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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铁凝:玫瑰门(42、43)半盒骨灰
连载|铁凝:玫瑰门(44、45)猗纹的阿庆嫂,眉眉的领袖像
连载|铁凝:玫瑰门(46)她为他开放了一个夏天
连载|铁凝:玫瑰门(47)猗纹和达先生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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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就像那么个样。她这无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婆婆到底对她做了保留。 一顿午饭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时,她愿意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她愿意使小玮和宝妹不至于感到狼狈,她愿意使婆婆觉出她虽然躺倒了,但并不孤单,她还有外孙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孙女激得走投无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动机;但当婆婆走投无路时,这外孙女又愿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获得安慰。 眉眉打开婆婆封住的炉子,用扇子紧扇一阵,火苗刹那间就冲了上来。她一面构想着这顿饭的内容,一面构想完成这内容的次序,两菜一汤很快就在她手下诞生了。做着菜的同时,她还吩咐(现在轮到她去吩咐)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馒头和螺丝转儿。宝妹和小玮回来,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会上桌和她们共进午餐,就把两样菜拨在一只小碟里,让宝妹给婆婆端上床头,又让小玮端去馒头、螺丝转儿各一个。她自己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汤碗给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汤,盛汤时尽量多盛进几只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宝妹和小玮在床前一字排开,眉眉、小玮直叫“婆婆”,宝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唤,使一直闭着眼面朝里的司猗纹终于睁开眼转过了身,但她很难支撑自己坐起来。她面朝屋顶,眼眶里明显地汪着泪水。那汪着的泪水使眉眉觉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浊。 眉眉和小玮又叫了婆婆,宝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她靠上床头,眉眉把筷子递给她,宝妹举起馒头,小玮举起了螺丝转儿。 司猗纹只接过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汤递到她手里。眉眉想,婆婆现在最需要的是汤。司猗纹接过汤碗,对眼前这场面没有明显的感动,只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白菜领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游动起来。就在海米和白菜游动的时候,眉眉看见司猗纹那汪在眼里的泪水滚落出来,一颗落进碗里,一颗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阵发酸。她示意小玮、宝妹赶快上桌吃饭,她觉得婆婆这时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时的进餐,都愿意做些回避。眉眉明白这回避的必要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不少悲痛着进餐的时候。 宝妹和小玮吃得很高兴,好像眉眉做的饭菜格外香甜。尽管眼前也不外乎她们常吃的土豆片烧肉、醋熘白菜,但她们还是从中吃出了新的乐趣。改变现实也是宝妹和小玮的企盼吧。 当她们吃起沙锅里的海米白菜时,疯了一样,用各自手中的汤匙你抢我夺,那沙锅被她们碰撞得嘎嘎直响。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时,她们才会有这种解放感——现实改变了,她们又何必循规蹈矩?不就是个吃——饭!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个馒头干嚼,忘了眼前还有她亲手做的菜,就连小玮和宝妹的解放感也没注意。她眼前还是婆婆那滴在碗里的眼泪。她想,自己的眼泪滴在自己碗里自己一定不会嫌脏,别人也不会感到这有什么不雅。只是婆婆当着她们三人滴眼泪,况且那眼泪又滴入碗中,越发叫人觉出婆婆的悲切难忍和婆婆的不容易。这时眉眉早已忘记了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一时又觉得婆婆像个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黄牛,然而这老黄牛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 二年级时眉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他们到郊区一个叫小庄的村子去拾麦穗,看见一个杀牛的场面:人们用绳子拢住了牛的四条腿,一个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就滴下过这种混浊的眼泪。同学们都“呀呀”叫着跑开了,眉眉跑得最快最远。 她明知不该把婆婆想成那头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这么想不可。 小玮和宝妹还在抢那沙锅,她们甚至争吵起来:宝妹非说小玮捞走了最后一颗海米;小玮说她一共才吃了两颗,是宝妹吃得快,一边吃还不断往碗里捞。终于,眉眉制止了她们的争吵。后来她们才想起原来桌上还有螺丝转儿和馒头。 眉眉收拾完饭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汤和一小块螺丝转儿。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头拍松,并劝婆婆把外衣脱掉,仔细躺下。婆婆服从着眉眉,松弛着身体让眉眉给她脱衣服。眉眉脱着想着,刚才婆婆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海阔天空,后来又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肩并肩地就伴儿在院里站过,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这是一件套着蓝涤卡罩衣的旧棉袄,和一条套着深灰涤毛混纺制服裤的薄棉裤。眉眉把它们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见那两条棉裤腿自然弯曲着,膝盖拱着的地方有两个不明显的鼓包儿,鼓包儿下面是几个死褶。她想,这鼓包这死褶永远是它们,它们终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形状。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眼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混浊。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对于这种司猗纹的重现,司猗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摽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罗大妈手拿一块蓝布正在一条旧裤子上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司猗纹的出现使她把裤子和布卷在一起挨墙放在铺边。司猗纹发现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联的旧裤子,她判断出罗大妈这是在酝酿一个把布变成裤子的计划。那么,她们这次的会见就应该从这布、这裤子开始。这样开始便是个家长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个家长里短。 如果说司猗纹以自己现在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罗大妈眼前,是给了罗大妈第一个意外,那么现在司猗纹这“家长里短”的口气则是给罗大妈的第二个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经验的罗大妈,对司猗纹的出现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没有马上回答司猗纹,也没有准备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么说,昨天那件事也是你们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那点儿脸色也不能说没必要,那是严肃,当干部的严肃就是得时隐时现。谁让你们整天疯疯癫癫混在一起吃枣、说戏,还卡娅长、卡娅短地瞎议论。你们为响勺儿争过光这不假,可你们光在我眼皮底下“整”这个,我也接受不了。 罗大妈没给司猗纹让座,可也没有再给司猗纹昨天一样的鼻子脸。她双手一搭,脑袋一歪,嘴一撇。 这个歪脑袋、撇嘴虽然仅次于昨天的鼻子脸,但司猗纹还是感觉到罗大妈态度的根本性转变。这个动作可以用来表示对眼前来人的藐视,也可用来表示对前不久那个更大“藐视”的退让。那么,这是退让,是一种政治性的退让。司猗纹想。那么,这是家长里短的作用,那么还得家长里短。 “这蓝,色儿倒是正,不难看。”司猗纹伸手够过了那布,打开,托在手里,让布面向着光明,仔细审度着。她看到的是一块红不红蓝不蓝紫不紫的涤纶华达呢。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难看不难看的。”罗大妈说。司猗纹到底用家长里短、用布撬开了罗大妈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纹问,把布放上床铺,自己也坐在布的一边,用手抚着。 接下去司猗纹本来想说(她也该说)那么我替您裁吧,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想,你罗大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不说,不等于你不想着我。连裁带扎省出你两块钱,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着个“盼望”,待会儿扔的时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说清昨天的事,那么为了昨天的事从情绪上还得来个转变。现在先用情绪打动罗大妈,让罗大妈先受个感动的可能性是存在于司猗纹和罗大妈之间的。 司猗纹的手在布上抚摸了半天,越抚摸就越给人以悲伤感,仿佛面前这块布是谁的遗物谁的“装裹”。终于,她腾出一只手从罩衣兜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用小手绢捏住了鼻子。先捏两下,停住,又翻个面儿去揉眼睛。罗大妈注意到了司猗纹情绪的转化,猜出了司猗纹进北屋的目的。但她一个干部,说过的话也不能轻易收回。于是她把手一摊只表示出些无奈,算是对司猗纹悲伤的回敬。司猗纹发现自己的悲伤在罗大妈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决定把悲伤再引深一步,这就需要再加些检讨性的语言来充实这悲痛着的情绪。 “您说……”司猗纹正式哭泣起来,给人一种立刻就要泣不成声之感,“这……这思想……改造……就……就这么不容易。”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个院儿,不断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儿去。” “也是。”罗大妈认可了司猗纹的几分悲痛,开始露出初衷。 “您说……我……我应该怎么向街道……做检查?”司猗纹说。她开始观察罗大妈。 “咳,什么检查不检查,话是那么说。”罗大妈也不看司猗纹,自己说自己的。 “可你接触的人也不能说没一点‘挑儿’。”罗大妈说,“那达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纹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没想在罗大妈跟前联系达先生,她觉得跟达先生合作一场也不易。但当此时罗大妈主动提到达先生是万恶之源时,司猗纹才突然觉悟:她为什么不乘机反映一下达先生呢。再说这可是罗大妈开的头儿,代表着街道的看法,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个街道对他有着看法的人?讲汇报,现在这才叫汇报。 “宣传队用达先生那会儿,我不是没动过心思。”司猗纹说,“可转念一想都是为了咱响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现,国庆节也参加过值班,我这思想一下子就麻痹了。” “用他,俺们街道也有责任。还上台。”罗大妈也表了个态。 “街道也是为团结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吗?”司猗纹说,语调轻松下来。 “昨儿个上午,他还说什么来着?”罗大妈是在向司猗纹调查达先生了。 司猗纹先把昨天达先生带给她的消息复述一遍,说:“他说他仿佛听说,谁知他仿佛不仿佛,没准儿是他瞎编的,乘机造谣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还说江青同志把一个不够格的唱小调儿的剧团赶出北京了,你想能吗?江青同志能那样做吗?” “对,达先生还说等响勺排成‘整出儿’也得江青同志点头。您听,不是也太放肆了吗?”司猗纹说,很怒。 罗大妈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许她清楚地听见,排“整出儿”让江青同志点头是司猗纹说的。 后来司猗纹谨慎地、以适当的口吻问了罗大妈透露出的“到时候”是什么意思,罗大妈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纹,没做正面回答。也许此时她恪守了一个不能公开到司猗纹这层群众的秘密,还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点后悔。她只告诉司猗纹那也是道听途说,是从东城传来的,但她到底也没告诉司猗纹“到时候”意味着什么。 司猗纹没再请示罗大妈关于上不上街道的事。对此她有一种想法一种看法,她想现在应该卷走罗大妈的蓝布和旧裤子,过两天让条现成的裤子来问罗大妈关于她的“上街道”问题。 临走前司猗纹卷起那布那裤子,罗大妈不失时机地又交给司猗纹一个蓝布卷儿,说这是大旗的,哥儿俩一个尺寸就行。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却终究没有冲她来。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㧟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