个女人左思右想之后,只好把童铁匠送到林姐这里来了,让林姐手下的小姐们去治疗他爆燥的脾气。小姐们要收小费,林姐要收管理费,花钱不少。童铁匠的老婆虽然心疼这些钱,可是转念一想,就当成是把童铁匠送去医院治病,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她心里也就安稳多了,她觉得这也算是破财免灾。
  这个童铁匠每次来林姐这里时都是理直气壮,每次都是他老婆亲自陪同前来,他老婆担心他在小姐那里吃亏,亲自为他挑选了小姐,谈好了价钱,付了钱以后才离去。留下童铁匠和小姐上床去大战一番,自己坐在家里等着童铁匠回来传送捷报。
  童铁匠第一次嫖娼完毕回到家中,他老婆对他和小姐干了一个多小时很有意见,审问他是不是爱上那个年轻小姐了?童铁匠说钱都花了,为什么不多干一会儿呢?他说:
  “这叫投资和回报成正比。”

  童铁匠的老婆她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以后童铁匠每次嫖娼完毕后,她首先关心的是和小姐干了有多长时间?童铁匠虽然六十多岁了,仍然十分神勇,差不多每次嫖娼都要有一个多小时的进行时。他老婆非常满意,觉得投资和回报成正比了。童铁匠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有几次半小时就完了,他老婆就很不高兴,觉得投资多回报少,就要修改投资计划,把每周两次投资童铁匠嫖娼,改成每周投资一次了。
  童铁匠觉得自己十分委屈,他老婆为了少花钱,给他找的都是不漂亮的小姐,刚开始也还觉得不错,小姐虽然不漂亮,可是很年轻。时间一久,童铁匠对不漂亮的小姐渐渐没有了兴趣,在床上和小姐大战的回合自然逐渐减少。毕竟林姐那幢楼里面还是有些很漂亮的小姐,童铁匠看在眼里馋在心里,就哀求他老婆下次给他找个漂亮小姐,他老婆不同意,因为漂亮小姐要的钱多,投资成本就会大大增加。童铁匠向她老婆发誓,只要是漂亮小姐,他一定干她两个小时以上,一定收回投资,坚决不吃亏。

  结婚几十年来,童铁匠在老婆面前一直趾高气扬,尤其是后来开店又开了连锁超市以后,事业上的成功让童铁匠更加得意洋洋,常常训斥谩骂他的老婆。如今哀求老婆给他找个漂亮一点的小姐时,他不惜下跪不惜眼泪汪汪,他老婆看着他这付可怜样,想想他以前的神气样,不由摇头叹气地说:
  “男人怎么就这样没出息?”
  说完后就同意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给童铁匠找个漂亮小姐了。童铁匠如获圣旨般的立刻去找来年历,把所有的节日都写在纸上记在心里,从春节开始,先把传统的节日都找了出来,什么中秋节、端午节、重阳节、清明节等等一个不漏;接下去是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还有老师节、情人节、光棍节、老年节;还有外国人的万圣节、感恩节和圣诞节;最后把三八妇女节和六一儿童节都算了进去。童铁匠把所有找到的节日一一告诉他老婆时,他老婆吓了一跳,失声惊叫起来:
  “我的妈呀!”

  然后两个人像是做买卖似的讨价还价起来,童铁匠的老婆首先删除了外国人的节日,她充满民族自豪感地说:
  “我们是中国人,不过外国人的节日。”
  童铁匠不同意,他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老婆多,他诤诤有词地说:
  “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家的冰箱、电视和洗衣机都是外国牌子,你能说你是中国人就不用外国牌子吗?”
  他老婆嘴巴张了又张,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说一句:“我说不过你。”
  外国人的节日被保留了下来,童铁匠的老婆在传统的节日里面找出来清明节,她说:
  “这是死人的节日,不能算在你这个活人身上。”
  童铁匠仍然不同意,他说:“清明节是活人哀悼死去的亲人,还是活人的节日,我们每年这一天都要先给我父母上坟,再给你父母上坟,怎么能不算?”
  他老婆想了很久后又说了一句:“我说不过你。”

  清明节也给留下了。接下去他老婆坚决不同意五四青年节和教师节,还有六一儿童节,童铁匠也同意将教师节删除,可他不同意删除六一儿童节和五四青年节,他说自己是经历了儿童和青年以后,才有今天的老年,他理直气壮地说:
  “列宁同志教导我们: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老婆又让步了,她说:“我说不过你。”
  最后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三八妇女节上,童铁匠的老婆说:“妇女节和你有什么关系?”
  童铁匠说:“妇女节才要找妇女嘛。”
  童铁匠的老婆突然伤心起来,抹了抹眼泪说:“我是怎么说也说不过你。”
  童铁匠乘胜追击,又想起了两个节日来,他说:“还有两个,你的生日和我的生日。”
  童铁匠的老婆终于愤怒了,她叫了起来:“我生日那天你还要去嫖娼啊?”
  童铁匠马上知错就改,他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说:“不算,不算,全部不算!你生日那天我哪里都不去,二十四小时陪着你;我生日那天也哪里都不去,也二十四小时陪着你。两个生日是我的忠贞节,这两天里别说是和别的女人睡觉了,就是看都不会去看她们一眼。”

  童铁匠最后的让步,让他头脑简单的老婆还以为自己最终获胜了,他老婆欣慰地摆了一下手说:
  “反正我说不过你。”
  童铁匠由老婆亲自陪着到林姐那里找小姐,而且过年过节还有奖赏,还可以找价钱贵的漂亮小姐,让我们刘镇的已婚男人十分羡慕,说这个童铁匠真是命好运气好;说这个童铁匠就是变成了一堆狗屎,也会交上狗屎运;找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和思想解放的老婆,支持丈夫去放荡,自己却忠贞不渝。我们刘镇的已婚男人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一个个都是蛮横无理和思想僵化,一个个都是一手攥紧男人的钱袋子,一手攥紧男人的裤带子,两手都不软,两手都很硬。这些已婚男人一个个唉声叹气,遇上了童铁匠就会悄悄地说:
  “你怎么就这么好的命?”
  童铁匠满面春风,他谦虚地说:“也就是找了个好老婆的命。”
  如果他老婆就在身边的话,他会多说上几句话,他会说:“我这个好老婆,不仅世上找不着,就是打着灯笼到天上去找,到地下去找,到海底去找,也找不着。”

  自从童铁匠的老婆陪同他去林姐那里找小姐后,他的爆燥脾气立刻没有了。
  他在老婆面前几十年的趾高气扬也没有了,他对手下的员工也不再骂骂咧咧,他像个知识分子那样温文尔雅起来,满脸微笑,说话也没有了脏字。童铁匠的老婆很高兴丈夫的变化,童铁匠不仅没有了趾高气扬,在她面前开始唯唯诺诺了,以前都不愿意和她一起上街,现在上街就替她提着包;以前任何事都不和她商量,现在什么事都要征求她的同意。童铁匠还把公司的董事长让出来了,让给了他老婆,自己满足于当一个总裁,公司的文件都要她签字,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只要是丈夫拿过来让她签字,她就知道应该签字了。别人拿过来的文件,她没有把握绝不会签字,当上面有丈夫的签名后,她才会签字。她不再是个家庭妇女了,她和童铁匠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也开始讲究穿着打扮了,也穿上名牌服装,抹上了名牌口红。虽然她对公司的业务一窍不通,公司里的员工都对她点头哈腰,也让她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了。她喜欢讲大道理了,遇到和她一样当了几十年家庭妇女的人,她就会开导人家,说女人不能完全依靠男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开导到最后,她就会说上一句时髦的话:
  “要找到自我价值。”

  童铁匠什么节日都铭记在心,成了我们刘镇的活年历。刘镇的女人想让丈夫同意她们买一件新衣服,就会在大街上喊叫着问童铁匠:
  “最近有什么节日?”
  刘镇的男人想找个理由让妻子同意他们去搓一宵的麻将,也会在街上问童铁匠:
  “今天是什么节日?”
  孩子们缠着父母买玩具,看见童铁匠走过来,也会叫起来:“童铁匠,今天有我们小孩的节日吗?”
  童铁匠成了我们刘镇有名的节日大王,他工作起来更是干劲十足,他不仅超市的买卖越做越好,还做起了日用品的批发业务,我们刘镇的很多小店都从童铁匠的公司进货,他公司的利润当然是节节攀升。他老婆觉得这一切都是归功于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及时解决了童铁匠的性欲危机,童铁匠精力充沛,公司的业务也是蒸蒸日上。与公司利润的不断增加相比,花在小姐身上的那点钱真是算不了什么了。童铁匠的老婆觉得回报已经大于投资了,有时候不是过年过节,她也会给童铁匠找个漂亮的高档小姐。
  这一男一女两个六十多岁的人,每周两次去爬林姐红灯区的楼梯,童铁匠精神焕发,他老婆气喘嘘嘘,他们说话时从来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听到。童铁匠有了第一次不是过年过节也找了个漂亮小姐,以后每次来他都想找个漂亮小姐了。他站在楼梯上哀求他老婆,像是孩子哀求母亲买玩具那样,他可怜巴巴地说:
  “老婆,给我找个高档小姐吧。”
  他老婆一脸董事长的神气说:“不行,今天既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
  他像个董事长下属似的说:“今天有笔应收款到账了。”
  他那个董事长老婆听了这话就会满脸笑容,就会点点头说:“好吧,给你找个高档小姐。”

  这幢楼里的小姐们都不喜欢童铁匠,说这个男人实在是让她们吃不消,说童铁匠一上了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床。童铁匠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上了床以后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给的小费却比谁给的都要少。童铁匠每次都是他那个病歪歪的老婆陪同前来,他老婆每次都要在小姐喊出的价格上再打个折扣,小姐和他老婆讨价还价时是费尽了力气,都把牙齿给磨薄了,每次谈判价格就要花掉一个小时。童铁匠的病老婆说上几分钟话,就要喝口水喘上几分钟的气,歇过来了才能继续向小姐砍价。小姐们说接待一个童铁匠,比接待其他四个男人还要累,拿到的却是一个人次的小费,还打了折扣。小姐们都不愿意为童铁匠服务,可是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有身份的人物,是林姐的VIP,小姐们又不能拒之门外,只要有小姐被童铁匠和他老婆看中了,这位小姐就会苦笑,就会有气无力地说:
  “完了,又要学雷锋了。”

  刘成功刘作家刘新闻刘副,现在是刘CEO了,他也是林姐的VIP。李光头在宋钢死后,把总裁让位给了刘副,刘副总裁变成了刘总裁以后,不喜欢别人叫他“刘总”,他要求别人叫他“刘CEO”。我们刘镇的群众嫌四个音节太麻烦,说像是日本人的名字,就叫他“刘C”。刘成功从一个穷光蛋刘作家,变成了富翁刘C。他穿上了意大利名牌西装,坐上了李光头送给他的白色宝马轿车,花上一百万元人民币买断他与前妻的婚姻,说是给她的青春损失赔偿费,终于一脚蹬开了那个二十多年前就想抛弃的女人,然后左拥右抱弄来了一二三四五个美貌姑娘当情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情人都是阳光少女。他家里已经是春色满园了,仍然时常忍不住要到林姐这里来逛逛,他说是家里的饭菜吃多了,就想着要到林姐这里来尝尝野味。
  这时候的刘C对赵诗人更是不屑一顾了,赵诗人声称自己仍然笔耕不辍,刘C说赵诗人还在搬弄文学是自寻短见,好比是拿根绳子勒自己的脖子。刘C伸出四根手指数奚落赵诗人:
  “都写了快三十年了,只在从前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四行小诗,这么多年下来,连个标点符号也没看见增加,还在说自己是个赵诗人,不就是个油印赵诗人嘛……”

  下岗失业几年的赵诗人对刘C也是同样不屑一顾,听说刘C奚落他的时候伸出了四根手指,还说他是个油印赵诗人,他先是怒发冲冠,接着冷笑了几声,他说对刘C这类势利小人的评价用不着伸出四根手指,伸出一根就绰绰有余了。
  赵诗人伸出一根手指说:
  “一个出卖灵魂的人。”
  赵诗人搬出了在我们刘镇红灯区的房子,在城西铁路旁边租了一间廉价小屋,每天有上百列次的火车在他的廉价小屋前驶过,他的廉价小屋每天就会上百次地震似的摇晃。桌椅摇晃床也摇晃,柜子摇晃碗筷也摇晃,屋顶摇晃地面也摇晃,赵诗人把廉价小屋的摇晃比喻成触电一样的抽搐,这个触电的比喻让赵诗人自作自受,晚上睡着后列车驶过屋子抽搐时,赵诗人几次梦见自己坐进了死囚的电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作别西天的云彩。
  穷困潦倒的赵诗人每月靠林姐付给他的租金生活,虽然也穿着西装,却是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西装。我们刘镇的群众彩色电视都看了二十年了,现在开始换上背投电视和液晶等离子电视了,这个赵诗人还在看他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里面的图像时有时无,赵诗人抱着它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个会修理黑白电视的人,他只好亲自来修理。当图像突然没有的时候,他像是搧耳光似的给它一巴掌,图像出来了;有时候搧上几个耳光图像还是不出来,他就用上少年时期的扫荡腿了,一脚就把图像扫荡出来了。

  从前文质彬彬的赵诗人如今愤世嫉俗,说话也开始骂骂咧咧了。刘C生活中美女如云的时候,赵诗人生活中一个女人也没有,只能在廉价小屋的破墙上挂上一份陈旧的美女年历,画饼充饥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没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愿意正眼看他一下,他曾经试着去和几个比他年龄大的寡妇套近乎,几个寡妇都是一眼识破了他的阴谋,明确告诉他,先把自己养活了,再来动男欢女爱的脑筋。
  赵诗人无限惆怅,很多年前他有过一个模样秀气的女朋友,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度过了一年的美好光阴,后来赵诗人脚踩两条船去追求林红,结果鸡飞蛋打,林红没有追求到手,原有的女朋友也跟着别人跑了。

  刘C的前妻被抛弃后,虽然对自己躺在银行存折上的一百万元心满意足,还是要站到大街上去哭诉一番,控诉刘C的无情无意,她在控诉的时候仍然是伸开了十根手指,而且翻了一番,当然说的已经不是睡觉的次数,说的是二十年的夫妻恩情。她说二十年来为刘C洗衣做饭,风里来雨里去地照顾刘C;刘C下岗失业后,她不离不弃,更加体贴关爱。她夸奖自己的身体是冬暖夏凉型的,冬天像个炉子给刘C取暖,夏天像个冰块给刘C降温。她哭着说着,说现在的刘C是满身体的铜臭,满眼睛的色情;说过去的刘C是个纯情作家,走路风度翩翩,说话温文尔雅,她当初爱上他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刘作家,现在那个刘作家没有了,她的丈夫也没有了……当时的听众里有人想起来了赵诗人,想给她和赵诗人拉皮条,对她说:“刘作家是没有了,赵诗人还在呀,赵诗人至今未婚,是个钻石王老五。”
  “赵诗人?钻石?”她鼻子里哼了两声,“连个垃圾王老五都算不上。”
  刘C的前妻觉得自己已是刘镇的富婆,竟然有人将她和那个穷光蛋赵诗人相提并论,她深感侮辱,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就是一只母鸡,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连母鸡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赵诗人,时常出入于王冰棍的五星级豪华传达室,坐一坐意大利沙发,摸一摸法国柜子,躺一躺德国大床,能够冲洗和烘干屁眼的TOTO马桶自然也不会放过。赵诗人对王冰棍挂在墙上的液晶大电视赞不绝口,说是比他准备要出版的诗集还要簿上几毫米,里面的电视节目之多,也超过了他准备要出版诗集里的篇目。听着赵诗人口口声声准备要出版一本诗集,王冰棍送上一片祝贺,打听诗集在哪里出?王冰棍说:
  “不会在刘镇出吧?”
  “当然不会。”赵诗人想起当年处美人大赛时,江湖骗子周游说过的一个地名,他信手拈来:“在英属维尔京群岛出版。”
  王冰棍过着豪华的无聊生活,日复一日地用电视频道追踪着余拔牙的政治足迹,日复一日地向别人讲述着余拔牙的政治传奇。我们刘镇的群众听腻烦了,给王冰棍取了个绰号叫“祥林哥”。只有赵诗人对王冰棍的讲述不厌其烦,他每次都是洗耳恭听,一付心醉神迷的模样,让王冰棍错以为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其实赵诗人不厌其烦的是王冰棍的大冰柜,他把里面的各种饮料喝得瓶瓶底朝天。

  这时候席卷全中国的反日浪潮开始了,上海北京的反日游行上了电视上了报纸上了网络,眼看着上海的日本商店被砸,上海的日本汽车被烧,我们刘镇的一些群众也不甘落后,也拉着横幅上街游行,也想砸破些什么,也想烧掉些什么,他们看中了李光头所开的日本料理,于是群情激昂地来到了日本料理店,砸破了落地玻璃,搬出椅子点上火,烧了两个多小时,里面其他的设施没有破坏。童铁匠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撤下超市里所有的日本货,又在超市入口处挂出大横幅:
  坚决不卖日本货!
  在世界各地寻找政治热点的余拔牙也回来了,真正的人生知已回来了,王冰棍对赵诗人就没有兴趣了。王冰棍关了豪华传达室的大门,让赵诗人每天都去吃几次闭门羹,隔着窗玻璃看着里面的大冰柜,赵诗人吞着口水望饮料而兴叹。那些日子王冰棍满脸虔诚地追随在余拔牙左右,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早出晚归,到了晚上恨不得和余拔牙睡到一张床上去。本来我们刘镇的反日游行已经偃旗息鼓,余拔牙这星星之火回来后,反日游行又开始燎原了。余拔牙说话间十来种语言的口号顺势而出,刘镇的群众耳熟能详,十几天下来十来种语言的口号也是需要时就能脱口而出。如今的余拔牙不是过去那个方圆百里第一拔了,经历了世界各地的政治风波以后,余拔牙回到刘镇俨然是一付政治领袖的嘴脸,而且处变不惊,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是从政治的枪林弹雨里面走出来的。”

  余拔牙决定率领王冰棍前往东京,去抗议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
  王冰棍听了这话一个哆嗦,别说是出国了,就是出刘镇的次数,也没有他一个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多,况且还要去人家的国家,去抗议人家的首相。王冰棍心里实在没底,他小心翼翼地对余拔牙说:
  “我们还是在刘镇抗议吧。”
  “在刘镇抗议,最多也就是个群众。”余拔牙是有政治抱负的,他开导王冰棍,“到东京去抗议,那就是个政治家了。”
  王冰棍对群众还是政治家不在乎,他在乎余拔牙,崇敬余拔牙,知道余拔牙见多识广,只要跟着余拔牙就不会有方向性错误。王冰棍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苍老的脸,心想这辈子马上要过去了,竟然一个外国也没有去过。王冰棍咬咬牙狠下一条心,决定跟随余拔牙去一趟日本东京,余拔牙去搞他的政治,自己去搞一下外国游。
  刘C对公司的第二和第三股东要去东京抗议十分重视,专门安排了一辆新到的丰田皇冠轿车送他们去上海机场。刘C是一片好心,说这辆新款的丰田皇冠还没有坐过人,余王二位乘坐的是处女车。

  余拔牙和王冰棍坐在豪华传达室的意大利沙发上等候,余拔牙见到来接他们的是日本轿车,招手让司机下来,语气温和地对司机说:
  “去找把大铁锤过来。”
  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大铁锤何用?他看看余拔牙,又看看王冰棍,王冰棍也是一脸的糊涂。余拔牙继续温和地对司机说:
  “去吧。”
  王冰棍也不知道大铁锤有什么用?既然余拔牙说了,一定有道理,王冰棍催促司机:
  “快去呀!”
  司机一脸傻乎乎的样子走了,王冰棍问余拔牙:“大铁锤干什么?”
  “这是日货。“余拔牙指指门外的丰田皇冠轿车,在意大利沙发里架起二郎腿说:“我们坐了日本轿车,再去日本抗议,政治上会很敏感的……”
  王冰棍明白了,连连点头,心想余拔牙确实厉害,确实是个政治家;心想刘C实在是糊涂,明明知道他们要去日本抗议,还用一辆日本轿车送他们,简直就是没有政治头脑。

  这时司机提着一把大铁锤回来了,站在传达室的门口,等待余拔牙的指示,余拔牙摆摆手说:
  “砸了。”
  “砸什么?”司机不明白。
  “把日货砸了。”余拔牙仍然是温和地说话。
  “什么日货?”司机还是不明白。
  王冰棍指着门外的轿车叫了起来:“就是这辆车。”
  司机吓了一跳,看着公司的两位老爷股东,一步一步退了出去,退到丰田皇冠轿车前,放下大铁锤就跑了。过了一会儿,刘C满脸笑容地过来了,向两位老爷股东解释,这辆丰田皇冠不是日货,是中日合资货,起码有百分之五十是属于祖国的。王冰棍向来信任刘C,他转身对余拔牙说:
  “对,不是日货。”
  余拔牙慢条斯理地说:“凡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大事,不能马虎,把祖国的百分之五十留着,把日货的百分之五十砸了。”
  王冰棍立刻站到余拔牙的立场上了,他说:“对,砸掉百分之五十。”

  刘C气得脸色铁青,心想大铁锤最应该砸得就是这两个老王八蛋的脑袋!
  刘C不敢对着两位老爷股东发火,转身冲着司机怒气冲冲地喊叫了:
  “砸!快砸!”
  刘C怒不可遏地走了,司机举起了大铁锤犹豫再三后,一锤子砸碎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余拔牙满意地站了起来,拉着王冰棍的手说:
  “走。”
  “没有车,怎么走?”王冰棍问。
  “打的,”余拔牙说,“打德国桑塔纳的去上海。”
  我们刘镇的两个七十来岁的富翁拉着箱子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里看见出租车就招手。王冰棍对余拔牙刚才从容不迫的神态十分赞叹,余拔牙没说一句狠话,做出来的却是狠事。余拔牙点点头,对王冰棍说:
  “政治家不用说狠话,小流氓打架才说狠话。”
  王冰棍连连点头,想到马上就要跟随着了不起的余拔牙去日本了,不由心潮澎湃。可是转念一想,王冰棍又担心了,他悄声问余拔牙:
  “我们去日本抗议,日本的警察会不会抓我们?”
  “不会。”余拔牙说,接着又说,“我打心眼里盼着来抓我们呢!”
  “为什么?”王冰棍吓了一跳。
  余拔牙看看四下无人,悄声对王冰棍说:“你我要是被日本的警察抓了,中国肯定出来抗议交涉,联合国肯定出来斡旋,世界各地的报纸肯定出来刊登你我的肖像,你我不就是国际名人了?”
  看着王冰棍似懂非懂的嘴脸,余拔牙遗憾地说:“你呀,你不懂政治。”

       李光头不是林姐的VIP。三年多过去了,李光头没有和林红见过一面,也没有碰过其他女人,他和林红最后一次做爱已成千古绝唱。宋钢的死讯让李光头炸开似的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瞬间的惊吓和后来的悔恨让李光头一蹶不振,从此阳痿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武功全废了。”李光头武功全废以后,勃勃雄心也没有了,去公司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越来越像一个不理朝政的昏君。李光头用豆腐宴给了林红一个安排以后,立刻就把总裁让位给了刘副。
  李光头让位的这一天是2001年4月27日,晚上的时候他坐在卫生间的镀金马桶上,墙上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俄罗斯联盟号飞船发射升空的画面,美国商人戴维思·蒂托花了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穿着一身宇航员的衣服,挂着一脸宇航员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去游览太空了。李光头扭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拉屎撒尿的表情,仿佛是刚看了鲜花又去看牛粪,李光头对镜子里的自己很不满意,想想人家美国佬都去太空吃喝拉撒了,自己还坐在小小刘镇的马桶上虚度年华。李光头对自己说:
  “老子也要去……”

  一年多以后,南非的IT巨富沙特尔沃思也花了两千万美元,也乘坐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荡了。沙特尔沃思说地球上有十六条轨迹,所以他每天看到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接着是美国的流行乐歌手巴斯也声称要在这年的10月一飞冲天……这时候的李光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他焦躁不安地说:
  “已经有三个王八蛋抢在我前面了……”李光头雇用了两名俄罗斯留学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教授他学习俄语。为了让自己的俄语突飞猛进,李光头立下规矩,在他的豪宅里不能说中国话,只能说俄国话。这就苦了刘C,刘C每月一次来汇报公司经营时,二十分钟的话要说上三个多小时。李光头听得明明白白,偏偏装出一付不懂中国话的神情,要两个留学生翻译成俄语,听到了俄语以后李光头若有所思地晃起了脑袋,他在寻找脑袋里不多的俄语单词,他找不到准确的单词,就找几个凑合的单词,留学生再翻译成中文,刘C听得直翻白眼,不知道李光头在说些什么?李光头也知道没有说对,可是他不能出来纠正,因为他不能说中国话,他继续在不多的俄语里寻找不准确的单词。刘C累得精疲力竭,仿佛是在和动物说人话,和人说动物话,心里一声声地骂起了李光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

  李光头在勤奋学习俄语的时候,也开始了体能训练,先是在健身房训练,接着跑步游泳,又是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网球、足球、保龄球和高尔夫球,李光头的体能训练花样翻新,每一样没有超出两周就腻烦了。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清心寡欲,像个和尚那样只吃素不吃荤,学习俄语和体能训练之余,他时常想念起小时候宋钢煮出的那次了不起的米饭。提起宋钢,李光头就忘记说俄语了,满脸孤儿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说起了我们刘镇土话,然后念念有词地说着宋钢遗书里最后那句话:
  “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李光头在我们刘镇开了十一家饭店,他全去试吃了一遍,仍然吃不到小时候宋钢煮出来的那次米饭,又去别人开的饭店吃,也吃不到。李光头出手阔绰,吃到的不是“宋钢饭”,也会往桌子上放了几百元,才起身走人。我们刘镇的群众纷纷在家里煮出私家饭,请李光头去尝尝是不是传说中的“宋钢饭”?李光头挨家挨户地去了,后来不用尝了,看一眼就知道了,他把饭钱放在桌子上,摇着头站起来,摇着头说:
  “不是‘宋钢饭’。”

  李光头如此思念“宋钢饭”,我们刘镇一些有经济头脑的群众发现了商机,纷纷像考古学家一样,去发掘宋钢的遗物,准备在李光头那里卖个好价钱,有一个幸运儿竟然找到了那只印有“上海”两字的旅行袋。宋钢跟随周游离开刘镇时,手里就是提着这只旅行袋,可是被周游扔进了刘镇的垃圾筒。李光头看见这只旅行袋一眼就认出来了,往事历历在目了,李光头抱着旅行袋时神情戚戚,然后用两万元的高价买了回来。
  我们刘镇炸开了,真真假假的宋钢遗物纷纷出土。赵诗人也找到了一件宋钢的遗物,他提着一双破烂黄球鞋守候在各类球场,终于在网球场见到前来进行体能训练的李光头,赵诗人双手虔诚地捧着破烂黄球鞋,一脸亲热地叫着:
  “李总,李总,请您过目。”
  李光头站住脚看了一眼破烂黄球鞋,问赵诗人:“什么意思?”
  赵诗人讨好地说:“这是宋钢的遗物啊!”
  李光头拿过破烂黄球鞋仔细看了几眼,扔给赵诗人说:“宋钢没有穿过这双球鞋。”
  “宋钢是没有穿过,”赵诗人拉住李光头解释起来,“是我穿过,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给您们吃扫荡腿的事,我就是穿着这双黄球鞋,主要扫荡宋钢,次要扫荡您,所以它也算是宋钢的遗物。”

  李光头听完这话“哇哇”叫了起来,在网球场的草地上一口气给赵诗人吃了十八个扫荡腿,年过五十的赵诗人摔了十八个跟头,从头顶疼到脚趾上,从肌肉疼到骨头里。李光头扫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声喊叫起来:
  “爽!爽!爽!”
  李光头发现扫荡腿才是自己训练体能之最爱,看着躺在草地上呻吟不止的赵诗人,李光头招招手让他站起来,赵诗人没有站起来,而是呻吟着坐起来,李光头问他:
  “你愿意为我工作吗?”
  赵诗人一听这话立刻跳起来不呻吟了,他春风满面地问:“李总,什么工作?”
  “体能陪练师,”李光头说,“你可以享受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的薪水待遇。”
  赵诗人没有买出他的破烂黄球鞋,倒是当上了李光头的高薪体能陪练师。以后的每一天,赵诗人都是戴上护膝和护腕,大热天也穿上棉袄和棉裤,风雨无阻地站在网球场的草地上,忠于职守地等待李光头来扫荡他。
  李光头学习了三年的俄语,俄语大有长进;训练了三年的体能,体能日渐强壮。再过半年他就要去俄罗斯的太空训练中心,去接受航天员的基本训练课程。

  眼看上太空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光头心驰神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常常忘记自己立下的规矩,说几句俄国话,又说几句刘镇土话。李光头像一个老人那样喜欢唠叨了,对着两个俄罗斯留学生,左一个宋钢,右一个宋钢。他数着自己的手指说:美国佬蒂托带上太空的是照相机、摄影机、光碟和老婆孩子的照片;南非佬沙特尔沃思带上太空的是家人和朋友的照片,还有显微镜、便携电脑和磁盘。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说中国佬李光头只带一件东西上太空,是什么?就是宋钢的骨灰盒。李光头的眼睛穿过落地窗玻璃,看着亮晶晶深远的夜空,满脸浪漫的情怀,他说要把宋钢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轨道上,放在每天可以看见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的太空轨道上,宋钢就会永远遨游在月亮和星星之间了。
  “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用俄语说了,“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2006年2月20日

后记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诫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余华2005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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